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听到这个词的时候瑞安皱了皱眉头，白色的日光灯把他浅色的头发和皮肤照得近乎透明一般，“那是指未被开发的，不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你怎么对这些感兴趣。”
发问的利奇斜靠在窗口，虽然说是窗口，不过是联通两个房间的窗口而已，作为学生的他们所能活动的范围只有“室内”而已：“前段时间我溜去翻旧书了嘛，看书上那时候的人都很喜欢‘自然’，总是有什么‘保护自然’啊，‘亲近自然’啊，之类的活动。所以就很好奇啊。难道瑞安你不觉得奇怪么。”
“你又在看那些东西。”瑞安皱起眉头来，十几岁的少年表情看着保守而古板，利奇想起他在旧书上看到的描述：已经被黄土埋了半截。可是黄土是什么，又为什么会被埋进黄土呢？书上并没有给出答案。利奇不能说是多么好学的人，也不是多么爱读书的人，只不过，好奇心却是公认的重。基于这样的好奇心，他可以去一头钻进公用书库没日没夜的去找出那些已经被遗忘在尘埃之下的古籍，可以整晚趴在无人房间的窗口等待着不知会不会到来的奇遇。老师评论说利奇总是在一些不需要的地方过分好奇，不过至今依旧没有人告诉过利奇，哪些地方的的好奇是不需要的，而到多么严重的程度是过分的。只是很显然利奇对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好奇，否则的话，瑞安想，他是会想办法让自己知道的。
当然了，利奇确实既不在意为什么那些大人们厌恶自己的好奇心，也不在意瑞安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看那些古书，他就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他们生活的环境衣食无忧，他们未来的道路已经被保证，他们的教育让他们对“享乐”与“奢华”一无所知，那么剩下的也就是些精神诉求而已。以瑞安而言是师长教授的知识，而以利奇而言就是他的好奇心。
“利奇！瑞安！”
熟悉的声音从门的另一侧传来，利奇咂了咂嘴，他大概猜到了，这是自由活动时间结束了。然而走出门的时候，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一般，利奇转过头来：“瑞安啊，你说‘家庭’又是什么样的呢？”
瑞安似乎随即就要张口回答，然而利奇猜到了瑞安要回答些什么先一步打断了对方：“不不不，不是这个，是很小的那种，一对‘父母’和几个‘孩子’，以血缘维系的那种家庭。那是什么样的呢？”
走廊尽头师长正等待着两人，利奇一如既往挥了挥手，瑞安跟在利奇身后，对着微笑的师长露出了带着少许迷茫的神色：“下午好……老师……”
师长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迟疑然而随即消失不见：“下午好，瑞安。”
下午的授业依旧平淡无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机械、电子……讲解的教师一语带过“过去的人发现了……”而利奇在此时举起了手：“每次都说是过去的人，到底都是什么人啊？”
“关于这些，没有记录下来。”
“为什么会没有记录下来啊？”
“这个又很多可能，不过就只是没有记录下来而已。”教师说着转过头把大荧幕调到下一页，“你好奇的话就自己去查吧，别人看起来都没兴趣，不要耽误大家学习的时间。”
利奇撇了撇嘴，看向了瑞安的方向，但瑞安却选择别开视线。他知道利奇想要让自己帮腔，如果有一个人帮腔教师或许就会继续讲下去。但瑞安一样对究竟是“谁”“如何”发现了什么没有没有多大兴趣，不如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利奇如此好奇这些。或许是他看了太多那些旧书，瑞安记得利奇曾经告诉过自己那些书上总是有很多过去的有趣的故事。
他大概真的是看太多了。瑞安想着把手上的电子屏翻到下一屏，把堆积的公式塞进大脑，把关于利奇的事情挤到角落。然而他转头的时候看到利奇正在电子屏的下方打开了一本纸质书，如今这种书已经很少见了，或许是从图书馆带出来的，看得全神贯注。瑞安略微眯起眼睛看向书页顶端页眉的小字“有趣的化学”。
有趣的化学？
化学是有趣的么？不，在这之前，那本全是文字的书真的是和化学有关的么？瑞安不由得皱起了眉。刚巧教师宣布了休息时间，瑞安起身来到了利奇的桌前：“你在看什么？”
