这位就是我的偶像军旅作家裘山山。电视剧《春草》的原创作者
准确的说,是前天,在山山博上,她的最新博文《有关成都日报的访谈》,我读了,连同那篇记者执笔的《访谈录》,我都仔仔细细的读了,我的双眼潮湿了。我知道,这样的字,无论我读多少次,都会对我是一种震撼,一种激励,一种信心。
山山的作品多是描写底层小人物。山山说:我写他们唯一的理由,就是希望底层这些小人物,也能够过上好日子。这句话,我是发自内心相信的。因为我曾经就是这样一个底层小人物 ——我的精神生活,曾经很长时间就处于一种最底层的生活状态,我看不见生活的希望,看不见生活的未来,甚至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山山知道了我的处境,虽然那个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远不如现亲密,我们仅仅就是相识在博客上的博友。山山的名气那么大,我怎么可以知道,怎么可以相信,她会给我安慰,温暖和鼓励。 山山对我说:愚儿,给我们杂志写文章吧,我给你找事情做。就是这样话,就是这样一句对很多人来说,或许是再普通不过的话,对我而言,这句话在我心中的分量——它不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而是一句让我从此刻骨铭心的永不会忘记的山氏名言。也就是这句话,它使得了我这个昨日的底层小人物终于过上了今日这番好日子。我曾经对朋友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个春天,我很好,无论心情还是生活都很好。这句话,包含着我对山山最真诚的谢意。虽然我从未对山山吐露过。但是,我知道,我今日的好日子,山山是看得见的。
在山山这篇文章的评语留言中,一位博友的留言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遵照他提供的书名去百度了山山的文章《走不出那个五月》,又一次被山山高尚的情操而感动,在这样的文章面前,再多的述说都是多余的。我只想说一句话,那就是“我爱山山”。
山山,请原谅我从未像其他粉丝一样尊称您是老师,我更喜欢叫您“姐姐”,我想一直就这样称呼你,我爱你,我的山山姐姐。
走不出那个五月
日期:2009-04-15作者:裘山山来源:文汇报
写完这本《亲历五月》,已经是2009年年初。但我似乎仍未走出那个五月。也许永远也走不出了。
我吃惊于那个五月,它让我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如此巨大的灾难、灾难带给我的恐惧、伤痛、绝望,同时目睹了如此巨大的生的勇气、希望和温暖,增强了对人的信心,思考了很多平日里忽略的问题。
有几个群体让我特别感动:
志愿者。这是一支如此庞大的队伍,一支如此充满力量的队伍,一支如此向善的队伍,一支如此勇敢坚强的队伍;他们来自工厂,农村,学校,商场,医院,他们来自海外,来自五大洲。他们是一个一个的个体人,但不知为什么,他们给我的感觉是整个人类。
教师。在灾难来临的刹那,有那么多的老师为了学生而奋不顾身,在灾后的救援中,那么多的老师为了营救学生而顾不上自己和家人,还有几位优秀校长,在灾难来临前排除万难为学生们提供了坚固的校舍……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擦亮了教师这个职业!教师这个职业从来没有这么集中地突破了职业赋予他们的教书育人的范畴,成为大难中孩子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再生恩人……
幸存者。他们坚强,勇敢,意志非凡。他们在大难来临时,坚持着要活下去,坚信一定会有人来救他,这是对人性的信仰,善的信仰;当他们失去亲人、失去家园、内心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悲痛、绝望、懊悔、内疚时,他们依然从废墟中站立起来,坚强地生活。正是他们在危难中表现出来的坚韧的生命力量,激发了整个人类的大善和大爱。看看那些幸存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经历如此深重的灾难,却表现得如此坚强,镇静,友爱,让许许多多的成年人汗颜。
