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从青春中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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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在《我们在夜色里去向不明》写:

活与不活真的是另外一回事

只是我们明白无误地存在了好多年。


1

我已经荒废了十八年的光阴。

一年一年又一年,而明年也依旧平淡而令人灰心丧气,没有什么期待,只是偶尔会听到时间在幽蓝的玻璃外哼着小曲儿,悠悠地飘过我的耳边。不知道是时间抛弃了我们,还是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它存在过。我已经以这样寂寞和等待死亡的姿势明白无误地存在了好多年。

每天眼睁睁地看着时间缓慢地随着吊瓶里的液体流进血管而失去,心里很空。空比癌症给肉体带来的钝重的疼痛感还要让人无奈,一个人被时间折磨,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我能感受到,但是我却道不出。

有时候想通过自杀结束生命,但是我无法自杀。窗户被母亲安了防网,病房里没有刀,没有任何尖锐的东西,甚至连玻璃制品都没有。只有一张巨大的床,雪白的床单,暗淡的窗帘,木色的地板,一个桌子,一个电视,一个将要死去的我,剩下的还有空气,空气漂浮着腐朽的气息。

偶尔阳光会从窗外洒进病房,明明亮亮地温暖着生命里的疼痛。昼夜在窗外轮回交替,窗外一定每天都发生着最悲伤最感动的故事,只是我时常会觉得,这人世不再与我有丝毫纠葛。

母亲每天都煞费苦心的检查一遍病房,确认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使我自杀。她这么做并不能抵挡我对她的恨。这只是徒劳。如果我非要死的话,我可以一头撞向墙啊!

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我怕疼。我不怕死,但我怕疼,这多么可笑!

如果你现在能看到我的脸,你一定会惊讶于我能够如此平心静气地等待死亡。

然而我的内心难以做到表面那种平心静气,所以我必须做一些发泄的事情。我时常拔掉针筒,看鲜血慢慢从血管里流出,蜿蜒到手腕,直到鲜血把手指染红,从指尖滴落下去,将雪白的床单浸湿。一朵盛开的玫瑰便如墨画一样层层绽放。血腥味蔓延整个病房,生猛地钻入鼻孔。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感觉不到疼痛,甚至会陡生快意。

医生起初很惊讶,错愕,久而久之他们也都习惯了。也许是对生命的可惜,他们表现的更多的是同情。

母亲总是双眼模糊地问我,你何必这么作践自己?从她眼睛里流出的永无止境的眼泪,就像吊瓶里的蓝色液体一样源源不断。我说,我只是想感觉自己还活着。

母亲接连地叹气。急促的气流吹在我的半边脸上,像一把把刺刀划过我的肌肤。

我讨厌她叹气,我也讨厌她每次的忏悔。她总是说对不起我,没有给我幸福,没有给我足够的母爱,没有给我足够的安全感。她只是为了得到我的原谅。休想。

她没有别的错,错就错在她生下我。如果她不生下我,我就不会从开始就是一个不健全的人。

每次我都会别过头,不去看母亲。她哭泣的样子我已经看了十八年,这十八年,母亲都是以同样的姿势和语调哭泣,都是在同一个地点哭泣,都是为了一个理由哭泣。我已经烦透了,我真恨不得大叫让她停下,声嘶力竭地告诉她你够了。

又是一个空白的下午。我被止血以后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和疲惫,身体慢慢被放空,像浮在海面,轻盈,沉溺,伴随着渐次出现的幻觉。

那个一直为我止血的医生在门口张望了几秒,然后把头转进屋子里,黑着脸对我说:“你以后能不能老实点,你他妈的都要死了,还天天折腾人!你怎么那么没有良心!你母亲为了让你住院接受没有用处的治疗,已经快他妈的倾家荡产了,你可好,天天给自己放血,天天毫无理由的胡闹!”

“我什么时候死。”我打断他。低着头看刚刚被处理过的伤口。

“一个星期之内。”他哼了一声,摔门而出。

身体终于不发空了。在我听到他说“一个星期”时身体迅速被什么东西填满,冲涨着身体。


2

哎,讨厌的医生走了,做些什么呢?不如给你讲讲我的过去吧。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另类。

老师故意把我安排在第一桌,这是母亲让他这么做的,这样老师可以方便照顾我。但是我却觉得老师是为了让全班同学都看到我小儿麻痹症的样子。他脸上那种掩饰着鄙视的无奈的神情我现在还记得。

每次听到上课铃声,我就会抱着课本拿着铅笔跑到最后一桌,和那个小姑娘坐在一起。小姑娘叫红红。

她的眼睛澄澈的像一面蓝色的大海。我时常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出神,我们时常趴在桌在上微笑的看着彼此。心里深藏自各的悲喜。我们以那种对视的姿态度过了大半个幼儿园的时光。

