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山塘: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苏州是一座叠印在史书和织锦上的城市,是一片渗透了评弹、昆曲的土地,是一处以河流为经络,以桥梁为骨骼,以园林为血肉,以丝绸为肌肤,以刺绣为纹花发育成熟的温柔富贵之乡。
(一)刻录在史册上的街河
苏州虎丘山门外有一条河、一条街。这条叫作山塘的河流与街道,已经被许多游客冷落遗忘。
其实,只要稍通古典、略翻书卷,就不会对山塘视而不见。它早已在众多的史册上写下了不朽的文字;它的河流与街道曾经挤满了文人墨客的身影。就是在当代,寸纸寸金的高中语文课本,也曾收有一篇矗立在此街的碑文。
我注意起山塘,是在听到一首苏州评弹的开篇以后。它是这样弹唱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有西湖,苏州有山塘。两处好风光。”
相对于官文正史,我更看中民间的价值与判断。于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后,我走进了山塘。
视线中滑动着寂寞的水光和清冷的街色,隐隐浮现着岁月的沧桑和历史的风雨,如同一坛滋味复杂的光阴之酒,若隐若现地释放着它蕴含的岁月气息。
这里曾是《红楼梦》开卷第一回倾情描绘的“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条街河的浮世盛景曾占据过《姑苏繁华图》三分之一的篇幅;这里是乾隆和慈禧太后迷恋不舍,先后原样搬进圆明园、颐和园的“苏州街”;这里弥漫过陈圆圆、董小宛等南国红粉争奇斗艳的滚滚红尘。
这里的人生和故事似乎难以说尽道完。也许史书上的那个山塘,并不全因战火,更是被自身超载的历史风云湮灭的。
(二)虎丘塔以倾斜的雄起,平衡着一座阴柔的城池
当历史的风云消散,往昔的荣耀飘零,山塘便复归了自然,流露出了土地与河流的纯朴本相,似一位阔别风尘的红颜,像一位不计坎坷的老人。它的平和超脱,使得与之相伴了千年的虎丘古塔,似乎也想倾身而去了。
是的,千百年来,正是这座斜塔俯视着一城的水影丝光,为一座阴柔秀美的古城矗立起了雄性的标志,平衡了一派锦绣的江南山河,取代了众多名桥古刹,成为了苏州的地标。
(三)审视山塘,就如同回味一封远古的情书
于是,对山塘的审视与猜想,就如同回味一封远古的情书。
中唐宝历年间,有一位为官的诗人,从杭州转任苏州刺史。善察民生疾苦,长于理水筑堤的白居易,深感一片荒郊野地阻碍了姑苏城的交通与发展,便决定再筑一道白堤。不久,一道水陆并进的河堤贯通了繁华的阊门与虎丘,使七里山塘一举成为江南的商贸重镇。
事后,离官在即的诗人如此歌咏自己的这一政绩:“自开山寺路,水陆往来频。银鞍牵骄马,花船载丽人。芰荷生欲遍,桃李种仍新。好住河堤上,长留一道春。”
如今的山塘谦和地接纳着我们,向我们吹送丝绸和鱼米的气息。
它的小桥深巷,一环环紧拥着我们疲惫的身体;它的流水波涛一丝丝弹拨着我们饥渴的心灵,把我们的精神引入了阔大的世界。
山塘的平实优雅和隐忍知足告诉我们,这条长街依然散发着农耕桑织的余温,这道流水还在荡漾着坐商行贾的情怀。
山塘受到的第一遭外力的打击,是战火。一地的兴衰,通常因为交通的变异或战火的侵袭。南宋金兀术攻陷苏州,使山塘初尝了满目创痍的滋味。后来的几次重创仍是因为战火。元末吴王张士诚的弃城一炬和太平天国的卷城风烟,又使多水的山塘变为焦地,创毁惨烈。
而在铁路、公路尚欠发达,水路还没有萎缩之前,山塘享有自然地理的优越地位,似乎一直未被连根动摇。这也是它在连连的战火重创的间隙,仍能屡屡复兴的根本原因。
到了明清之际,苏州复为“天下第一都会”,山塘也随之进入鼎盛时期。清诗曾这样描绘:“七里长堤列画屏,楼台隐约柳条青。山云入座参差见,水调歌行断续听。隔岸飞花拥游骑,到门沽酒客船停。”
我想,那时的山塘,丰衣足食,歌舞沉迷,应该表现了世俗生活的一切飞扬流动吧。
心怀这样的往事,一座座老桥伤残的曲线,一浪浪无言涌动的流水,仿佛已幻化成昆曲婉转的旋律,稻浪起伏的波涛。
(四)山塘俘获我们,带我们结识往昔的人生
山塘就这样延伸着它的生命,释放着暗示,俘获着我们,像一部翻开的方志,把我们领回了记忆的家园,带我们结识了往昔的人生。