医护人员和防疫人员。这次受伤的人如此之多,受灾面积如此之大,令救死扶伤成为一场大规模的激烈的战斗,也令防疫工作变得异常庞大艰巨,这些平日里在安静干净的环境里工作的医护人员,一个个都变成了战士。尤其是做防疫工作的,必须仔细地、认真地、一点一滴地去消毒去检查,不放过任何疑点。可以说,有了他们的付出,才有我们今天灾后的平静。
最后要说的是我们的军队。解放军,武警,公安消防,又一次在人民需要他们的时候,承担住了泰山般的责任。他们在危如累卵的建筑物下搜救幸存者,在巨石不时滚落的山道上打通“孤岛”之路,在滚滚泥石流中筑起人墙护送群众转移,在简陋的野外帐篷里救死扶伤;后来的日子,他们拆除危房,消毒防疫,心理救援,建学校,种庄稼,修路,搭桥,只要是群众需要的事,他们无所不做,无所不能。直到岁末,他们还在一趟趟大规模地帮灾区群众运砖修房。
在灾区长达二十余天的采访里,每每我心里发怵胆怯时,每每遇到危险感觉过不去时,都是那些在废墟上奋战、忙碌的人给了我勇气和力量,使我不至于承受不住,一直坚持下来。我想我没有理由胆怯,因为我和那么多勇敢者在一起。
感动之外,最让我难过悲痛的,莫过于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那些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在一瞬间命归黄泉,葬身于废墟之中。这不仅令千千万万个父亲母亲心碎,也令我们所有的成年人心如刀绞。我们对不起孩子!幼儿园,小学,中学……几乎每一个重灾区的重灾点,都是学校。一间教室按80平方米计算,一个班按60人计算,一平方米多点就有一个学生,学校无疑是人口密度最大的场所,这样的场所,理应修建得最为坚固结实。可是……
须知并不是所有的坏事都能变成好事,更多的时候,坏事正孳生出更多的坏事,这取决于我们对于坏事的态度,取决于我们的忏悔和反省,取决于我们产生于良知的行动。
我祈求,今后的每一间教室,都坚如磐石。每一所学校,都能成为灾后的避难所。我很想说,当我们的教室还是危房的时候,政府有什么资格盖高楼大厦?有什么资格修豪华住所?甚至,我们有什么脸面繁衍后代?
感动之余,悲痛之余,也有很多让我生气甚至愤怒的事。我生气一些官员面临灾难时的胆怯,不承担。我生气一些人在这样的灾难面前还忘不了作秀,忘不了出风头;更生气一些人为了争功而造假,更生气一些人的贪婪的念头竟动到了救灾物资上。难道大自然的警示还不够吗?人类因贪婪而导致的种种灾难还没能给这些人足够的教训吗?
我深刻地体会到:我们对脚下的大地实在是知之甚少,我们对所处的世界实在还有太多的谜。可我们与自然的不和谐音却越来越多。作为大自然中的一种生物,作为对自然索取最多的一种生物,我们应该比其他物种更多一份虔诚,多一份敬畏,多一份谦恭,万不可自以为是。
我欣慰。通过这次救灾,亲眼目睹了我们国家越来越强的综合国力。世界上许多国家在救灾上都是以市场为主,80%由保险公司承担,而我们国家还是以行政为主,80%由政府承担。这样具有中国特色的行政救助(即以行政主导,然后市场参与、社会补充加个人努力),就需要我们具有强大的国力。我们也确实看到了大量救灾物资的发放,大到帐篷、电视、桌椅、被褥,小到牙刷牙膏……
我愿意相信,这次大地震,虽然出现了成千上万的灾民,但不会有难民,虽然有无数的房屋倒塌,但不会有流离失所的人,虽然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失去了父母,但不会有孤儿。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有深深的担忧。
对自然灾害的担忧。虽然地震已经过去了近一年,表面上看来,我们的日子似乎已经平静如昨。但这种平静来得太快,快到我甚至怀疑:许多人的记忆中是否还有那个五月的位置?在我看来,地震带来的灾难还远远没有显现出来,灾区人民的伤口还远远没有愈合。而且,新的灾害仍在发生,如给北川人民雪上加霜的“9·24”大暴雨造成的泥石流灾害,其恐怖和磨难几乎不亚于地震;还有青川依然频繁发生的余震,也让我们无法轻松。
对人性本身的担忧。曾经热情万丈的大爱能否延续?曾经的勇敢忠诚能否依然?曾经的铁肩担道义、曾经的亲如一家,曾经的慷慨奉献,能否永远在?
