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ok on Down from the Bridge(part.I)

【1】


我因为一点“小事故”住进医院,右臂骨折,麻烦的是染上了肺炎。在医院的前两天我高烧不退,在那些烧灼的梦境里,我被喷涌的岩浆追逼,每每全力奔跑,直至筋疲力竭倒下,接受命运的挞伐。半梦半醒中我知道,除了一个吊梢眼的小护士负责保证我不在高温中死去,还有一个下巴有痣的男孩好心照看着我。第二日晚间我清醒了些,想从床上起来,那男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问我要去哪里。

我不知为何喜欢他的声音——可我当下是说,你管得着么。他说,我可以帮你叫护士。我说老子要上厕所。他笑着眨了眨眼,说,那你请便。

然而最终我还是让他陪我去了厕所,我的头晕得厉害。他却说,你好多了。他问,你家人在外地吧。我说,怎么。他说,你来了两天也没人……话没说完就停了。我说,关你屁事。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第一轮对话,结束于凌晨三点的医院小便池前。我用左手别扭地提起裤子。我已经知道了男孩是来陪护我隔壁床的病人的,知道了男孩叫程剑桥。

我没来由地喜欢他的名字。

被这个叫程剑桥男孩提醒说无人来看我,谁曾想天再亮起后就等到了来人。是我的“兄弟”。他把一个装着水果和几罐啤酒的塑料袋放在床头小桌上,开口就说,盖哥,那边的医药费,我先帮你垫上了。我挥挥手,知道自己又有了新债主,说,嗯,我记着。他说,嗯,我也帮您记着。我说,你tm记住了就快滚。

我的“兄弟”很快走了,留我一个人头晕脑胀地坐在床上发呆。我意识到隔壁床边站着的男孩在看我,我扭头恶狠狠地说,你看个屁。他吐舌,冲我笑一下,把脸转过去。又留我一个人。

我还有些模糊的意识:他似乎多次在黑夜起身用毛巾帮我擦拭,给我递水,帮我怕打不时痉挛的肌肉。我怕这些意识都是真的——我的恶言恶状瞬间没了底气,我讪讪地开口,笨拙地问,你吃不吃水果。

他问自己照看的病人,你吃不吃。又扭头问我,你吃不吃。我慌乱地点头。他说,好,那我去给咱们洗。提起袋子就跑出去。

隔壁床的病友笑着向我点头示意。也是个年轻的男孩,略显苍白瘦削了些。


【2】


叫程剑桥的男孩每天都来看他的朋友,往往一呆就是一整天。天气好的午后他们一起去楼下的天井处写生。我知道了他们是美院的学生。程剑桥一有空就向我盛赞他朋友的画,言辞夸张,而朋友本人似乎已经对这类超常规赞美免疫,欣然接受,微笑着看程剑桥一页页为我翻看他的习作。我对程剑桥说,那也给我看看你画的?程剑桥从底部抽出几张,摸着脑袋说,我的不成样子。

程剑桥的画用色很大胆,我看不大懂,画中似乎是野性生长无限蓬勃的自然物,我猜想是投射了一些欲望。我问他。他的朋友接话说,画里都是年轻的程剑桥得不到伸张的性欲啊。

程剑桥把画丢在一旁去捂朋友的嘴。我踱过去捡起画来细细看,忍不住琢磨朋友的话。吊梢眼小护士走进来让两个男孩别喧哗,她皮肤白腻,制服包着的丰满圆融的肉体又把我的注意引到她身上去。

那天下午,程剑桥的朋友被推出去接受治疗。我和程剑桥留在病房,聊起了女人和性。我围绕着小护士讲了些不知廉耻的话,他笑,说,那你去告诉她。我说,说了怕是要被这女人毒害。他说,为什么?性与幻想并不可耻。我笑了,说,那你不让人说你的画。我好奇,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他停了一下,看我一眼,指一下身边空下的床位,说,我的朋友…

我那时知道了他说话喜欢说半句,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说,你们感情很好。他说,不不不,你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情人,只是性 伙伴,一起画画,一起做爱。把白天不能沟通的灵感,放在夜里完成。我皱眉,说,我不懂。无怪是你们搞艺术。他笑说,我搞不了艺术,我的画很平庸,他很厉害。我说,你的画很有冲击力。他又笑,可是看不懂不是么。他微微抬一抬下巴。

我似乎开始喜欢那颗痣的位置。

他问,你有烟么?我说有。他说,你身体还好么,我们出去抽根烟?我估量了自己的精力,点头同意。他拉我去住院部顶层,他先翻过窗户,自然地伸出手要扶我,我说不用。他笑着不撤回手,于是我伸出左手由他抓紧借力给我。我们蹲在天台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发现他烟瘾很大,他边抽边对我摆手,说,你生病你别抽。

我问起,那小子身体还好么。他的表情不易察觉地收紧,抽一口烟,说,希望还好。又说,他真的很有才华。再抽一口,又说,我过去常常怀疑他的才华是不是跟神签订了什么契约换来的。说着说着,他往往闪着光的眼神变得黯淡了。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亦不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他手中烟头的明灭。


【3】


傍晚,程剑桥帮他的朋友和我买回晚餐,他对我说,你用餐具不方便,给你买了包子。我突发奇想要逗逗他,便说,吃不了,包子我都掰着吃,我们道上的规矩是,不见馅儿不入口的。程剑桥笑了,说,哦,也怕我毒害你。说着帮我把一只包子掰成两半,一半递到我手里。我接过包子有点恶作剧得逞的高兴,出奇地幼稚。我看着他,他也看我,把手上的另一半放进自己嘴里,含糊着说,别怕。他眼里总带着笑。