“旧书哟。”利奇拿起手上的小册子晃了晃，“不过你怎么突然好奇了？”
“……就是……普通的好奇而已。”瑞安说着伸出手，“借我看看。”
“好~”
草草翻过几页，与其说是在讲“化学”本身不如说是在讲关于化学上那些发现的过程，授课老师一语带过的“某人在某时发现了”在这里会用几个段落或者几页去介绍是“谁”“如何”发现的。
“你很好奇这些人么？”
“不是啊。但是我觉得他们发现的过程很好玩。”利奇说着拿回那本薄薄的书，迅速翻到某一页，那上讲述着在机缘巧合之下被发现的反应，还有由此发生的种种。
瑞安不知道自己应该对这些故事作何反应，一直以来他所做的就只是接受知识，然后用这些知识解决被布置的任务。教师夸赞他是聪明的孩子，总是能快速解决那些其他人要用更多时间解决的任务，于是他们教给他更多的知识，交给他更多的任务。但是，他却总是难以回答利奇每一个仿佛只是随口提出的问题，就如他现在不知道应该对这些故事做出什么反应。既然很好玩，那么他应该笑么？
“瑞安你……不，没什么。”仿佛要掩盖自己刚刚说的话一样，利奇格外夸张的叹了口气，“哎……下节课是什么来着？”
“……是操作课。”
“好哎！”利奇说着就蹦了起来，把手上的小册子扔进背包里。他们大多数人的背包里都放着携带终端，零食，有些年龄小些的孩子带着小小的玩偶或是玩具、手帕，像利奇这样随身带着旧书的，或许只有他一个吧。到也并不一定都是书本，瑞安还曾经在利奇的背包中看到过地图册，绘本，成捆的小卡片……不过都是如今并不常见的纸制品，大多数是印刷品，偶尔有些手抄本，甚至他曾经见过利奇蹲在图书馆，自己抱着书和本子抄写些什么。
老师曾经告诉他们，抄写是一个方便的记忆手段，但他们很少有人会真的这么做。他们所需要的大多数内容都可以随时拿出终端查询，包括完成老师交代的任务的时候，甚至包括他们的学业检测的时候。当然，一些常用的公式法则数量自然而然间会被记住，但终究是很少有人会去主动记住它们。瑞安不认为利奇是会去主动记忆它们的人。他从来只乐于在自己好奇的那些被师长们认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花费自己的时间精力。
瑞安也觉得那些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大概。
但瑞安并不能确定那些事情是否真的如师长所言那样：“对人类的发展毫无贡献。”
他们尚且只是年轻的学生，对那些所谓的科技最前沿知之甚少，即使知道了也难以理解，更不要说去理解那些被解明的理论被发明的装置将会怎样改变人类的世界。他所知道的只是他不合群的友人终于满足了自己好奇心的时候笑容格外开心，远比他那些合群的同伴成功完成老师布置任务时的表情看着开心。
即使仅仅只能让人感到快乐，也是一种贡献吧。
瑞安这么想着的时候铁丝在装满氧气的集气瓶里绽放出火花，打到瓶壁的铁屑发出“啪沙啪沙”的声音掉落在底部。他看到火花在同伴的眼中闪烁，也只有火花在闪烁而已。
过了几日，瑞安看到利奇的包中换了本书。不，那并不能称之为书本，只不过是画满了图像，并被多次对折成了书本大小的厚纸而已。瑞安看着利奇在休息室的地上展开那张大纸，手指在图画上沿着那些线条游走。
“……利奇，这个是什么？”或许是长久的相处让瑞安终于也被传染了利奇的好奇心，让他开口询问。
“是地图。好像以前人们会把一个地方的道路啊，地形啊，这样画下来。”
“画下来？有什么用么？多走一走很快不就记住了。”在瑞安的记忆中，自己似乎在学会走路的同时就记住了自己一直生活的这片房间的道路。
但利奇带着少许的得意扬起了嘴角：“不。以前的人似乎会经常去一些不一样的地方，这些地图就是为了去不同的地方。”
“去不同地方？”
“嗯！”利奇几乎整个人都趴在地图上，辨认着那些已经稍显模糊的线条和小字，最后手指停在了某个位置，“我们应该就在这里了！”
“他们去其他地方干什么……”瑞安从来不曾离开这片房间，他所生长的环境让他不需要离开这些房间，他所受的教育让他不曾想离开这些房间，唯独有一次，还未发生的一次，他将在成人的时候离开这里，去往另一些他还未曾去过，但料想不会与这里有多大区别的白色房间。
“那我就不知道了。”利奇所受的教育当然一样不包括任何“其他地方”，而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或许就是他在机缘巧合之下去到了公用书库，并从此对那些书本中的过往深感好奇，“不如我们去看看？”
