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往北吹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周文明的学习桌紧挨着窗户,每当他坐在学习桌前走神的时候,总是盯着窗户外面看。

他的目光透过玻璃,穿过两栋破旧的楼房中间狭窄的间距,飞到小区略显荒凉的小花园里。小花园里没有奇花异草,只有几株月季,还有冬青和杨树,其余的地方是草坪。然而,仅有的这些景色就足以锁住周文明幼小的心灵。

妈妈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来了。她看到儿子又在对着窗外发呆,心里盘算着等丈夫月底出差回来,就把学习桌换个位置,让儿子背对着窗户,这样大概能防止孩子走神。

她把洗好的葡萄放在学习桌上,看了一眼儿子正在写的数学试卷,还剩下最后一道大题,可能太难卡住了。妈妈又看一眼学习桌上的电子闹钟,时间尚早。她对儿子说,做完这套卷子之后,再背十个英语单词。

这时候儿子刚回过神来,没听清妈妈说的什么。他看了一眼学习桌上的葡萄,说了一句谢谢妈妈。妈妈叹了口气,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轻轻地把门带上,把周文明一个人留给了复杂的数学题和没完没了的英语单词。原本美好的暑假就这样泡汤了。

周文明摘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很甜,跟赵小蕊的味道很像。赵小蕊是个可爱的小女生,周文明的同学,坐在他的前面。每当放学的时候,周文明总是站起来假装收拾书包,趁机偷偷闻一口赵小蕊的头发,甜丝丝的,很像葡萄的味道。

周文明又把数学试卷上的最后一道大题读了一遍。这是他读的第三遍,每个字都认识,就是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这让周文明觉得很没有意思。他在题目下面的空白处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个答字,又在答字后面点了两个点,其中一个点不是很圆,他用笔描了一下。虽然圆了不少,但是看起来两个点不一样大,周文明又把另外一个点描了一下,最后在冒号后面写了一个8,把试卷对折放到了那串葡萄旁边。

8是周文明的幸运数字,这事是他自己定的。8月8号是赵小蕊的生日,周文明觉得8能为他带来好运。每次遇到不会做的数学题,需要他蒙一个答案的时候,他总是写8。

周文明拿出英语课本,翻到最后面的单词表,第一个单词是tree树,他忘记怎么读了,看了一眼自己在tree后面偷偷标注的汉字——锤。他读了起来,t—r—e—e——锤,t—r—e—e——锤,t—r—e—e——锤。他读了三遍,还是记不住。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看,最后看到自己在后面标注的那个歪歪扭扭的锤字,越看越别扭,越看越不像,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他在想锤字的右半部分到底有几条横,想不起来了,他把之前写的锤字划掉,在旁边又写了一个锤字。新写的锤字也不是很像,他无奈地看向窗外,一只手摸索着拿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关于赵小蕊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t—r—e—e——锤,t—r—e—e——锤,t—r—e—e——锤。我想变成一棵树,只需要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就好。

当第八颗葡萄被周文明放入嘴巴里的时候,他变成了小花园里的一棵树。他看到赵小蕊跟铁雨鑫正向小花园走过来,赵小蕊手里拿着皮筋,两头分别套在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拇指上。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赵小蕊有些沮丧,说,真的没有其他女生愿意下来跟我们一起跳皮筋吗?铁雨鑫说,没有。赵小蕊说,可是两个人没有办法跳皮筋呀,要不我去喊一声周文明吧,他肯定被妈妈按在家里写作业。我叫他下来,他肯定愿意。铁雨鑫说,我不喜欢跟小男生一起玩,他们好讨厌,只知道欺负女生。赵小蕊说,周文明跟其他小男生不太一样,他最多只会揪我的辫子,而且不会太用力。我们叫他一起玩吧,要不然我们两个没有办法跳皮筋。

