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呼啸着跑过去,又跑过来,嘴里“呜呜”地。已经这样有一段时间了。
春天里极好极暖的阳光,给所有大地上感恩生命的万物注入新一年里无穷无尽的活力。院子里的香樟开了一树嫩绿的新芽,泛红的旧叶片便悄悄的随风归尘。树上照例栖了几只往年的鸟雀,反复哼着相同的旋律,不觉厌烦。
春天对于所有事物都是好的。孩子们在春光底下跑来跑去,跑出一阵风;年轻人并着肩有说有笑的往田地里去踏青。春日暖、懒、惬意温和。
可院子里临街的那扇小窗从未被美好的灿烂的热情春光照亮。
坐在黑洞洞的屋子中间的关先生正看着明亮的窗外,院子里有个男孩在不停息的跑来跑去,不觉疲倦。
关先生讨厌春天。春天温暖了屋外的世界,但也同时使他的屋子变得潮润润的。潮湿阴冷使关先生的腿更加的疼痛,也使他的情绪变得湿润,那些缠绕着的思绪和回忆像湿毛巾一样,轻轻一拧便能嗒嗒滴下水来。
关先生腿上搭着毛毯静坐,就跟以前一样,已经这样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枯瘦的手从袖口里伸出来,慢,又慢地抬上来,擦一擦浑浊不清的眼睛。手背深刻的裂纹里渗着几点晶莹。春色太刺眼了。
或许他是怕春天吧。一切都那么亮、那么新,散发出明艳的光,灼人的热,像一幅明丽的画,不能掺入任何暗色的无生机的色彩。
关先生感觉自己像一个污点,不大不小,却因这春色而格外显眼,令人皱眉。
是吧。谁都会讨厌这样一个人,总是一个人郁郁的,无缘无故地擦着泪水。明明拥有很好的屋子却偏偏使它阴暗,明明有了明媚的阳光却独自躲在这里。这样衰老成灰尘都不会有人来清扫,况且顽固又给他加上一把锁。
他曾经也喜欢过阳光、春天、鲜花、孩子之类充满活力的年轻的事物,可现在它们太不相称了,与他太不相称了。他适合一个人呆着,沉默着,用松动的牙齿咀嚼自己的过去。
关先生一个人坐着,这样很久了。
男孩还没累,他在跑着,仿佛是处在发电机转轮上的不知疲倦的小鼠,将春光点亮了几度。
他是在干什么?
无论干什么也与这个坐在另一世界里的人无关。
“我以前也跑,跑得飞快,一跑跑过子弹,一跑跑过饥饿,一跑跑过暴乱,一跑跑到现在,跑过了七十多年。现在走都走不动了。”
只能等着那一件件事从后面追上来揪住我,把我原来就跑不掉的命,还给我。
他觉得那些子弹、饥饿、暴乱等一切诸如此类的东西一下子坠住了他的心,封住了他的喉咙。
只一次屋内安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久久地,关先生吐出气来,长长地,想把心中郁结的所有的湿漉漉的东西全都吐出来,只落得个空落落的空心。
或许男孩在抓虫子吧。我那时也常看小女捉飞虫,她把它们关在狭小透明的瓶子里,看它们扑扇的翅,看腻了,再放出去。
关先生有一双儿女,大的男孩虎头虎脑,小的是女孩,机灵活泼。他们常给这个家庭带来欢笑。
可是我的儿女太小,还跑不快,他们迈着步子快速挪动,可还是太慢了、太慢了。或许是有什么在召唤他们吧,不然回去的脚步怎么能一下子那么快呢?就像那个男孩一样,跑得那么快,一下子就折返回来。可是他们不会再折返回来了。
关先生看见轰鸣的炮弹击中了街道,灰尘和碎石不停的飞着。然后男孩从废墟里爬出来,用手拨开浓厚的烟尘。
关先生看见了,男孩手里有根红线,直直地扯着。
男孩又忽然的瘦下去,矮下去,眼睛格外大,颧骨高高的凸出来。他拖着步子,艰难地把自己从碎片里拔出来。他手里握着红线,然后笔直的倒下去。
有那么一刻,关先生的心是近乎停止了跳动的。他看见自己无助的背影,瘦弱的身躯,弯下去,去拾那孩子的手。他有点惊讶,这逐渐冰冷下去的感觉怎么那么真实。
关先生打了个寒噤,枯朽的身体像锈坏了的合页,咔啦的响了一声。他看看窗外,男孩依旧在跑,嘴里呜呜的,手上扯着一根红色的线。
这红色的线。妻有过一件红毛衣,用的就是这红色的棉线?那是妻在秋天织的吧,接着是一个尤其漫长的冬天,妻整日穿着这毛衣从里忙到外,炉火上的水响了,接着腾出白色的汽水。不,妻的毛衣是白色的,该是白色的。什么时候记错了呢?妻没穿过红,连他们结婚时都没。
妻也跑得不慢,她虽是能干勤快的,到底是女人,跑不了那么久。稍不留意着,她就追不上我了,慢慢被她的跑过去的事拖着,最后竟也折回去了。折回去之后,竟也用那根红线牵住我好久。
关先生感觉指甲缝被什么塞着满满的,心也被这东西塞住流不出泪来。他又一次一遍一遍清理着指甲缝,异物感仍然没有减轻,似乎里面依旧塞着三十年前的泥土,和妻刚刚凝结的鲜血。就是那件毛衣上的啊。
关先生看见窗外有一个小小的坟,在男孩一遍一遍跑过的地方。坟上培着新土,似乎是刚刚胡乱的掩好的,连尸体都没有完全遮掩完,露出一小块红色的衣角。坟土却慢慢从里面被推开,里面的人虚弱的挣扎着,伸长了颤抖着的手去抓。可那什么也没有啊。关先生什么也没看见。
最终归于平静。
窗外的春色从樟树的阴影中漏下来,正泻入关先生的窗子,照得一小方明净。是男孩吧,跑出了这额外的春色。
那么去看看吗?
关先生头一次挪动了腿,慢慢地往窗口“跑”去,他还“跑”得动。
窗外,光秃秃的一片,地面上满是枯枝败叶,阳光惨淡的照在一滩积水上。
可关先生心存侥幸——“孩子,你在干什么?”关先生惊了一下,是一种不同于他苍老单薄的声音正从属于他的喉咙里产生。
男孩没有回答,直直的扯着一截红线,跑啊跑。
关先生不急,他知道他的时间比这男孩的要多。
于是他倚在窗台上默默的等着。男孩终于还是没有停下来说上那么几句。
可能他跑的时候说了,但他跑的速度太快了,话语又是轻得缥缈的东西,所以被胡乱吹走了,飘不到关先生的耳朵里。
男孩还是跑着,只是跑向了窗台。他保持着急速奔跑的脚步频率,将红线系在了关先生搭着的左手上,然后急速的跑开了,像是有什么在追他,让他不知疲倦的奔跑。
一会儿男孩就在窗外消失了。
关先生不急,他默默注视着这截红线,软塌塌的搭在他手上,不像在男孩手上一样直直的扯着。他用右手握住一小段。这根线慢、又慢地被来自窗外的一种力量拉扯着。关先生似乎是笑了,可被层叠的皱纹盖住谁也看不出来。
关先生顺着红线慢慢往外看,米白色的天空慢慢地、慢慢地在他眼睛里打开。
关先生是笑了。
红线远远的牵着,天边一只彩虹色的风筝。终于啊。我也该往回走了。关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