我看到钱理群教授在《当今中国青年和时代精神》一文中写到:“我的忧虑正在于,回到原来固有的生活里,我们会不会故态复萌,又恢复了那个自私的,颓废的自我,那种冷漠的,互不信任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样一种僵硬的,官僚化的,非人性,反人道的权力运作?”
钱理群先生恐惧的,也正是我所担忧的。此次灾难,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呈现了出来,让我们看到了青年一代的力量,看到了“全民大爱”,也看到了政府以人为本的执政理念。可是,这一切会不会转瞬即逝?我们该怎样把灾难中爆发出来的人性之美、人情之美,变成一种稳固的社会与精神的“常态”?
2008年岁末,我看到一些文化人在总结这一年时,已经开始指责人们对灾难的遗忘,提出了警告。我想批判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我们每个人为此做了什么,还将为此做什么。我们是不是依然在关心灾区群众的生活,我们是不是想努力为他们尽一份心?在改变不了他人和社会的时候,我们是否努力做好了自己?是不是清醒地知道我们自己也无时无刻地生活在各种各样的灾难中,很可能下一分钟就成了灾民中的一员?我们是否做到了敬畏自然,关爱生命,帮助他人,从善如流?
这一切,都需要我们关注,需要我们思索,更需要我们承担。
我祈望人类在上苍面前心怀谦卑。
我祈求上苍给我们安宁
再贴一篇山山近期获奖的文章:
腊八粥(短篇小说)
赵清雅走进营业厅,取了一个号,就坐到大厅的长椅上等候。号是59,下面写着:您的前面还有7位客人。7位不应该等太久吧?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眼睛实在是太涩了,涩得想流泪。她知道这是连续三天失眠的后果,她还知道此时若有面镜子的话,一定能映出一张菜黄憔悴的脸。年过四十后,她本无好脸色了,还长期失眠,还连续遭遇打击,母亲去世,鲁可失踪。雪上加霜啊,屋漏偏逢连阴雨啊。今天凌晨她刚有点儿迷糊就做恶梦了,梦见鲁可跳上床打滚儿,还把头往她手心里拱。它最喜欢这样撒娇了,要主人摸它的脑袋。她刚摸两下,手心儿忽然冰凉,鲁可就僵硬在那里,变成一条死狗了。她一惊,就清醒过来,醒过来手心居然有冷汗。鲁可原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光亮,唯一的温暖,却在三天前突然消失了。尽管她坚决不相信它遭遇了不测,但种种迹象都表明它的确是遭遇了不测。她每天坐在家里发傻,竖着耳朵听那些细微的响声,害怕错过鲁可跑进门时悦耳的蹄声。欲哭无泪这个词也不知是谁创造的,概括了多少悲伤和哀恸啊。她的失眠症因此而加重,从每天夜里只睡两三个小时,加剧到只睡两三分钟,甚至一分钟没有,她总是醒着痛着,躺得一身骨头都是疼的,没有一个姿势是舒服的。在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里,在翻来覆去的折腾中,她把自己一生的不幸都翻检出来了,反复折磨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她的心稀烂,如绵绵淫雨后的郊外小路。她就在那样糟糕的心境中漂浮着,清醒的漂浮着,简直要崩溃了。有几次她爬起来站到窗前,望着窗下密密麻麻的房子发呆,她的公寓在28楼,她羡慕那些住在又低又矮又小的房子里酣睡的人们,她渴望加入那个酣睡集体,在无知无觉中沉下去,沉到最底层,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已经一跃而下了……
