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灯下,你在苦苦思索什么呢?

年过五旬的阿爸弯腰在处理一条刚刚钓上岸的鱼,血水和鱼鳞沾在他的手上,他黝黑的脸认真而专注。每每我看到他如此,内心总会感到痛苦,生活的艰辛,在我面前徐徐展开,踢不开,更无法逃离。

在我的记忆里,阿爸永远是沉默地干活儿,他的手脚灵活地操劳着生活琐事。我想,他的情感许是深深埋在心底,对生活无望的痛苦也好,对家人的爱也好,他从来没有表达过。我想,他对生活的隐忍,到死都不会爆发出来吧。

不知如何发泄对生活愤慨的弟弟在前些天离开了家乡,我们不知道他到底上哪儿去了,他仅仅是说一句,我走了,就真的走了。阿妈痛苦地默默垂泪,阿爸沉默不语,阿爸许是知道在这件事上,说再多开导的话也无济于事。

打小阿爸阿妈并没对孩子有什么寄望,或许,没有人想到还有希望这回事。大家只是活着,粗茶淡饭地活着。

曾去逛过大城市的我,回来大讲特讲城里人的锦衣玉食,城里人的讲究,阿爸默默笑着听,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憧憬着去看看,去瞧瞧不一样的生活。而一向不愿与家人太多亲密接触的阿弟那会坐在客厅的墙角看电视,节目进入了广告环节也不忘机械地切换,但我知道他听进去了。那时,他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阿爸前半生都在养猪,在一年闹猪瘟,彻底毁了阿爸的生计。阿爸转身打起了鱼,够我们一日三餐该有的肉食。村里能上大学的实在少得可怜,我也就不在乎自己的学历,一切感觉还好,从不懂得上进是怎么一回事。

村里的制衣厂足够我赚点钱,够我混日子,流水线上的工作扼止我本不多的遐想。放假时,我背着阿爸阿妈跟着几个要好的工友去到镇上看电影,这是我最大的乐事了。

弟弟生性跳跃,被阿爸阿妈扼住在家里,在家里闷久了总要逃的,对于他的出走我一点不意外。我没有赞成,没有反对,我只是不知道他将何去何从。我继续上班,好像阿弟离家对我们固有的生活模式也不会造成影响。

工厂里有一个叫阿大的年轻小伙,他清瘦且文质彬彬,他负责仓库的事。我注意他很久了,如果其他人都是木桩子,那他就是树上那一枝在寒霜中还迎风吐绿的那一枝。

我的性格是被打一下也是闷声不出的类型,在厂里没能交上朋友,有的只是跟我挨着的人能说上几句,仅此而已。这也注定了我和阿大不会有我梦想中的交集。这也导致我经常性地摇摇晃晃陷入幻想,以幻想来弥补我的遗憾。

“前年从我们厂里出去的李梅,记得吗?她现在城里支了个水果摊,争到钱了,回来可傲气了,说话阴阳怪气的,简直形容不来,就像天皇老爷来了。”跟我同村的刘婶扬着嗓子跟前面的杨大姐说话。

杨大姐从鼻子“哼”了一声,回她:“李梅那鬼样儿,我从来就不喜欢,她一走咱们这里可清净多了,挣到钱了又如何,她一样不会做人。接下来一群人闹哄哄地加入谈话,只要厂长不出现,谈话就不会结束。

这样说长说短的对话,在厂里每天上演,有时激烈起来,是要站起来互相对骂上一阵的,倒也是给乏味的工作增加不少情绪。对有趣的事情,我是很愿意听上一听的,其实也不过是一些离奇的以及鬼怪故事,有板有眼,把人渗得慌,我打小就爱听不可思议的故事,如果听来的故事都是真的,且在我身边上演,那么,我的情绪该是多么饱满。

我最不爱听她们以及他们背地里说别人的不是,凡是评论别人,不是酸溜溜就是黏糊糊,中肯的评价非常少,殊不知自己的评价了里放了多少偏见与狭隘。这会,曾惦着脸留着涎的李阿布,今也有五十几了,他把小眼睛一斜露出鄙夷的神色,舌头还不安分地发出啧啧声,“那小娘们我早就看出来不干不净,你们真以为外面的钱好挣啊,会不跟人勾肩搭背么,我看她就这点本事。”李阿布坐在角落里,他的小板凳放在围起来小山一样高的散发着浓浓机油味的五彩衣服中间,有时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人,他在那清剪成品线头,据他说在这里工作十八年了,每回说起,总带着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这里所有的女性都被李阿布用粗俗的语言撩过,又亲热又猥琐,然而对大部分女人却很受用。李阿布知道女人们背地里说他是一条色眯眯的狼,但他不以为意,更不以为耻,他喜欢讨好她们,喜欢与她们说话解闷儿。如果问他厂里家里哪个好,他会毫不犹豫地选前者,他在那里可以每天跟人说些下流话,快乐且无忧。

我的电车离李阿布很远,不走近基本听不清他跟邻人说的黄色笑话以及令人匪夷所思的评论。倒是我旁边的几个少女经常扯着嗓子跟李阿布闹笑,或许生活中的乐趣都得自己争取,无论是怎样的,能让自己乐上半天也是好的。

在这样的环境,我除了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也没有其他可想的了。我把和阿大可能发生的相遇幻想了一遍,一种可能想完了,再想另一种,没完没了,就像自导自演了一部部连续剧,直到下班回家。我需要走一段土路,路边是村民的菜田,那种深绿中带点褐色的的菜叶让我脚底发痒,感觉踩在被脏水泼过的泥巴上。在路上我还是能做到中断了的幻想继续下去。人在不愿意接受的环境中宁愿将思想和灵魂放进虚空里,也不愿接受现实。