铁雨鑫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拒绝了赵小蕊的提议。铁雨鑫说,两个人也能跳皮筋,我们把皮筋解开绑在那棵树上,咱俩轮着跳。赵小蕊把手里的皮筋解开,跟铁雨鑫一起把皮筋系在周文明变的那棵树上,开始跳皮筋。铁雨鑫让赵小蕊先跳,她在树的另一边支着皮筋。赵小蕊跳的时候,铁雨鑫的嘴也没有闲着,她一直夸自己聪明,说没有那些鼻涕都擦不干净的小男生帮忙,两个人也能跳皮筋。

赵小蕊跳的时候周文明一直盯着看,没太注意铁雨鑫在嘟囔什么。等到赵小蕊一不小跳坏了换铁雨鑫跳,周文明才注意到铁雨鑫的嘴一直没停,真令人讨厌。铁雨鑫不想让周文明跟她们一起玩,没想到最后还是三个人一起跳了皮筋,只不过这事只有周文明自己一个人知道。

铁雨鑫跟赵小蕊和周文明住在同一个小区,还跟他们在同一所小学读书,同级不同班。铁雨鑫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唱歌跳舞都会,每次班里举办活动她都要当主持人。校服日的时候,铁雨鑫扎一头小辫儿,头绳五颜六色,好像彩虹糖;非校服日的时候,铁雨鑫一天换两条裙子,每次都不重样。她觉得自己是全校最美的女生,是所有人心里的小公主。其实不然,赵小蕊比她好看百倍千倍万倍亿倍,以及大学才能学到的比亿还要大很多很多的倍。

两个女生跳累了,肩并肩坐在大树下面,背靠着树干。周文明站在她们的身后,高大挺拔,支撑着两个小女生瘦小的身躯。他想拥抱她。他抖了抖枝枝,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他垂下一条最繁茂的树枝,为她们挡住太阳。赵小蕊的侧脸很美,周文明让阳光从树叶之间穿过,照在她的脸颊上。

铁雨鑫把鞋子脱了下来,露出十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脚指甲。她有些显摆似的把脚丫伸到赵小蕊面前,捏了起来。她说,好累呀。赵小蕊看到铁雨鑫红色的脚指甲有些羡慕,生气似的踢掉自己的塑料凉鞋,也捏起了自己的脚丫。赵小蕊的小脚丫白白嫩嫩,看起来就像牛奶雪糕,周文明很想低下头偷偷舔一口。

起风了,风吹起赵小蕊的头发,空气里有一种甜丝丝的葡萄味。周文明摇着树叶,哗啦,哗啦。他觉得风是往北吹的,吹呀,吹呀,一直吹到三个人的心底。

赵小蕊说,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小男生?铁雨鑫说,他们总捉弄我。赵小蕊说,那确实挺讨厌的。铁雨鑫说,捉弄你的人多不多?赵小蕊说,不多,我打人可疼了。铁雨鑫说,你知道嘛,小男生捉弄你就是对你有意思。赵小蕊说,什么叫有意思?铁雨鑫说,就是喜欢,电视上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铁雨鑫说男人和女人的时候稍微有些结巴,但是随后又恢复了镇定自若,仿佛自己早就对男人女人的那点事了如指掌。赵小蕊脸红了,让她脸红的是喜欢这个词。她喃喃自语,如果这就是喜欢的话,那喜欢我的人真的不多。铁雨鑫阴阳怪气地说,不多是什么意思?那就是有喽,快说,是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说着铁雨鑫去挠赵小蕊的痒痒肉,赵小蕊一边咯咯笑,一边穿上塑料凉鞋绕着大树跑。铁雨鑫在后面追她,一边追一边说,是不是那个叫周文明的小男生?哦,我明白了,难怪你叫人家下来跳皮筋,你是想人家了。我家赵小蕊想男生了,想男生了。

这次换赵小蕊追着铁雨鑫跑,铁雨鑫不时回头羞一下赵小蕊。她们很快就跑远了,不再绕着大树转圈圈。周文明很想跑过去听听赵小蕊是怎么说的,但是大地锁住了他,用他自己的根锁住了他。周文明急得树叶更绿了,翠绿翠绿的,就像那年的盛夏一样。