记得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再也不去学校了。我实在看不惯那些同学看我的眼神。

他们笑话我有时撅着屁股走路,笑话我的参差歪曲的腿,笑话我够不到桌子上的笔,笑话我上课的时候从来不举手,笑话我从来不上体育课,笑话我只和红红待在一起……不管是他们脸上的微笑还是他们从喉咙里发出的笑声,都像无数面镜子,时刻提醒着我:我是一个残疾人。所以我只能逃离。逃离这正常人生活的世界,舔着自己的伤口兀自朝着看不见方向的前方奔去。

不去幼儿园以后,中间有一段很长时间不再见红红。时常会猝不及防地想起她那双澄澈的双眼。

我一个人在家里度过了童年。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是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家伙,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家伙,是一个注定不被承认的家伙。

我是一个残疾人。这个观念,在我幼年的时候就已经根深蒂固。那时候,哪怕是陌生人的哄笑,我也会认为他们是在嘲笑我。敏感就是与我血肉相连的皮肤,它的根植入的越来越深,越来越繁杂缜密。

可母亲一直没有放弃我。但有什么用呢。我们又不能挽回什么。

为了给我治病,母亲每天都端坐在电视机前看广告,只要是有关于小儿麻痹症治疗的广告,母亲就会用本子记下地址和联系电话,没过多长时间,那个本子就写满了母亲歪歪斜斜和沾满泪水的笔记,母亲便开始带着我穿梭在大大小小,灯红酒绿的城市之间治病。

然而很多广告都是虚假的,他们根本就不能治好我。可母亲每次看到那些夸大的广告词,那些可疑的患者讲述时,她的眼睛就会冒光。

母亲不放弃,从一个陌生的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直到没有钱才肯回家。回到家后母亲就开始不分白天黑夜的打工,不停的挣钱,依旧坐在电视机前看广告——像信仰一般。

后来我到了上初中的年纪,为了躲毫无用处的治疗,我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把电视机砸了,砸的满地全是玻璃碎屑。那次母亲回到家以后,抱着我哭的稀里哗啦。她不停地说对不起,说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应有的幸福。母亲的眼泪也流满了我的脸,滚烫的眼泪划过我的面颊,流到嘴唇。

不知为何,那次我也哭了。可能泪水是能感染人的,而我恰恰有一颗异常敏感的内心。

我依旧恨母亲。她就是不应该把我生下来。医生提前都告诉她我是残疾人,但是母亲坚持生我。这不是她的错,还能是谁的错?她这个做母亲的根本没有考虑到我出生后会遇到怎样的遭遇,所以我恨他,那么用力,用心思的恨她。

可能是因为家里经济的问题,自从我砸了电视以后,母亲就再也没看过电视,也再也没有带我去看过病。


3

再后来我去了残疾学校上学。那时候我已经十岁了,但却上一年级。

在那里我再次见到了红红。她依旧是明眸双眼,薄薄的嘴唇。比以前更耐看。真庆幸她在人间经历十年以后依旧这么纯净,依旧这么楚楚动人,依旧让我心动。

当时我在想,这是残疾人学校,红红为何也在这里呢?

原来红红是个弱智儿童,她的智商只有七岁。虽然我也是残疾人,但我的智商还是正常的,我并不能深刻的体会到七岁智商的世界是怎样的——就像正常人不能体会到残疾人的世界是怎样的罢了。

不知怎的,自从真正了解红红以后,我每天和红红相处的时间更长了,距离更近了。也许我们都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我们活在残疾人这个弱势群体,只能彼此依靠,彼此温暖。才能弱不禁风地抵抗生活的悲哀。

我们仍旧是同桌。当我每天走进教室的时候,红红就会双手扶着我坐到座位上,帮我从书包里拿出破旧发霉的课本,铅笔,转笔刀。其实这些我都能独立完成,我没有拒绝她的理由是因为红红的这一系列动作是那么的细腻美好,一度让我痴迷,就像一股新的,带着温度的血液猝不及防地涌进我的心房。

我时常带她逃课去天台看落日,每天收集着属于我们的黄昏。一起上课偷着听音乐。一起趴在桌子上午休,一起在草稿纸上写字聊天。

最令我难忘的就是她做数学题皱眉同时蹬起两个大眼睛时的情形。时隔这么多年,我依旧能再现当时的情景情形。

我爱上红红了。也许从一开始。

那时候,我多想给她缩小的肩膀一些依靠啊,我多想让她照顾我一生一世,可惜当我决定去爱她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那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放学,母亲在门口拿着冰糖葫芦等我,看到我以后迅速向我跑过来,把冰糖葫芦塞到我手里。这还是母亲第一次给我买吃的。自从母亲不再带我到处去看病,家里就开始了清贫的日子。虽然有时候看到母亲瘦的不再年轻自己也很不好受,但那样的情景很多时候还是会被对母亲的怨恨所占据。

我扔掉冰糖葫芦,扶着墙壁径直往家里走。

母亲站在原地,用右胳膊抹去了眼角的泪,然后追上我,把我抱起,塞进了旁边的一辆汽车。

母亲时隔多年再次把我送到了医院。我漠然的被母亲背来背去,已经无力反抗。

经过了漫长没有意识的时间,我竟然痊愈了。我的小儿麻痹症竟然治好了!

