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家可归。
快过年了,身处异乡的学子工仔纷纷往家赶,而我却无家可归。
我徘徊在车站的入口处,看着如织的人潮涌出涌进,漂流的思绪如同无根的浮萍被潮水裹挟着东飘西荡。
我无家可归!
那个我应该叫做父亲的男人此刻一定和他的女人孩子一起在温暖的桔色灯光下包饺子吧?从我出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是个孽,是个不该降临到他家的孽。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永远都是醉醺醺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骂骂咧咧,内容千篇一律都是那几句:“没用的东西!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想害老子绝种?!没门!”骂着骂着一酒瓶砸过来,就开始打我那可怜的母亲。
我的母亲终年就在这样的折磨里支撑着坚决不肯离婚,唯一的目的只是想依靠那有一身蛮力的父亲供养我读书,她瘦弱的肩扛不起那沉重的学费,她选择了忍。
这一忍就是十多年!十多年来她永远都是蓬松的头发青肿的脸,一双早已没了光泽的眼睛肿成一条缝。多年的家庭暴力使她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到后来竟发展到看见亲热甜蜜的恋人就旁若无人的高声叫骂,没人知道她骂的什么,她含混的语音根本无法辩清。周围的人都说她疯了,只有我知道她没有疯,她是在发泄,借此发泄内心的积怨。
面对着父亲的暴唳母亲的痴疯,我无能为力。
我拼命地读书,我知道只有读好书我才可以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地方,远走高飞。我终于如愿拿到了离开这个鬼地方奔向我光明前程的通知书,我选择了南方的一所大学,我要在那个四季如春的温暖城市里开始我崭新的生活。
就在这一年父亲终于以承担我四年大学学费的条件摆脱了母亲,娶了一个高个子女人。我不知道这以后的母亲过着怎样的生活?没有了习惯中的拳脚相加,也没有了女儿陪伴下的饮泪啜泣,她的生活一下子被抽空了,空得那样彻底。我在大学校园那林荫道的尽头那楼梯拐角处时常恍惚瞥见她畏缩的身影,我几欲怀疑自己得了臆想症。
离开母亲的第一个春节,我是那样的渴望快点见到她,期末考试一结束连成绩单都没拿我就急急往家赶。虽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等着我,虽然那家小得只是一间破旧的屋子,可那依旧是我魂牵梦萦的家。我没有告诉母亲我的归期,我想给她个惊喜。
一走出家乡的车站出口,一阵叫骂声便穿耳袭来,那尖利的女声越过嘈杂的噪音刺痛了我的心。是她!我的母亲!难道又犯病了?我快步奔上前拨开围观的人群往里挤……
终于!我看见了她!我那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母亲,她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深蓝布袄,提着一个自制的小木盒,里面散放着几把鞋刷几盒皮鞋油。浮肿的脸上一双眼睛迷成一条缝,嘴角残留着叫骂溅出的唾沫星子,酷似当年的祥林嫂在人群中诉说着发泄着……
“妈!”我哭着扑上去“我们回家吧!妈!我回来了!”
在众人的猜测和议论声中我带着母亲回家了。替母亲收拾干净等她睡下后,我找门房老爷爷了解到母亲这半年来的生活。母亲在我开学不久就被单位体制改革清算了,单位考虑到她的实际困难每月补贴180元生活费。母亲一下子成了被所有人遗忘的弃儿,她的神志越来越迷糊,经常在每月的开头就将生活费花得精光,剩下的日子便只有靠给人擦皮鞋度日。
“芯儿!芯儿!”
母亲醒了,我擦干眼角的泪赶紧跑到她身边:
“妈,您先休息会,我买了饺子皮了,咱娘俩今天包饺子吃哈!”
“芯儿,妈给你包!妈给你包!你快坐!坐车一定很累吧!”
此时的母亲异常清醒,身手敏捷。她“噌”地一下下了床,动作娴熟地剁馅,捏水饺。
“芯儿,你在学校一定要吃饱哈,莫担心我!单位给我一次性补发了好几千块哩,我都托人存在你的折子上了!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莫太节省。”
啊?!原来卡上那5800元钱是母亲在岗位上工作了这么多年落得的安置费啊!我还以为是我那个良心发现的父亲提前给我的下学期学费。
“妈!您以后不要去擦皮鞋了,我在学校表现好,争取到奖学金了,以后我养您!等我毕业找到工作了我就接您和我一起住。”
“傻丫头!妈有钱用,你的奖学金留着买两件漂亮衣服吧,你都这么大的姑娘了,也该打扮打扮了。”
“妈!”我极力忍住泪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那是我的记忆里唯一一个没有吵闹的春节,那样的祥和安宁。我没有去看父亲,我知道他并不想见我,在他的脑子里我是个累赘,拖累了他多年的累赘,现在还在继续拖累他。
过完年我回到了学校,周末找了两份家教,开始每月给母亲汇去两百元钱。我总是在每月中旬汇款,那时候母亲的生活费估计也用得差不多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在暑假的时候我回到那个让我痛恨又让我牵挂的小城时才发现我已经没有家了。
那个窄小肮脏的小房子已经被父亲变卖支付了母亲的赡养费。我的母亲,因为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被居委会好心的大妈们送到了福利院。我的家,那个赖以栖身的居所只够支付三年的赡养费。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我父亲说三年后我就毕业了,以后就该由我来管母亲以后的生活了,并希望我们以后永远也不要再去打扰他的生活。
那年的暑假我在福利院做了一个半月的零工抵了我住在那里陪伴母亲的房钱。
从此我就无家可归了。
三年了,每年春节我都在车站徘徊,看着如潮的人流涌向他们的家,而我不知该去往何处。
“姑娘,你擦鞋么?”
一个慈眉慈眼的大娘微笑着问我,手里提着一个自制的木盒,盒子里散放着几把鞋刷几盒鞋油。这熟悉的一幕如阵飓风袭击了我,沉寂的心海顿时波涛汹涌。
“大妈!快过年了,您咋还在车站擦鞋啊?也不回家准备过年啊?”
“呵呵,姑娘,不瞒你说,我闺女也在外头念书,明天她就要回家过年了,我估摸着今天多擦几双鞋挣点钱给闺女做点好吃的。唉!她一个人在外头上学也不晓得吃不吃得惯?这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俺得给她好好补补!”
大娘絮絮叨叨地自顾说着,眼里闪着慈祥温和的光。
“你晓得我为啥要在车站擦鞋么?并不全是因为这里人多,还因为我喜欢这里。看着那从站里出来的孩子就像看见我闺女一样,开心哪!”
大娘的话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耳膜,在我的头顶响起一片天籁般的噌弘。
“大妈!谢谢您!我得回家看我妈妈去啦!再见!”
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快回家去!谁说我没有家,有母亲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要回家跟母亲一起过年!我要回家去!我要回家!!
我折转身飞快地向售票窗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