两个小女生把皮筋忘在了那里。周文明的脖子上系着皮筋,仿佛戴着一枚勋章,是他心爱的小女生颁给他的。他发誓自己一生都系着。第二天一大早,一个捡破烂的老头把每个垃圾桶仔仔细细翻了两遍之后,发现了系在树上的皮筋。捡破烂的老头把皮筋解开,塞到自己口袋里带走了。

下午,王永昌抱着足球跟另外几个小男生一起来找周文明玩。妈妈说周文明没在家,王永昌便跟其他人在小花园里踢足球。他们把大树当成一根门柱,另一边堆着他们的水壶、零食和玩具,当作另一根门柱。

王永昌是他们当中脚法最好的,不知怎地今天发挥不好,射门总是打在周文明那一侧的立柱上,踢得周文明生疼。周文明摇着树叶高喊,菜鸡,菜鸡,王永昌是小菜鸡。

王永昌是周文明的同桌,住得离周文明家不远,也是他们学校的学区房。王永昌经常偷偷摸赵小蕊的辫子,赵小蕊回头的时候他又假装看书,跟自己无关。每次赵小蕊都把这事怪罪在周文明身上,周文明百口莫辩。王永昌真讨厌,竟然偷偷摸赵小蕊的辫子,他自己都没舍得摸。

王永昌又一脚射门打在了立柱上。这一脚射门力量很大,踢在树干上砰的一声,周文明咬牙切齿地把皮球狠狠地弹了回去,皮球正中王永昌面门。他鼻子一酸,眼泪都流了下来。其他小朋友看到都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其中笑得最大声是周文明,树叶都被他摇下了好几片。

再开学是五年级,周文明不用再去上学,只需要每天站在小花园里看着人来人往。他哪里都不能去,但他哪里都不想去,他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

幸福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直到他看到王永昌每天都来找赵小蕊。赵小蕊从楼上跑下来,穿着漂亮的塑料凉鞋,脚指甲涂着红色的指甲油。他们两个人肩并肩走在小花园里。他甚至还偷偷拉了一下赵小蕊的手,就像当年偷偷摸她的小辫子那样。赵小蕊羞得满脸通红,但是这一次她没有把这事怪罪在周文明身上,只是伸出拳头轻轻地锤了王永昌一下,随后又假装生气的样子说了声讨厌。

周文明站在那里眺望远方,他目光坚定沉默不语,任由一对早恋的男生女生甜甜蜜蜜。风往北吹,迷了路的人,不知道该往哪里追。

王永昌掏出一把小折刀,在树干上刻下了两个人的名字,刻赵小蕊名字的时候周文明觉得很疼,分不清是身体疼还是心里疼。他疼得叶子都黄了。那年冷得特别早,周文明一夜之间落光了所有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和身上那对情侣的名字。那年冬天周文明有了心事,他把心事全都埋在了树下堆着的积雪里。开春的时候他是最后一个抽出嫩芽的,大家一度认为这棵树没有熬过寒冬死掉了。

二单元不上班的女人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天出来遛狗。她衣着讲究喷着刺鼻的香水,遛狗的时候都要穿高跟鞋,走起路来劲儿劲儿的,有点像铁雨鑫。铁雨鑫比以前打扮更前卫了,经常吊带热裤什么的,她的腰上还文了一个蓝色的蝴蝶,平时不露出来,穿低腰短裤时若隐若现。赵小蕊、王永昌、铁雨鑫三个人一起约会的时候,周文明不小心看到的。

那天他们在小花园里集合,王永昌和铁雨鑫先到了,在大树底下一起等赵小蕊。王永昌和铁雨鑫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好像很熟悉的样子。赵小蕊到之后,三个人坐在树下商量初中毕业之后旅行的事情。

毕业旅行回来之后,赵小蕊的名字被王永昌从树上划掉了。他的名字旁边换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铁雨鑫。王永昌故意把三金鑫写成了心爱的心。真恶心。更恶心的是,王永昌还在他和铁雨心的名字中间画了一颗心。真恶心。