所有人都在为我庆幸,母亲由于过分激动接连哭了好几天,我也跟着母亲哭了好几天。世界好像焕然一新,一切都在发光。


4

我终于可以像正常人那么走路了,终于可以听见世界对我的笑声,然而一瞬间,病房里的医生摘下了惨白的口罩,空灵的对我说:癌症,癌症,癌症……

又回到暗无天日的日子。我觉得世间万物都已经无可畏有,无可畏无了。

失望过度只好绝望。我不再对生活报有任何希望。脾气变的越发糟糕,不再去学校,也不在家里浪费时间,经常自己一个人去酒吧喝酒。

平生第一次喝酒,我毫无征兆的爱上了酒精。酒精真是一个神奇的液体,它麻痹人的神经,让人忘掉所有烦恼,抛开所有人世的枷锁,灵魂自由飞翔与起舞。

从那段时间开始,母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瘦弱。有好几次,母亲坐着坐着就会晕过去,一度使我恐慌,虽然我和母亲有着不可逾越的沟壑,但是母亲毕竟是我唯一一个依靠的人。

往往我都把昏过去的母亲拖进卧室,让母亲躺上个一天的时间,母亲便会恢复过来。

那时候我的肉体和魂魄每天都游走在酒精编造的幻觉里,不知道母亲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她背负了太多的苦难,她背负了两个人生命的破碎。只是我自私的以为,世界上只有我悲恸的惨绝人寰。

我与母亲之间的千山万水,在经历这么多年以后,俨然变成了一座荒芜人烟的死城,当我想要去了解母亲的时候,死城里已经找不到母亲的踪影。

至今我也不知道,母亲为了给我攒钱化疗,曾多次偷偷地去卖血。

忘了是哪一天,我依旧在酒吧酗酒,在我即将昏睡过去的时候,我的面前出现一个很熟悉的面孔,当时我绞尽脑汁去想她是谁,还没有想清楚的时候,我就听见她用胆战心惊的语气说,回去吧。跟我回去,求求你,回家吧。

我一把甩开她伸出的手,骂她,叫她滚开。

她低着头流着眼泪静静的现在那里,似乎还咬着嘴唇。

我推她:“ 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滚开!”

她哆嗦的更厉害,咬着嘴唇转身离开了。

我在酒吧昏暗低迷的环境下昏睡过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红红是来和我告别的。她随家人离开了小镇,去了别的地方生活。这一别,我知道我将有很长时间或许是一生都见不到她了。

只是我永远都不会明白,对于一个只有七岁智商的红红,废了多大的周折才找到我。我更永远不会明白,她见到我以后有多么的伤心。

我对我平生唯一爱的人,唯一的朋友说的最后还句话竟然是:滚开。


5

母亲走进病房,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别过头去,偷偷擦了擦眼泪。不为谁哭,我只是觉得命运待我如此刻薄。其实我很长时间没有去想这些了,自从过了十八岁生日,我就一直躺在医院里,那些深刻的难忘的不堪的岁月,我着实不敢去碰触。因为我知道,过去的日子是带着刺的。

医生说一个礼拜之内我就会离开了。时间过了大半,身体突然就不行了,原来可以坐在床上看余秀华的诗歌,读史铁生的小说,活在别人的生活中日日夜夜。

可现在身体已经瘫软,坐着总能感到强烈的恶心和难受,只能整天躺在病床上。死亡的恐惧第一次这么真实的向我笼罩过来。其实我并不怕,因为已经怕的麻木。

母亲不说话,她缓慢地走向病床,泪眼模糊地看着我。

母亲不是第一次以那种怜惜和悔恨的眼神看我,但这次却有不同,她眼神中不时流露出刚毅的痕迹,好像母亲费了很大心思做了一个决定似的。我瞥了她一眼,才发现她年轻时的乌黑头发已经变的花白,身体瘦的已经不成样子。深刻的皱纹横在额头,眼角。

她突兀的手捂住我冰凉的手。

“我知道你恨我。”母亲似乎费了很大力气说出这句话。

我没有理她,她继续说:“你一直以为我不该生下你,其实……”母亲哽咽起来,过了好一会,在她极力控制自己情绪失败的情况下,嚎啕大哭起来,“可是你不是我亲儿子啊……”

我怔住了。转过头盯着母亲。

母亲脸上突兀的皱纹像无数把锋利的刺刀捅进我的胸口。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活着,竟然成了我和母亲的余生。

而我终将从青春中远去。缘起缘灭,一切皆有因果,一切皆是因为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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