明日是休息日，没有课程的安排，也没有待完成的任务。瑞安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或者他本人也的确不想拒绝。于是他点了点头答应了利奇的邀请，明日起床的时候，一起去其他的地方看看。他并不知道利奇想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期望去怎样的地方。
早上的时候瑞安醒得比平时更早一些。他没有听到早上叫早的铃声，甚至门缝下还没有走廊的灯光漏进来。他想自己是醒得早了些。
然而隔壁房间已经传来了些许的声音，瑞安记得他隔壁的房间属于利奇，他们最初就是由于相近的房间而认识。并不意外的一会儿之后，瑞安的房间被打开，瑞安看到利奇已经穿好衣服走了进来，对着他一脸兴奋：“你果然醒了！那我们就出发吧！”
“这么早？”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已经睡不着了，瑞安你也是吧！那就干脆出发吧！”
他没有什么可反驳的地方，对利奇的话他瑞安一向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不，不止是瑞安，也不止是对利奇，他们每一个人，似乎都难以反驳其他任何一个人的提议，不如说他们甚至常常不知道自己可以反驳。
换上外出的衣服，在食堂吃早饭。利奇在领餐的窗口挥了挥手：“有可以带着的午饭嘛？”
“带着的饭？”
“嗯！我们想去其他地方看看。”
窗口内的工作人员相互看了看，相互说着什么，隔着玻璃板，利奇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只是单纯的困惑。稍微过了一会儿，利奇得到了放在篮子中的面包和鸡蛋，没切片的火腿和没有沥干水的生菜，还有一小罐果酱和一小盒黄油。利奇拿着篮子道谢，拿着自己的早餐，在瑞安旁边坐下，两人中间放着那个装着食物的篮子：“这样感觉很像野餐哎。”
“野餐？”
“拿着吃的东西到外边去……不对，去‘自然’中去吃。”
“自然中么……”
“嗯，自然中。‘自然’到底是什么呢？”
“是……不，我不清楚。”
“也是呢。”
利奇的地图大约是确实上了年头吧。两人沿着地图走了半响，却并没有走到地图上所言的“花园”，这里所有的只是白色的容器，里边是土色的开裂的固体，上边横七竖八不知算是黄绿色还是黄褐色的东西交织成网状，横卧其上。
“……这个东西，和我们之前在沙拉里看到的东西是不是很像？”利奇从那些网状物中拣出了一个个小小的薄片，举到了两人面前。
瑞安凑近看着那卷曲干燥，展开或许是卵形的薄片犹豫着开口：“似乎……”
“那么这些本来是……蔬菜？”
“不，可能不是……但是应该是……是……”
“……植物？”
“嗯……大概。”瑞安带着迷惑或者不如说是茫然的视线看着那些，曾经是植物的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听到这句话的利奇转过头，带着惊讶的表情看着瑞安：“我是不是第一次听你问‘为什么’？”
“……是么？”
“也许吧。”利奇看着已经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蹲在那些约莫小腿搞的白色容器前，“这里本来应该是有人照顾的吧。”
“应该是。”瑞安回忆着课程中的内容，课程中和“植物”相关的内容，“至少应该有人来浇水……”
“是啊……为什么就这么放任枯死……枯死……”利奇仿佛是卡壳了一般不断重复着这个词，直到瑞安出声打断，他才仿佛终于理解了这一个单词，“瑞安，我们也会死么？”
所接受的教育告诉瑞安“是的。”但此时他却感到自己难以把这个回答说出来。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些枯死的植物么？不，显然不是。毕竟他们曾经见过更加贴近他们自己的，与自己更加相似的……人类的尸体。在医学课上，他们学习了人体的结构，用已经死去的，人类的尸体。尸体的表情安详或是更适合称之为麻木，苍白得像是他所在的床铺一样，像是他周围围绕的神情麻木的学生一样。时隔许久之后的恐惧感从脊柱升起，那日他们所见的尸体可以称之为年轻，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老师没有告诉他们这个尸体，或者他们当时称之为“素材”，的来源，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任何“素材”的来源，或者……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并且从未疑惑过这些东西的来源……他们会不知道么？会的，会的。瑞安对此极为肯定。因为此前他自己也从未疑惑过，这些东西来自哪里。
