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瞥的爱情

惊鸿一瞥的爱情

深秋。成都。望江楼公园,竹林深处。一对年轻情侣立于薛涛墓前。

男:唐女校书薛洪度墓。凭吊唐朝最伟大的女诗人,你这个女才子是什么感觉?

女:仰慕她的美貌与才华,但不得不叹息甚至怨恨。

男:看来你也犯了小女人的嫉妒病。

女:你理解错了。我叹息她被爱情蒙蔽了眼睛,怨恨她偏偏死心眼爱了不该爱的人。

男:呵呵,对于一千多年以前的事情,你就这么肯定地下结论?好像你亲眼见证过似的。

女:难道没有吗?假如时光倒流,我觉得我可以是她,但希望获得一种先知的智慧,借以逃离她那样的命运。

男:说来听听。


我姓薛名涛,洪度是我的字,长安人。说起长安,世人都不陌生,十三朝古都,蕴藏的不仅是厚重的历史与文化,同时书写了数不尽的浪漫传奇。后世的人总喜欢说“梦回大唐”,这大唐不就是长安吗?衣香丽影,吟诗咏赋,爱得痛快酣畅,恋得山高水长。

生在长安,我没有辜负这盛唐的垂爱。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玲珑俏丽,聪慧过人,父亲在世时,对我百般疼爱。

从小跟着父亲读书写字,我对诗歌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以及后天培养的悟性。这种天赋与悟性第一次崭露头角实属偶然。那年我才八岁,父亲在院中梧桐树下纳凉,我坐在父亲身边捧着一本《诗经》默读。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父亲的心情,他忽然吟咏了两句:“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然后他拿起案几上的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喝着,似乎在酝酿下面的句子。

我把头从诗经里抬起来,看看父亲,再看看头顶的梧桐,不假思索地应答:“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说真心话,这两句诗因何而来我也说不清,纯粹脱口而出,好像它们一直就藏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时机成熟它们便闪现出来。所以,无怪乎父亲一脸讶异的表情,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他吃惊地把嘴张了半天,才赞叹道:“好,好,太好了。”可是,好便好,但父亲为什么抚着我的头深深地叹气呢?

后来我懂了父亲的心思。女子聪慧不是坏事,但如若才华出众,恐怕将来命途多舛。正所谓红颜多薄命,如果容貌与才识一并万人瞩目,又何来一种宽厚安稳的命运与之相匹配呢?

一切似乎都被父亲预料到了。

父亲的耿直得罪了朝中权贵,被贬四川,我们一家人不得不离开长安。一路跋山涉水,我离长安越来越远,直到进入巴蜀之地,那些繁华醉梦如风中的烛火,在身后渐次熄灭。

十四岁那年,父亲染疾身故,从此,我与母亲的生活一落千丈,陷入困境。

这样的命运绝非我能左右的。即使拼尽全力要偏离走向,但终会有一种力量将我拉回既定的轨道。为了生活,两年后我加入乐籍,成为一名“官妓”。

古往今来,在很多男人的心里根深蒂固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讨老婆讲究的是女人是否贤惠能否持家,读多少书写多少文无所谓;老婆真有才气了,恐怕男人还招架不住。可是,这些男人们在外面附庸风雅的时候,偏偏又贪恋色艺俱佳的女子陪伴。想想看,倚栏赏月,怨春悲秋,此时若美人在侧,红袖添香,吟诗作对,岂不是兴味更加浓厚呢?

我充当的便是这样一个角色。在一次次的酒宴中,与那些科举出身的官员们即席赋诗,向他们展示我的美貌和才情,辞令与音律。我即兴吟咏的诗赋总是令他们拍案叫绝,让我声名鹊起。甚至有人奏请朝廷,力荐我为“校书郎”。当然未果,因为我一介女流之辈,岂能入朝为官?不过如此推波助澜,关于我的各种美名远扬传播,根本不逊于网络时代的速度与广度。

是啊,我与长安虽远隔千里,但长安谁人不知薛涛呢?这个时代的许多伟大诗人们都慕名而来,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杜牧,张祜,他们都是盛唐诗坛上的风云人物,竟然争取与我吟诗唱和。那王建因仰慕于我,为我写诗相赠:“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于今少,管领春风总不如。”我并不想谦虚,巾帼不让须眉,自己担得起这样的赞美,四万八千首的《全唐诗》,我占了八十一首之地。

可是,在这华堂绮筳和灯红酒绿之中,在这众星捧月迎来送往的快乐光鲜里,谁又能真正懂得我内心的孤苦和寂寞呢?我深深地渴望一份爱情,有一个与我在灵魂上相互取暖的爱人,共醉同欢。

我痴痴地等待这样一份爱情,等啊等,青春在等待中一天天消逝,直到四十岁的那年春天。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尤其是单身女人,四十岁恐怕已是生命中的悲秋时节。我虽不至于心如槁木,但也未免沉寂了心中欲望。可是当司空严绶专程来找我,说有一个男人对我万分仰慕,渴望见上一面时,我竟然还是心动了。

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个男人是元稹!