在无法忍受的那个早上她去看医生,脸庞瘦削、目光冷峻的医生听完她的讲述后竟单刀直入的问,你是不是想死?她条件反射的答到:没有啊!我没有想死啊!好像在抵赖一次犯罪念头。医生嘴角有一丝冷笑,说,你刚才说了两次,活着真没意思。活着真痛苦。这难道不是想死吗?她愣在那里。这话好像是她说的,但活着痛苦和想死,似乎还不是一回事吧?医生给她开了药,据说是进口的,价格昂贵。但她吃下去后依然睡不着,反而更难受了,心里扑腾搅和,一刻也不得安宁。一种折磨衍生出两种折磨。她只好停下药,继续忍受着清醒的煎熬。她从不跟人诉说,自己关自己的监狱。
后来报纸送来了,她在社会版上看到一条消息,当地一个女人,自己花钱在乡下买了个院子,收养了很多流浪狗。她连忙打电话过去询问,当然没有她的鲁可,但毕竟,她想到了一件她可以做的事。于是草草洗漱出门,开车到银行。
赵清雅闭着眼,耳朵却张开着,怕叫过了自己的号。忽然有人轻轻拍她,她睁开眼,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眼袋的重量,那里面拖载着无数个不眠之夜。沉重的眼袋前,是一张年迈女人的脸,简单的说是一张老婆婆的脸,比她过世的母亲更加苍老。那脸与她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以至于她嗅到了她的口臭。
老婆婆轻声说,小妹儿,麻烦你帮我个忙嘛。赵清雅愣在那里。一来她竟然叫自己小妹儿,二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一张脸了,而且是笑脸。因为惊诧,她半天没应出话来。老婆婆索性坐到她身边,更加小声的说,就一点点小事情,一下下就好了。赵清雅还是愣着。老婆婆费力的解开自己上衣的第二颗扣子,又解开里面夹袄的扣子,指着怀里说,你帮我把里面口袋上的别针取下来好不好?我自己随便怎么都解不开。老婆婆做这些时,赵清雅再次惊住,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几根指头都变了形,弯曲着,干裂粗糙,用个不好听的形容,如鸡爪一般。老婆婆看出她的吃惊,笑眯眯的说,我有痛风,老毛病了。
老婆婆穿着件紫红色的防寒服,是早些年的样式,领子油乎乎的,显然从穿上就没洗过。防寒服里面是一件更旧更脏的夹袄。赵清雅略微有些犹豫,倒不是嫌她脏,而是她已经很久没和人这么近距离接触了。但她无法拒绝帮她这个忙。她只好将手伸进老婆婆的夹袄里,果然摸到一个别针,可一只手还无法打开,她只好再凑近些,用两只手去解。两张脸那么近距离的挨着,让她有些别扭。这辈子除了母亲,她没跟谁凑这么近过。
赵清雅摸索着,终于将别针打开了,拿出来递给老婆婆。老婆婆高兴的说,噢,太好了。又说,你再帮我把里面的存折拿出来嘛。赵清雅又伸手进去,在别针别住的那个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存折。存折一看就很有些年头了,四周的边儿都磨损了。老婆婆宝贝似的接过来,放在手心里,再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摁住。她的右手拇指好像不能用了。她满面笑容的说,谢谢了谢谢了!然后颤巍巍的朝柜台走去。赵清雅想,这是谁家的婆婆啊?难道是孤寡老人?