他们的世界似乎从未有过任何疑惑，或许只有利奇是一个例外，而现在，加上了瑞安。
这时候，疑惑又再一次升起，让瑞安重新审视他的友人，然后他轻轻的开口：“利奇，为什么你会好奇呢？”
“哎？”
“在我们都对一切毫无疑问的时候，为什么你会开始疑问呢？”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利奇带着少许迷茫的表情看着瑞安，“为什么……你们不会有疑问呢？”
“我们……我们为什么呢……”
利奇低下头，他看着自己的手，他拉起了瑞安的手。对方的手苍白如同衣料如同这个空间，如同他们那日在医学课上所见的“素材”一样，但利奇的手却带着鲜明的颜色，如同他额前卷曲的头发带着明确的红色。
“血是红色的……”瑞安兀自开口把自己的手甩向一旁白色容器的棱角。细密的红色珠子渗了出来，瑞安看着渐渐长大的血珠喃喃开口：“我也是人啊……”
“瑞安？”
“我们也是人啊！！”
“瑞安！！”
大约这附近确实是少有人迹，纵使少年撕心裂肺地悲鸣也无人出现。这或许是幸事，又或者没有人生的长辈可以来劝解着实是他们的不幸。但终归确实没有任何人到来，这里只有微弱的呜咽和令空气凝固一般的寂静。
“瑞安……”
“……”
“……瑞安，只有人会哭的。”
“……是么……”
“嗯。”
“你那些书上这么写的？”
“……嗯。”
“……假的，你的书上没写。”
“……是的，没写。”利奇低下头，“我刚刚想到的。”
“我饿了……”
“那我们吃饭吧。”
“嗯。”
血液随着进食而向胃部集中，思考随之变得懒散，难以集中。瑞安长长舒了口气，看向了自己的手背：“……好痛啊。”
“……不是理所当然。”利奇叹了口气，“没关系么？”
“大……大概吧……”瑞安放下手，沿着墙壁坐下，半抬起头，看着上方白色的天花板，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而已。
“……瑞安？”
“……”
“瑞安？”
仿佛像是拒绝对利奇的话做出反应一般，瑞安蜷缩起身子，抱住了自己的头。然而随后他重新抬起了头，直视着利奇的眼睛：“如果我不思考……不对，如果我毫无意识，从一开始就不认识你，不知道你和我们，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就像是我原本那样无知无觉，学习，工作，死去，那样是不是比较好。”
“我……”
这并不是利奇能轻易回答的问题，即使他确实看了很多的书并且记住了大多的内容，即使昔日人们将那些书本称之为智慧的结晶。但是，他仍旧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一个出生在这里的14岁少年，喜欢书本中虚构的故事与那些陈年往事，有着他人缺乏的好奇心因此显得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但仍旧与他同龄的孩子甚至与整个中层的人们一样从未见过天空和草地，从未见过日月星辰。或许，他确实稍微聪明些，但也仅此而已。他当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告诉我啊！”
“我不知道啊！”
早已经不止是理性难以处理现状，未经世事的情感中枢一样也已经超负荷运作。他们原本就如无菌房中的幼鼠一般与世隔离，或是如同利奇喜欢的书本中的描述：象牙塔中的学子，但现在突然失去了庇护……不，是他们自己无知无觉地就这样走出了庇护，因为他们确实理应当有的好奇心，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还有师长确实在着力培育的逻辑思考，来到了不应来到的地方。
然后，理性缴械投降，久违地，在他们记事之后就未曾有过地，把身体委任给本能。少年选择举起拳头，宣泄无处安置的感情。虽然面前的是友人，但现在也是敌人。