我已经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眼睛。

吃过饭,程剑桥和他的朋友请我讲讲自己的冒险,讲讲右臂负伤之前的江湖故事。我说江湖不存在的,都是讨生活。程剑桥说,那就说道儿上。他学我的讲话方式。道儿上?我心里哼了一声。我说说个别的,便说起自己少年时与同伴一路循青衣江向上去深入二郎山探险的故事。程剑桥流露出欣羡的神情,迫不及待地问,你们到达山顶了么。我说,当然。他说,酷。要我多讲一些,我被鼓励,尽量还原我们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和奇异风景种种细节。他赞叹说,真不容易,可最后得以在云端俯视一切,什么都值得吧。我点头。

他央求我多说一些迷途的林鸟、拦路的毒虫、苔藓上的野人足迹,远山顶上的点点雪雾。我说得比手画脚,口沫横飞。他从包里翻出一个速写本,说要把听到的这些东西画下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满,说,盖哥,太棒了,等他病好了,我也去探探。我在山城长大,却还没见识过真的高山。

我说,那我没见过大海,想看大海。他的朋友问,你想在大海那儿看什么?我摊手。老实说我自己并不知道。

我说,就看个蓝吧,无边无际的蓝,让老子倒吸冷气的那种。程剑桥又说酷。

可惜我并不酷。我在前一个故事里骗了他,我没有攀上山顶。我和同伴爬到大概半山腰不过三分之一的位置,遇到一株粗壮的榕树填斥了羊肠山道。同伴拉扯住我的外套,用眼神指了指枝丫上盘挂着的一条金环蛇,我们互相看看,默契地退却了。我们飞快下山,回到在山脚下时早集都没散,我们吃了碗面,搭顺车回县城,在地下野场玩饺子机直到深夜。那天我俩手气不错,输赢相抵仍有结余,我们相信这是金蛇郎君庇佑。我俩用赢的钱叫了一个彝族女人,我记得她说她十七岁,也记得她很老练,带我去了一个浅显而直接的仙境,不在山峰在山谷。这才是那天探险故事的全部。我并不以这个故事原本的样子为耻,事实上,我挺喜欢这个故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他撒谎,编派一个无聊的山林冒险童话,把自己的心绪抛到大海去。

我在他面前追寻我过去不曾注意的东西。那阵子我越来越相信现实世界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除了耳目能及的表相外,人所追寻探求的还可以包括许多抽象的东西。那些东西飘摇不定,却一刻不曾消灭过,若视其为真实的存在,又何尝稍逊于高山和大海?

夜深了,程剑桥向我们告别,说今晚回学校看看。关了灯,程剑桥的朋友开口,他说,你干嘛编故事骗他。我愣了愣,不作声。过半晌,我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那男孩可能在黑暗中笑了笑,他说,我于是知道你喜欢他,你在故事里在为他创造新世界。

我沉默不语。那朋友又说,你别担心,就算他知道你骗他,也仍会感谢你愿为他创造,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坚持保持沉默。任由我的心跳在黑暗里变得大声。


【4】


程剑桥第二天再来时还带来三五个他们共同的朋友。那时我躺在自己的病床上,斜觑隔壁那床的喧闹,装作毫不关切的模样。朋友前夜的话在我耳边回荡,眼前反复出现天台上的程剑桥手肘处略显圆润的少年轮廓。

我这算是在幻想他吗?这部分是难以言说的,我既然被戳穿了心事,反而无所顾忌。我满以为自己终日沉溺于想象,却也不想真的对他做些什么,只是把这部分奇怪的欲望埋藏在心里。我不禁奇怪我那自以为沆瀣的胸怀中,不知何时长出了堪称纯洁的爱与愁,遥远的幻象,微微振作的情,令我惊骇恐怖。脑里回想往昔那些早熟的感性,其无耻地推动一次次肉体的放纵,以渴慕奇异刺激的本能去接近陌生的身体,换来保鲜期有限的性的慰藉。我偷偷问自己,我们,我与他,能依靠彼此的经验用身体实现沟通吗?

我突然听到程剑桥说,你们小声一点,不要吵到别人。我猜他指了一指我。那群年轻人遂转入做作的低声细语,与他给的我所能理解的温柔截然分立——

——“别人”?我不自量力的独占欲在错乱的时空中咬啮着我。

他们的朋友要回去了,我看程剑桥送走了朋友们并不返回这里,独自坐在天井的长椅上。后来又见一个穿病号服的老人坐在他身边,又见他与老人攀谈——他如此热情善良,对我恐怕是条件反射地略施援手,就害我需要处理丛生的欲望。我阻止自己这样想下去。

他的朋友在我身后说,你别爬窗户上看他了,你想的话就下去找他啊。我有点烦躁,扭头气冲冲地说,我tm有病么。

只见他指指自己,微笑说,好不了。

我有点忍受不了这位画家的阴阳怪气,我说,你得了吧,他告诉我,你们只是炮友罢了。朋友笑了,说,是啊。可你猜我们是更喜欢玩互递包子的游戏,还是喜欢互相吃点别的?

如果他是在说下流话,我惊讶于他仍能保持倨傲凌然的神情。

我开始讨厌这位朋友了。我只想早点病愈出院,但在这之前,我决定先听他的,下楼去找程剑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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