这时扩音器里叫到了59号。赵清雅站起来去办她的业务。银行小姐问她,全都取吗?她点头。小姐说,我们最近推出一种新的理财产品,你要不要看一下?非常合算的,年收益最低都可以达到10%以上,时间也不长。边说边递给她几份花花绿绿的资料。赵清雅用手推开,摇头。小姐不再说什么了,给她办理。这让赵清雅很感激。有几次遇上很执著的,没完没了的动员她,让她难受。她不想跟人说话,费口舌。
赵清雅把取出的钱一捆捆丢进随身带的大包里,拉上拉链,提起来时发现挺沉。钱还是蛮有分量的。她起身回头,发现刚才那个老婆婆竟然还没走,好像等她似的。老婆婆站在那儿,头上是一顶姜黄色的毛线帽,身上是紫红色色的防寒服,袖子上套着深蓝色的袖套,脖子上围着一条杂色的彩条围巾,胸前还挂着一双军绿色的棉手套。那么多颜色集中在她矮小的身上,让她看上去像一块调色板。
老婆婆冲她一笑,熟人似的。小妹儿。她还是这么叫她:小妹儿,你再帮我个忙嘛,帮我把这个放回去嘛。老婆婆从手套里取出手,手上捏着存折和钱。赵清雅点点头,接过来存折和钱,钱不会超过500,帮她塞进怀里的口袋里,再用别针别上。因为取过一次,已经熟悉了,所以很快就做好了。做好后赵清雅说,你回去拿不出来怎么办?说这句话时赵清雅忽然意识到,这是她许多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有些粘住了。老婆婆说,不会的,回去了我就把衣服脱下来慢慢取。赵清雅想,噢,我真够笨的。老婆婆摁摁胸口,感觉到了钱和存折的硬度,放心了。她很贴心的跟赵清雅说,这是我的生活费,我每个月都可以取那么多呢,用不完呢。赵清雅笑笑,没有说话。老婆婆说,你不要看我这个样子,其实生活上我不从来不心焦。踏实得很。赵清雅帮她拉开银行大门,让她走出去。
老婆婆走出门,站在那里警觉的四下打望,没有迈步。赵清雅下了两级台阶,回头看她还站着,就说,婆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我有车。老婆婆喜出望外,哦哟,我今天运气好好哦,简直有菩萨保佑哦。
赵清雅带着婆婆走到自己车旁,开门让她坐上去。她让她坐在后面,替她关上门。老婆婆靠在椅背上连连说,好巴适噢(四川话,舒服的意思),好巴适噢!赵清雅没有说话,打开车上的热气。然后问她,你住哪儿?老婆婆说,没有好远的路,就在太平洋大厦背后。你过去我指给你看嘛。老婆婆又说,你这个出租车好,比街上的出租车好。我坐过出租车的。赵清雅有些想笑。没想到老婆婆把小车都看作出租车。
天还是阴的,似雨非雨。车子已经很脏了,档风玻璃上斑斑驳驳的,只有中间雨刮器扫到的半圆是亮的。她一直懒得去洗。这两个多月来她如同行尸走肉,哪有心情洗车?母亲的去世对她打击太大了,其实母亲在世时她也常和母亲发生冲突,两个单身女人,各有各的毛病。但母亲毕竟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甚至母亲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身体的一部分。母亲在的时候,母亲,她,还有鲁可,三位一体,很完整。她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看电视,有时甚至挤在一起睡觉。母亲去世后,鲁可只陪了她两晚上就消失了,好像被母亲带走了似的,空空的大床冷得像冰湖,让她无法站稳,无法安宁。她知道鲁可很悲伤,比她还要悲伤,只是无从表达。从鲁可到这个家后,10年来没有离开过母亲半步,母亲给它喂食,给它洗澡,给它梳理发毛,给它发炎的耳朵点药,甚至给它挠痒痒。她们才是真的相依为命。鲁可因此而自寻短见,赵清雅一点儿也不会奇怪。可她还是嫉妒母亲,她到另一个世界也有伴儿了,她却如此孤单。生不如死。而作为这一切悲伤的背景,是持续两个月的阴天,周遭阴冷寒彻。她都奇怪自己还活着,没有被心痛痛死,没有被绝望杀死。
老婆婆说,小妹儿你是做啥子的?赵清雅不想回答,假装没听见。老婆婆说,我晓得你是做啥子的,我看的出来,你是干部,政府的干部,对不对?赵清雅还是没吭声。老婆婆又说,你有点儿像我们街道上的邱书记,多合适的,斯斯文文的,不过呢,邱书记很爱笑,说话声音多大。每年过年她都领起街道上的人来看我,还送东西,一桶油,一袋米,有一回还送了新衣服的。我是孤寡老人的嘛。我老头子走了十年了,我们又没有娃娃。所以是孤寡,政府要慰问。我们街道上连带我有7个孤寡老人的嘛,邱书记说道,全部是婆婆,一个大爷都没有。好好笑哦。晓得咋搞的哦,我们婆婆些好经活哟!
