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耳尖心细,听得李瞎子跟二奶奶一番对话,按捺不住好奇,凑过来小声问道:“李大师,你看我怎么样。”
李瞎子迟疑一阵,笑道:“我那都是瞎说。您们都是大富大贵之人,哪用得着算。”说罢,转身默然离去,两片黑漆漆的墨镜,像是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三奶奶刚想拉住李瞎子问个究竟,被二奶奶一手拦了回来。
“得了吧,三奶奶。十个先生九个骗,别听他胡说。后面人还多着呢。”二奶奶点燃一支烟,冷冷地说道,仿佛一切的众生不过是手中的麻将牌,美丑善恶,贫富贵贱,都在自己的手气和掌握中。
几人过后,一个穿着破烂长衫,瘦长的人影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贾秀才,贾老先生,您先来。”几处异口同声地喊道。
贾秀才,传说在成都尊经书院的门口蹭过几天课,又跟川西经学大师廖平搭过几句话,虽然秀才早成了历史的陈迹,秀才的学历也无从考证,左邻右舍的人还是乐得以秀才相称。镇上的年轻人和小孩子,名里带有“采薇”,“采萍”,“采葛”,“采藻”的,无疑是贾秀才的巧思了。
看看清可鉴影的稀粥,数数水里寥落的米粒,贾秀才摸着同样屈指可数的几根山羊胡子,将眼皮一搭,戴瓜皮帽的头摇成了拨浪鼓:“全无规矩,大违古制。古来施粥,第一,舍的粥要筷子插进去不倒;第二,用粗布裹粥,粗布不许渗水;第三,粥的数量,管饱不限。”
晴轩的辩白带着几分委屈:“我不是说过,这回人多粮少,熬的是救命粥,不是八宝粥,百家宴吗?”
“哼!”贾秀才将破旧的长衫一顺,声色俱厉道:“那四十八镇,三十六乡,财主乡绅们捐的钱都到哪去了?”
这一问,问得晴轩和三位嫂子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回答。晴轩刚从重庆学校回家,并不详知家里的事务。三位嫂子终究是妇道人家,太具体的政事,原是不过问的。
讨粥的队伍又开始扰动起来。饥饿难耐的肚子,又添了几分牢骚和质疑。
“钱都在这里呢。”一个老者沉厚的声音让喧闹得人群蓦地安静下来,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人头齐齐的朝向声音落处。
陆老太爷穿着马褂,从粥棚后走出来,将拐杖往旁一扔,手拿一张报纸 ,站在一个个攒动的人头前,大声说道:“钱都在这里呐。飞机,炮弹,粮食,那一样不要钱。鬼子的飞机不认人,管你吃饱没吃饱。这一仗,打赢了,没有饭吃,打输了,吃饭的都没有了。”
那是一张大轰炸后报社记者拍下的一张照片:光秃秃的木杈,栓着一根晾衣绳,绳上挂着满是破洞的裤子和一只断掉的手臂…
有人不忍直视,转过脸去;有人拿手背去抹湿润的眼睛;有人捏紧拳头,跺脚暗骂;有人呆呆的站着,两眼无神,不言不语。
“有了钱未必买得到粮食,有了粮食未必能吃到肚子里去。有国才有民,有民才有国。国难当头,又逢天灾。故当首纾国难,并救天灾。”老太爷深吸一口气道:“我陆家几代为官为商,就认天地良心四个字,绝不做对不起父老乡亲们的事。虽然每天熬的粥很清薄,尚且可以救饥度日,存积的粮食还能保证大家挺过几个月。”
陆老太爷说罢,空中刮来一阵凉风,虽然就那么一小会儿 ,也让众人生起几分快意和英勇,仿佛纵然不能亲自上阵,手刃敌人,单单饿着肚子也是为国为民,克尽其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