“你爸估计在你二叔家吃饭了,不等。”阿妈是个瘦小的女人,没有什么坏心眼,也没有什么好心眼,为人平平无奇,做的饭菜也从未让人惊艳,吃仿佛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阿妈扒拉着自己的饭碗问我,“加班么?”我摇头。最近阿妈问得很勤,厂里快一个月不用上夜班了。

阿妈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边咀嚼边从塞满饭菜的缝隙里发出闷闷的声音,“早让你换个厂里了,东头那家就很好,年头到现在就没停过夜班,你小学同学何美记得么?她月月能有四千几的。”

看我没搭话,阿妈又说:“听她说,他们还在招人,临时工也行,你晚上去?”我没有回话,这时我倒想起来阿弟,他脾气暴躁,在饭桌上总是大着嗓门东吼一句西怼一句,我怀念着那氛围,我可以隐藏在那火药味之下,可以消无声息地溜走。

阿爸果然在二叔家吃饭了,今天他没有出去打鱼,他唯一的小破船撞礁石上漏了,本来他的船也只能在近海撒撒网,现在是什么也干不了了。

阿爸满面通红,瘫在椅子上喘着气,嘴里发出浓浓的酒味儿,酒在瓶子里荡着闻着很香,一旦进入胃部,出来的味儿就变了。好一会他对我说:“你二叔要上广州去,让你跟他去,要我回来问你。”

“去干啥?花钱去啊?这里又不是没工作,安安稳稳的啊,哪都不要去。”阿妈着急地替我回答了。对她来说,出门意味着失钱。

“我不知道,孩子大了,让孩子自己拿捏。”

“有一个已经够会拿捏了,自己就那么走了。”阿妈说完哭了,仰着脸,手盖在眼睛上,抽动的嘴角让泪水润湿了。

这件事不了了之,家里的经济靠我,阿妈不想我出去的主要原因,且我暂时没有出远门的打算,再说我真的希望能与阿大有所交集。

后来我发现他跟厂里的文员走得很近,传说他们恋爱了,后来确定他们走到一起了。我的暗恋随之终止,对于有关他的幻想终止了,换成我喜欢的某部连续剧里的角色。符合实际的那一点希望没有了,给我造成不算大的损害,我恢复得很快,大概自己就是缺乏激情。

阿爸的小破船终究没有修好,小叔不出海的时候,阿爸就用他的渔船用一用,总之自家餐桌上的海鲜是够了,少花到市场上买肉的钱也是好的。阿妈最多一个月补一次网的技术也随着小船搁置,她到海边的市场上帮人家筛选海产品,每天几十块的工资使平淡的日子变得有滋味起来,毕竟与人群接触,谈论琐碎和八卦可以让日子变得轻一些,依靠各种讯息让身心变得活跃一些。她在餐桌上会唠叨那种,我在厂里听腻了且自动屏蔽了的话。

阿弟一走两年没有消息,我不知道他在夜晚的霓虹灯下是否依然迷茫困顿,他还好吗?这是我后来经常想到的事。村里离家出门几年没消没息的很多,谁也不把它当问题,没将它在意过,只是在某些时候思念如潮水般涌来,涌来了的,独自暗暗承受罢了。我发现,大多数人尽是消极地活着,甚至自己的那一口生息也不尽在意。

阿爸和阿妈后来也习惯了没有阿弟的日子,从他们脸上可以看到云淡风轻。我倒是萌生了出外的想法了,有那么一点希望,可以找回他。

我跟着厂里的另一个姑娘,我们一起上广州去投靠她的表亲。辞职不是一样难事,难的是怎么跟阿爸阿妈开口,我踌躇了几天,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但无论机会多好,多天时地利人和,我的要求也会被驳回,算不上无情,只是他们按着自己的想法走罢了。

在一个烟雨蒙蒙的早上,我背着背包走向村头的大道,坐上了一辆三轮车。第二天在广州的时候,我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向他们承诺,我赚的每一分钱,除了自己必要的花销,都会尽数寄回家去。谁教会我的先斩后奏呢?我苦笑着,我总是本能地逃避要面对的问题。

接下来我住进了牢笼般的工厂里,陷进了无休无止的加班中,我只能把自己投进一个一个的工厂里,成为厂里不满现状又埋头苦干的幽灵。除了刚到那会去逛了广州塔,看了汹涌般的人潮,挤挤挨挨晕头转向,那之后,能出去逛的机会很少,就算去了,只有一身的疲惫以及越来越重的失落感,那个世界我融不进去。而封闭式的工厂里,成不了幽灵便成为机器,在庞大的食堂里,张口吃饭是机械化的,情感的缺失以及冷漠大概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我如先前向爸妈承诺的那样,每月按时寄钱回家,也常打电话。阿爸有时会叹气,跟我说熬不住就回家吧。因此我问自己,我是为了什么而离家呢?为了大城市的霓虹灯?为了看看潮流的模样?为了亲眼见证顶级餐厅的时尚光圈下的顶级食材,以及在社会尖端上的人优雅坐在桌边谈论些我不曾接触过的事物?

我在夜晚有空闲的时候回想这些,但都不能够实在的诱惑到我,因此每有稀少而珍贵的休息日,我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雀跃地往外头涌去,把自己投进一个华丽的漩涡里。

呆了一年我回家了,没有如释重负,我只是想回家了。家乡还是那个家乡,没有因为我离开而有所变化。阿爸阿妈高兴地迎接我,甚至我还看到了也是刚到家不久三年未见的阿弟,他高了,沉默了,以前常直视别人的眼睛如今躲躲闪闪,我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瘦削的衣着单薄的身影静静杵在霓虹灯下,在空空的脑袋里拼命想思索什么。

阿爸高兴地说,好好,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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