老婆婆自己说着自己笑起来。赵清雅只是噢噢的应着她,还是提不起说话的热情,任老婆婆的絮叨在车里盘旋。赵清雅早已与谈笑风生绝缘了。这十几年来,她的日子一直是黯淡的。就是再往前推,她也从没放过什么光彩。父母在她1岁时离婚了,她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继父,甚至没有姨妈舅舅。更重要的是,她也没有丈夫。她的耳朵从小灌满了母亲对男人的憎恨,令她对婚姻充满恐惧。一直到33岁,好不容易克服恐惧准备结婚了,手续都办好了,请柬都发了,丈夫却在婚礼前猝死,脑血管破裂,少见的病。这让她很受刺激,认定自己是不适合婚姻的。任期短暂的丈夫,却给她留下了一笔存款和房子,使她和母亲足以安稳度日。可两个婚姻不幸的女人在一起,能快乐吗?母亲今年才71,算走得早的。即使如此,赵清雅想到自己还要熬到母亲那个年龄,差不多三十年,心里就发怵。这可怎么熬啊。
老婆婆忽然说,到了,就是前面杂货铺旁边那个院子。啊呀,这才快当呢,一下下就到了。好巴适哦!你不晓我今天早上走了好久,我吃过早饭就开走,走拢银行都开门了,都有好多人排队了。要不是遇到你,我起码要吃午饭才能走拢屋,揣起钱又还不安全。你简直是活菩萨哦,好人哦。赵清雅忽然打了个哈欠,老婆婆的絮叨让她脑袋有些发懵了。
她开车进院子,发现院子还不小。她停车开门,扶老婆婆下车,立即引来一些人的目光。有人说,耶,周婆婆,你今天耍洋盘了嗖?老婆婆说笑眯眯的说,就是,人家小妹送我回来的,人家小妹多好的!赵清雅有些不好意思,老婆婆当着大家叫她小妹。虽然她的身材依然保持着做姑娘时的样子,可她那一脸的沧桑和青黄,谁都能看出真实的年龄,除了老婆婆混沌的眼睛。老婆婆回身拉住她说:到我屋里坐一哈儿嘛,就坐一哈哈儿。赵清雅不想去,正迟疑着,忽见一只脏乎乎的小狗奔跑而来,冲到老婆婆跟前热烈的扑腾,后腿直立,前爪张开着像孩子似的要抱,跟鲁可真像啊。赵清雅忍不住蹲下身去说,哦,乖乖!小狗立马回过头来扑她,熟人似的使劲儿摇尾巴。赵清雅伸手去摸它的头,它却一下子闪开了。赵清雅下意识的就随着狗狗走过去了。
院子里有几栋老砖楼。老婆婆却走到背对楼房的角落,打开一间紧靠围墙的小偏屋,那小偏屋最多两米高,泥墙木门。老婆婆回头招呼她,来嘛,进来坐嘛。赵清雅有些发傻,她从来不知道城市里还有这样的住房。屋子是长条形的,宽两米长三米的样子,只有她家厨房那么大。靠门摆了一张床,挂着发黄的蚊帐,蚊帐前面的横粱上,挂着几件洗了的衣服。床里面一个旧的双门木柜,床对面是一张现在很少见到的木桌,桌子下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旧纸箱,旁边一个长条凳,凳子上也堆着杂物。屋子角落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满腾腾的,乱麻麻的,又黑又阴冷。
赵清雅觉得哪里像住人的地方啊,就是个破仓库嘛。她问,你一个人吗?老婆婆说,我和乖乖两个。赵清雅说,乖乖是哪个?老婆婆笑道,狗狗。哦,赵清雅明白了,难怪刚才自己一说乖乖,狗狗就跟她亲起来。老婆婆说,我们老头子原来是这里看门的,那个门房拆了,我不想走,就在这儿将就盖了个屋。赵清雅说,那大爷的单位上没没给你解决房子啊?老婆婆说,解决喽,好远哦,二环路那边去了,我不想去。还要交8大8万块钱,我哪儿有那个钱哦,我就拿给侄儿子了,我侄儿子还补了我1万块钱呢。赵清雅说,那你也不合算啊,现在房子好值钱哦。老婆婆说,啥子合不合算哦,我还活几年哦。我还是住到这儿安逸,啥子都方便。