或许唯有在这种时候，缺乏锻炼或许是值得庆幸的。从未拿起过比书更重东西的少年们早早就筋疲力尽，而不用真的等到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不过满身的大汗和狼狈的衣衫到确实证明两人也尝试了努力赢得胜利。或许是平日更多动些，利奇更早理顺了自己的呼吸，坐起身来整理自己的衣服，不忘对还在地上躺平喘气的瑞安做了个鬼脸。而瑞安不甘示弱地吐了吐舌头皱起脸来回敬。
然后他们一起大笑，虽然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在庆祝吧。庆祝有“人”在这里诞生，虽然不知何时就会消失，虽然或许转瞬间就会消逝。
“利奇。”瑞安突然翻身起来，他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闪烁着像是火花一样的亮光，“我们还可以去其他地方么？”
“当然可以！”利奇跟着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展开地图，“我们去哪里？”
“我看看……这里是什么？”
少年趴在地图上辨认着略微褪色的小字，隐隐约约地似乎是“连通口”。
“……难道……”两人对视一眼，一同看向了墙壁。
瑞安曾经听利奇讲过，利奇曾经在旧书上看过，存在于某处的蓝天绿树，飞禽走兽。它们应当确实是存在于世界上某个地方的，不然那些人的描述不会如此接近，若当真是想象，那应当各自自成一派，如同他们幼时所做的梦境那般千奇百怪……幼时的，梦境……
“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没做过梦了……”瑞安垂下眼睛，低声喃喃自语。
而利奇带着少许得意的神色扬起嘴角：“我前几天还做梦了哦~”
“你不一样！”
“为什么啦！”
“……是啊……为什么呢……”瑞安的表情带着些迷茫，“为什么你不一样呢……”
利奇挑了挑眉毛，突然抱住了自己：“说好哦，我可不会把自己给你研究的。”
“嘁……”
“瑞！安！”利奇气呼呼地喊完，不由得叹了口气，“真是没见过你笑这么开心……”
“……笑得很开心……？”瑞安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摸了摸自己扬起的嘴角和松弛的脸颊。
“真是老开心了。”
“是，是么……”
“是啊。不过没什么不好的吧。”利奇耸了耸肩，“走吧~我们去连通口。”
“嗯……嗯！”
如果我们未曾知晓一切，未曾知晓悲哀，未曾知晓自由，不对自己的处境有任何疑问，那是否会比较幸福。但假若从未知晓幸福为何物，那又应该如何判定是否幸福。利奇回忆着他曾经阅读的书本，思考着无从下手的问题，然后他慢慢开口：“只对知道的人才能生效……吧……”
瑞安并不知道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哪里来的，他只能以疑惑来回应。
“是不是比较‘幸福’这个问题只有对知道何为幸福的人才能生效吧。就好像问你或者我是喜欢晴天还是下雨是没有用的。”
“……因为我们没有见过么？”
“因为我们没有见过。”
“……嗯……”瑞安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似乎放弃思考这个问题，“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不是你问的么。”利奇耸了耸肩，“如果你从来都不知道我和你们有什么不同。”
“……是呢……”瑞安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我从来不知道……”
“啊，想起来了，那句话。”利奇说着，露出了稍微有些得意的神色，“‘幸福的指针是不幸’，大概这么一句……唔……不过那本书不是什么让人觉得有趣的内容呢……”
“……不有趣……么？”
“不，也不是不有趣。不过……怎么说呢……”利奇揉着额角皱起眉头，似乎是在回忆书本的内容又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描述，“也许应该说……会让人庆幸那些故事里的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吧。”
“……”
“一脸不懂的表情。”
“因为确实不是很能理解……”瑞安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是已经到了上缴期限却还没有解开教师布置的习题，虽然一直以来他总能在第一时间解开教师布置的每一个问题。