那年的周文明满身都是枯枝败叶,北风吹来的时候会漫不经心地落下几片黄色的叶子。也是那年,冬天的时候铁雨心一家搬走了,搬到了开发区的新房里。王永昌再也没有来过。

春暖花开的时候,周文明抽出了嫩叶,赵小蕊扎起了马尾。有一天,她戴着鸭舌帽和黑色的口罩来到小花园,用一把锋利的小刀把王永昌的名字划掉了,每一刀都很深,刀刀见血,周文明能感受到。王永昌的名字被赵小蕊划得血肉模糊,再也难以分辨。她又在铁雨心的名字上划了两道,在划第三道的时候她的手停了下来,眼睛里噙满泪水。她把小刀插在了王永昌画的那颗心上,头也不回离开了。赵小蕊再也没有来过。

时光荏苒,多年以后三个人的名字全都模糊不清了。他们青春年少时心里受的伤,在一棵树上结了疤。一棵站在岁月里的大树,无意间成了三个人爱情的见证。悲伤离合,人来人往,往事随风。

熟人越来越少,周文明有的时候会盼着那个每天遛狗的女人早点出来。他注意到她养的狗是一条纯种泰迪,冬天的时候小狗不愿意下楼,在雪地里踩一脚就汪汪叫着跑回家里去。她挽着空荡荡的狗绳,像挽着恋人的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在小花园里走一会儿。她老了,不再好看,比年轻的时候寂寞了不少。她始终没有上班,一直住在小区的老房子里。直到小区全部动迁,她是最后搬走的一户。周文明忽然觉得她也像一棵树,只不住种在了一栋楼里,而不是像他一样长在花园里。她跟他一样,见过很多人,人来人往,喧哗骚动,孤单寂寞。

周文明的父母也搬走了,他们在开发区换了一套安置房。周文明以为自己的突然消失会让父母痛不欲生,没想到几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是个男孩。他一度害怕自己的名字会被自己的弟弟占用,后来才发现自己想多了,谁会把一个二手名字送给自己的小儿子呢?他被大家彻底遗忘了,幸运的是他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可供他人凭吊。

在往后的岁月里,周文明又在小花园里孤独地矗立了很多年。开发商资金链断裂,没有完成动迁就跑路了。项目数次易主,全都中道崩殂,最后一个外商接盘,决定在那里建一个葡萄园。葡萄熟的时候供上流人采摘,体验生活,剩下的葡萄用来酿酒,供铂金会员专享。

旧楼房已经被推倒,光秃秃的大地上只有周文明依然站在那里。他眺望远方,目光坚定,看人来人往,看沧海桑田。

夏天的某个黄昏,一个小伙子扛着铁锨偷偷爬过围挡,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他把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用铁锨在树下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刚好能把盒子放到里面。他把挖出来的土重新填回去,跪在地上用双手轻轻地拍平,最后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他说,妈,按照您的遗嘱,我把您埋在那棵树下面。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我爸的。

他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对着即将落下的夕阳说,哥,咱妈死了,她死前一直念叨你,说你小时候一学习就走神,老爱盯着窗户外面看。她说你最喜欢看小花园里的大树,她让我把她埋在树下面。她说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一定会去那棵树那里的。我们搬家了,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说要在大树旁边一直等你。我们找了你很久,咱妈一直没放弃……哥,如果你能听到的话……

是夜大风,落叶满地。叶子堆在树下,像一座新坟。第二天挖掘机进场施工,一铲斗下去,大树连根拔起,一头栽进大地母亲的怀抱。树干躺在地上,树叶哗哗作响,声音随风飘向远方。周文明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像下课的铃声。

他回过神来,休息的时间到了,他随手按下闹铃。单词还在背第一个,t—r—e—e——锤。他又看了一眼那个锤字,还是不对。他把第二个锤字划掉,在tree后面写下了一个自己理解且会写的字——吹。

原本记住的事情又忘记了,他只记得那年风往北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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