老婆婆动作很大的扒拉开床上的衣物,让赵清雅坐床。赵清雅看看再无地方可坐了,只好坐下去。回头看,狗狗正很乖的趴在门口看她,也没跟进屋子乱闹,这点比鲁可好多了,若是鲁可,早就跟着跳上床趴她腿上耍赖了。赵清雅一坐下就感觉屁股下面又凉又硬,用手一摸,床上就铺了一床跟纸板似的旧棉胎。再看被子,也是薄薄的一床,破旧不堪,似有股霉味儿,这小屋显然是晒不到太阳的,更何况太阳已经很久不见了。赵清雅有些心惊:婆婆,你垫这么少,盖这么少,晚上不冷吗?老婆婆说,不冷不冷,我在上面搭了棉衣的,还有这些。老婆婆指指她推开的那一堆东西,原来那些乱七八糟的衣物,是用来晚上搭在被子上的。赵清雅顿时有些辛酸,她脑子里闪出个念头,去给婆婆买床新被子吧?对面就是大商场。现在一床被子能花多少钱啊。老婆婆一个月三五百块生活费,肯定是舍不得买的。
小屋外面还有间更小的屋,算是厨房。老婆婆走进去,乖乖也忙不迭的跟进去,老婆婆喝了一声,它又老老实实出来了。赵清雅说,它是不是饿了?老婆婆说,莫管它。她倒了杯水递给赵清雅。赵清雅端在手上没有喝。老婆婆连连催促:你喝嘛,喝嘛。赵清雅没办法,只好喝了一口。老婆婆盯着她问:甜不甜?她说,甜。老婆婆说,不甜我再给你加点儿,院子里的赵婆婆拿给我的蜂糖,好大一瓶哦。她连连说不用了够甜了。老婆婆说,你气色不好,吃点儿蜂糖就好了。赵清雅说,婆婆你床上太单薄了,我去给你买一床铺盖吧。老婆婆说,不消不消(不用),我有新被子,我有好多新被子。不消买。你看嘛。
老婆婆拉着赵清雅进屋指给她看,在蚊帐顶上的房粱下面,搭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有好几个大编织袋。老婆婆说,那里面全是我的新被子,有街道上送的,还有老头子原来单位上送的,每年冬天都送,送温暖的嘛。赵清雅说,那你为什么不拿来用?老婆婆说,旧的还没用烂嘛。赵清雅说,你那个还算不烂啊?很烂了,可以扔了。你不用这些新的省给谁用啊?老婆婆仰头看了一下房粱上的那堆东西,笑眯眯的说,你说的也对哈,那就用嘛。你帮我拿一下嘛。
赵清雅踩到长凳上,够不着,只好拉过桌子,重上凳子,再爬上去,这才能够着,也不知是谁帮婆婆放上去的。她连拉带拽,弄下两个编织袋来。打开一看,可不是,一床弹花被,一床太空棉被,还有被套枕套,都簇新簇新的。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床上那些烂棉絮脏被子包括又硬又脏的枕头卷起来,扔到外面。再打开包装袋,把厚点儿的弹花被铺到床上当褥子,再把软和些的两床套上被套做铺盖,就是没枕头,她想了想,把一床毛巾被叠好塞进枕套,再铺上新床单,一张床顿时焕然一新了。
赵清雅竟然忙出汗来,她脱掉呢子大衣,将一地的包装袋什么的归置起来,抱出去扔。走出门,见老婆婆不知在厨房忙乎什么,喊了两声也未喊应,只有热气从小窗户逸出来。赵清雅觉得很累,就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一眼看见乖乖趴在她扔出去的旧棉絮上,很舒坦的样子。下巴搁在前爪上,愣愣的看着她,眼里有她熟悉的忧郁的眼色。狗狗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她拍拍床,示意它过来。它没动。若是鲁可,有人这么动床早就闹翻了。她忽然起了个念头,自己可以再养一个狗狗的。一个哈欠不期而至,赵清雅一歪身子靠到被子上。新被子的味道进入了她的鼻孔,久违的倦意忽然袭来,她又连连打了几个哈欠,眼泪都出来了。