元稹啊!他可是唐诗界的青年才俊,与白居易齐名,号称“元白”。白居易赞他“声声丽曲敲寒玉,句句研辞缀色丝”。如果对这些比较陌生,那么《莺莺传》应该众所周知了吧?乃元稹以自己为原型所作的传奇名篇,也是后世《西厢记》的蓝本。他还留下了关于忠贞爱情的千古名句,为情而痴的男男女女们谁不借之倾诉衷肠?因为此句是元稹认识我之后所写,所以稍后再叙。

见还是不见,我很犹豫。听闻他是风流潇洒美男子,二十出头便邂逅姿容艳异的崔莺莺,与之私会西厢戏云雨,不久弃了莺莺,迎娶高官之女韦丛为妻。韦丛贵而不娇,贤惠端庄,通晓诗文,夫唱妇随。最关键的是,元稹整整小我十岁啊!我对镜理妆,端详鬓边隐约的白发,眼角初显的细纹,怎不让人少了几分底气。

司空这个说客还真是尽职,软磨硬泡巧舌如簧,终于让我动了心。他说元稹被朝廷提拔为监察御史出使东川,抛妻别子走马上任,来不及处理公务,便把与我的相见摆在议事日程之首,足见其仰慕美才女的诚心和苦心。这番话戳中女人的要害,哎,但凡是女人,都有虚荣心。

三月的梓州城,登楼望远,春色迷醉了我的眼睛。此情此景,与元稹的相会让我迷失了自己的心。

看他的外表,果然是性温茂,美风容,风度翩翩。观他的才识,果真是诗文锦绣,字字珠玑。他丝毫不隐瞒对我的爱慕之情,将我比作卓文君,姿容秀美如同锦江峨眉,华彩文章似如凤凰羽毛。如此赞美如果出自他人之口,我定会嘲笑对方的浅薄轻狂;可是元稹的溢美之词却叫我耳热心慌,仿佛变回不谙世事的少女时代。唉,这哪里是一个阅人无数的中年女人的作派?

无可否认,我对他一见钟情,一往情深。

我为他写《池上双鸟》:“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我为他写《鸳鸯草》:“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天哪!那些先知的智慧呢?我需要它们的指引,借以躲开命运的捉弄。)

爱情让一个女人失去了理性的判断。我忘了他有妻室韦丛,我忘了三十岁的他正是男人的风华正茂,我也忘了那些关于他趋炎附势、风流成性的种种传言。我为他倾付了全部的爱,明知飞蛾扑火,甘愿粉身碎骨。这样的爱情,在一千多年之后,舆论界冠以“姐弟恋”、“婚外恋”之名,是褒还是贬,众说纷芸。可是在这个盛唐的时代,是为风流传奇,是为人间佳话。

传奇也好,佳话也罢,梓州的相会,到底是劫还是缘?

元稹要走了。他在巴蜀停留了不到半年,便被同僚排挤,遣往洛阳。我们还没来得及依依惜别,他就收到妻子韦丛病逝的噩耗。

于是,元稹已无心与我倾诉离别之情了。他心心念念的是妻子的辞世。他为韦丛写下了《离思》,其中便有那代代传唱、万古流芳的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后来有人试图求证,说这旷世名句本是元稹为我所写。他们争论来争论去,正方反方谁也说服不了谁,一场无谓的辩论永远没有结果。

我在心里苦笑,始终静默不语。

元稹果真是一个多情的才子。这句诗写得太好太动人!“曾经看过茫茫广阔的大海,天下之水在我眼中不过只是细流而已;所以啊,世间的女子,除了你,哪怕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再也打动不了我的心。”难怪乎,这句诗诞生之后,它便成为一个最好的道具:天下男子向所爱之人表白心迹时,像捧着玫瑰花一样地捧着它,说的人信誓旦旦,听的人涕泪滂沱。

咳咳。醒醒吧!

元稹一边哀悼亡妻,一边“别后相思隔烟水”地向我诉说思念,同时,迎娶安仙嫔为妾。之后,在他的生命中还频繁地出现其他的女人,比如裴氏,比如刘采春。

这像不像一个冷笑话?

既然如此,试问,在元稹的眼里,谁是唯一的沧海?在元稹的心中,谁是不二的佳人?

我最后还是醒了,虽然醒得比较迟。

梓州一别,我等过他,至少五年。作为一个唐朝的女人,我别无长物,只能用一首首诗寄托我对他的思念。我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制成染料,将纸染成红色,然后裁成精巧的窄笺。我把心中对元稹的朝思暮恋一笔笔写在信笺上,鸿雁传书,寄托幽情。啊,这样的浪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唯有薛涛。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我薛涛有美貌又如何?有才情又如何?这些都不能唤回元稹风流浪荡的心。

如果说元稹留给后世的是那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么我让人们念念不忘的是浣花溪边的“薛涛笺”。

这一段爱情,终究是惊鸿一瞥,从此不见。

我脱下丽裳红裙,换上灰色的道袍,远离车马喧嚣,居竹林深处,坚守内心的一方净地。

日子过得很慢很慢。在花开花落中,我方知世间的寒暑交替。有一年,忽然有人辗转给我送来消息,说元稹暴病,去了。

元稹?喔,想起来了,一个故人。算一算,我长他十岁,他应该时年五十三。

我燃了一柱香。窗外一阵风来,听得竹林里一片沙沙的声音,让人恍恍惚惚。哎,那些前尘往事已隔了太久的光阴,已经忘了,忘了呀……


男:嗯,讲得很动人。让我有种错觉,这段历史是真实,还是故事。

女:唉,我太入戏,我也有点分不清。

男:你天真得可爱。从唐朝走出来吧,看看我。

女:看你干嘛?

男:你又漂亮又有才情,我不仅仰慕,更希望能够娶回家做老婆。

女:千万别告诉我说这是你的求婚。

男:嗯,为了求婚,我绞尽脑汁也要为你写首诗。

女:贫嘴。

夕阳西下,年轻情侣相挽着离开。竹林深处,薛涛墓渐渐隐入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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