而利奇却似乎已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哪天拿来给你看好了。啊，我们到了。”
两人面前是看起来是并没什么特别的一个白色建筑物，和这里其他的建筑物看着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非要找出什么不同或是特别之处的话，这里的门上挂着一个白色的牌子，写着“连通口”，这里的门上着锁，利奇他们过去从未遇到过任何上锁的门，他们只见过上锁的药品柜，在化学课和生物课上，师长告诉他们这是为了避免有人不小心打开碰倒那些药瓶，带来危险。
“所以……另一边是危险的东西么？”瑞安只能如此推测。
“但是这里应该只是通往其他地方……那是……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利奇打开地图前后翻着，但地图上并没有告诉他们连通口的另一边是什么，仅仅标出了这里是连通口，用以去往其他地方而已。甚至这里是用以去往其他地方都是他们推测的，从这个名字，毕竟利奇也只有从那些被遗忘在书库之中无人关注的书本上推测出应该有些“其他地方”存在而已。
他们所有的知识他们所见过的一切，并不足以支持他们想象出门的另一侧是些什么。即使趴在门上去听，从缝隙中窥视，所得到的也只有寂静，所看到的也只有黑暗。
“完全不知道另一边是什么啊……”利奇叹了口气，徒劳地扳动门把，听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幻想着另一边的一切。绿色的草原，蓝色的天空，红色的花朵，白色的云。尽管他只在旧书上模糊不清的褪色图片中见过那一切。
而瑞安甚至未曾见过那些图片，他未曾知晓天空是什么，草原是什么，他只见过被制成标本的花朵，他只知道云是水蒸气的聚合。甚至他的梦境中也只有白色的房间，玻璃与金属的仪器，显示屏上的文字，还有神情漠然的讲师与同学，主色是白色与黑色。
“都到这里了……总觉得很不甘心啊……”利奇抄起双手看着那扇白色的门，看起来毫无特别的门，隔绝了他们的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门。
“……利奇……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去吧。”瑞安唯唯诺诺的开口，他所不了解的恐惧让他停下，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却感到脊髓仿若冒着冷气一般，让他回到他所熟知的世界，让他停下他刚刚萌芽的好奇心。
“瑞安？”然而利奇却似乎毫无感觉，“你不舒服么？”
“不……我……不知道……”瑞安晃了晃头，他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一时的热情逐渐冷却之后，大脑恢复了理智，然后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并感到恐惧。但是为什么会恐惧？他并不知道。
“先回去也可以啦……好像该吃晚饭了。”利奇带着些许遗憾，再次展开地图，寻找回去的路，“下次再来好了。”
但瑞安却感到难以点头同意这个“下次”，就只能模糊的回应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但利奇似乎解读为了同意，自顾自点着头，在地图上规划着回去的路线。
回去的时间刚好赶上了晚饭，师长们并不好奇他们这个白日去了哪里，同伴们也一样并不问他们今日发生了什么。利奇显然已经全然习惯，他的世界中向来只有自己会提出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不知该说是接受了这样的世界还是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但瑞安却感到头晕目眩。他今日经历的一切他今日思考的一切他需要找一个理由说给一个人，但是他张了张嘴，不知从何开口。利奇在瑞安面前放下了一杯果汁，坐在对面，无言地吃着自己那份晚饭，旁边放着他的移动终端，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利奇时不时空出手来，在上边滑动或是点击。瑞安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或者是在记些什么，此时他不是很关心今日的共犯……共犯？