她想跟老婆婆打个招呼,赶紧回家去,却不知怎么,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她睡啊睡啊,好像睡了一辈子那么长。起初她还隐约听见声音,有人在聊天,有人在说笑,孩子的打闹,婴儿的啼哭,鸟儿的叽叽喳喳,溪水流过,风吹树梢,安静村庄里的狗吠,早晨的鸡鸣,小巷里的吆喝,学校里的琅琅读书声……所有她听到过的好听的声音,都一一出现了。后来她听见有人在唱歌,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这些都是母亲爱唱的歌了。歌声时远时近,时大时小,却始终环绕着她。她终于在歌声里放松下来,松得像新棉絮一般,软软的,暄腾腾的,再后来她就失去意识了,睡了过去,睡得很沉很沉,一直沉入万丈深渊,沉入海底,变成了一粒细沙……
醒来时,赵清雅不知身在何处。睁开眼,老婆婆正凑得很近很近在看她:你醒了哇小妹?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好久哦。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去喊二单元的王医生了。你没的事嘛?赵清雅摇摇头。老婆婆松口气,高声亮嗓的说,哎哟简直把你给累到了。开出租车送我回来,又帮我整床,简直把你给累到了。我看你睡得好香哦。肯定是累到了。昨天晚饭都没吃,我喊你喊不醒呢。
赵清雅神思恍惚,全身却轻松暖和,仿佛还阳一般。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睡过觉了,太久太久没有无知无觉一小时以上了。她想,自己大概睡了好几个小时吧,一看表,天哪,岂止是几个小时,此刻已是上午11点了!也就是说,她从头天中午一直睡到现在,睡了一天一夜!24个小时!真是奇迹啊。她坐起来,发现门缝里有阳光泻入,自己身上盖着新被子,鞋也脱了,跟着,她看到了乖乖,趴在她的脚跟旁边,比她睡得还香。而老婆婆却如昨天一样穿着那件紫色的防寒服。她马上翻身坐起,连连说,婆婆太不好意思了,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睡着了。
老婆婆说,有啥子不好意思哦,你帮我那么多,我拿啥子还你嘛。睡个瞌睡有啥子嘛,你这种贵人我请还请不来呢。赵清雅说,那你昨晚不是没睡成?老婆婆说,我还是趴到床边打了瞌睡的,莫来头。人老了瞌睡少。你看乖乖和你一起睡的,它喜欢你哦。
老婆婆拉开门出去了,阳光倾泻而入,小屋顿时亮堂起来。赵清雅完全清醒了,却有些不知所措。这时老婆婆从厨房端了碗热腾腾的稀饭进来,递到赵清雅的手上:你晓得不,今天是腊八,我早上起来就熬了腊八粥,香得很,你赶快吃一碗,肯定饿惨了。我还有泡菜,我的泡菜之巴适,好多人都找我要。我给你装了一瓶,等会儿你带回去下饭。
赵清雅端着热腾腾的腊八粥,任热气一阵阵的飘拂在脸上,半天也没动口。她忽然放下碗,一把抱住了老婆婆。老婆婆那么矮小,她要弯下腰才能抱住她。她把她的眼泪,蹭在老婆婆那件油乎乎的防寒服上,眼泪越蹭越多,让她抬不起头来。老婆婆用几根手指轻轻的拍她背:吃饭,小妹儿,吃饭,刚熬好的腊八粥,多巴适的,我是用了心的,花生核桃莲子芝麻,还有红枣,啥子都请齐了,吃了身上肯定热热乎乎的,又还营养。
2008年1月3日草就
1月13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