瑞安知道什么是共犯，很不幸地他知道，从利奇借给他的书上。他并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看了那本书，或许只是因为当时恰好没有什么事情，而利奇刚好在那个时候把书递给了他。这大约就只是一个不幸的巧合，但瑞安却几乎从中闻到了恶意的味道。那或许只是幻觉，因为在此之前瑞安从来不知“恶意”为何物，他们本应不知恶意为何物，不知善意为何物。
然后，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地，瑞安有着令师长们赞不绝口的灵活脑筋，还有着此前他们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行动力。或许是因为他首次有了些自己行动起来的理由吧。
利奇带着些许惊讶的神色看着瑞安猛然站起身，喝干面前那杯果汁，抓住了自己的手：“瑞安？”
“！”也许是流到胃中的冰凉果汁让他稍微冷静了些，瑞安此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做出了奇怪得不得了的举止。他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他意识到自己此时应该去拿一份晚餐然后坐下开始进食，但是他还是坐在原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回去休息一下？我帮你把饭带过去。”利奇仿佛是心不在焉得说着，手指依旧在他的移动终端上游走。
但这心不在焉的发言却仿佛是瑞安的救赎一般，让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麻烦你了。”
“嗯~”
“利奇，你会撬锁吧。”当利奇走进瑞安的房间时，劈头盖脸迎来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利奇自认并不是什么傻子，但却难以理解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得以茫然的表情看着对方，点了点头。因为过剩的好奇心和确实灵巧的双手，还有总是在这些“不需要的地方”格外好用的脑筋，他曾经颇为热衷于撬开每一个上锁的柜子，虽然里边从来没有什么让他感到有趣的东西。那里确实只有些标注着化学品名称的玻璃瓶子。
但瑞安看起来并没有解释的打算，他拿过利奇手中的面包和果酱，包好的熏肉和沙拉，放进他的背包中，把对方推出了房间。临出门时，利奇听到瑞安在自己耳边低语：“晚上不要睡。”
利奇并不知道对方在打算些什么，或是说他能想到些什么，但却难以相信对方真的去做。但这无关紧要。他早已经厌倦了课业厌倦了身边表情一致的师长和“同伴”，利奇可一点都不想管他们叫什么“同伴”，如果有什么可以打破现在这无聊的生活，那怕是铡刀要落下砍断自己的脖子，他也甘之如饴。虽然……他还从不知道“铡刀”是个什么。
入夜之后……这么说或许并不合适，只是走廊的灯按照时间关闭了而已。利奇把书签夹进手中看了一半的书把书放进背包，关掉自己房间的顶灯，就这么开着桌上的台灯，穿着外出的衣服，躺在了床上，背包放在床尾。鼓鼓的背包里是几件衣服，一些书本，撬锁的工具，还有……零食与糖果。一个傍晚的时间并没有让利奇想出瑞安想要做些什么，或许他确实是打算做那件，利奇本以为他并不会做的事情……撬开连通口的门……
而在利奇说服自己接受或是放弃这个想法之前，门被轻轻敲响。他打开门，看到瑞安带着近乎可以说是悲壮的表情站在门口：“你还记得路么？”
“去哪里？”或许是装傻，或者是利奇还想最后确认一下。
但瑞安显然比利奇本以为的更加坚定：“连通口。”
“那……大概就没有回头路了。”
“已经没有了。”利奇肯定是露出疑惑的神色了吧，因为瑞安又重复了一次，“已经没有了。”
“是么。”利奇小声嘟囔了一句，背起了自己的背包，“嘛，瑞安你总是对的。”
“……我可不觉得。”
“谁知道呢。”
然后，他们就这样消失在漆黑的街道中。在轻微的金属声之后，从这片街道消失无踪。
但打从一开始，这里就没有人记得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