也许旧时的某位歌女,已经复活了甜美的幻象,正向小巷的尽头深入,将晚歌传入一家家爱情的卧室;也许那两岸斑剥的河埠,正将往事模糊的倒影萦回到我们的心头。
山塘给我巨大的震撼,是一座主人短暂寓居的故居。起初,它那平凡的外表险些被我忽略。它简朴地黯淡在商人的会馆中,甚至连一块巴掌大的标记也没有,完全被一所学校的招牌掩盖着真相。
但那竟是李鸿章的故居,而李鸿章是不容被忽略的。众所周知,
他曾是声名赫赫的洋务运动领袖。如果容他实施自己的历史理想和人生抱负,中国改革开放的实践,至少可以提前一个世纪开始尝试。虽然,他那支庞大的北洋水师在探索的征途上全军覆没了。
推开这座学校的门院,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看着那些尚未成年的孩子,在这样一位历史先驱的故居中学习科学文化,我依稀觉得,也有理由相信,他们的将来是一定能够走向海洋,拥有世界的。
山塘历史上另一值得评说的事件,是明末天启七年,苏州人掀起的抗击阉党暴政的斗争。斗争失败后,为了保护同志乡亲,以颜佩韦为首的五位义士,大义凛然、慷慨赴死,表现了钢铁般的坚挺傲骨。高中语文课本收录的正是他们山塘坟前的碑文。
假如这几位勇士出生在英烈辈出,壮士不断的北方,是不会这般醒目的。但对于温软的苏州,意义却非同一般。他们的作为,给水畔巷口传播佚事的市民,给躬身船头温和交易的商人带来了别样的神采;他们的横空出世,为精通爱情而怯于兵器,长于婉约而欠缺雄风的苏州人树立了热血喷涌的榜样。他们的出现,也为山塘的脂粉气味和妩媚身姿增添了一抹血色洋溢的背景。
(五)贞节牌坊与红尘烈焰
山塘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东西,就是那一个接着一个的贞节牌坊。我明白,封建卫道士最擅长的伎俩,就是在人生欢快流畅的地方,表演下作的残忍与丑陋。他们冷酷地用自己的阴暗逻辑推理:既然世态已如此奢靡,道德又威严难继,那么在满眼的旗袍和满街的花鞋中,就只有指望牺牲几个节妇烈女的血肉之躯,来整肃龌龊的纲常了。
但恰恰就是这些贞节牌坊浸透着最为深重的苦难。不能想象,当陈圆圆、董小宛们在酒色中放纵青春,激发红尘烈焰的午夜时,那些节妇烈女会如何独对大好年华,把不尽的相思,满腔的热泪,绝望地付与着无情的逝水。
(六)苏杭:不一样的天堂
面对一座座整饬肃穆的贞节牌坊,听着满街巷的吴侬软语,我又想到了苏州的姊妹城,想到了顾盼风流的杭州,想到了苏州的不甘。尽管千百年来人们总把这对姊妹城相提并论,但在我看来,苏杭却是不一样的天堂。
是水让人们把这对姊妹城勾连在一起的。但同样的水也有阴阳和气势之分:苏州的水孱弱平缓,被驯服进了小巷园林,而杭州的水则漭漾浩荡,以裂城而过的气势奔腾成了举世闻名的钱江大潮。更不用说,杭州还拥有一泓大自然的点睛之水,点亮了江南大地的那双最美的眼睛——西湖。
更为重要的是,水光必须借助山色才能灵动。被清代文学家张潮推为“山水中尤物”的西湖,正是因为群山的激活,才升华成了阴阳互动的至美境界。而在苏州的众水之畔,山却无情地缺席着。所以,与丰姿绰约、奔放自如的杭州相比,苏州就像一位束手束脚的平胸美女,怀带着与生俱来的缺憾。
难怪人们要用“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把苏杭的女子区分开来。这是这两座城市小大不同的气象决定的。苏州女人不乏温婉精明愁肠百结的风韵,却缺少杭州女子华贵大气风情万种的身手。所以苏州大约只会产生后花园里偷偷摸摸私定终身的秋香,而不太可能出现纵剑江湖为爱行侠的白娘子。
可能也正因为此,古代的那些深谙阴阳哲学的造园家才要在苏州园林的每一泓池水畔固执地堆叠出一峰梦中的假山。可惜的是,谁也没有能力为整个苏州城池营造出与之匹配的巨大山体,苏州也因此从未能抵达如同杭州、桂林那样的山水相依的完美境界。
但苏州毕竟是一座叠印在史书和织锦上的城市,是一片渗透了评弹、昆曲的土地,是一处以河流为经络,以桥梁为骨骼,以园林为血肉,以丝绸为肌肤,以刺绣为纹花发育成熟的温柔富贵之乡。
苏州以丝帛的长卷、流水的文图连绵不断地结构着自己的方志,有着苏醒的姑娘这样的温暖美丽的名字,如同漂浮在梅雨船头的一袭旗袍背影,是水埠头岸的浣纱女和长桥上牵牛挽犁的农夫的家园,是永远魅惑着我们的故乡。
就像山塘给我们的启示那样:作为江河日月下平凡的劳动者,这些载负过我们祖辈情爱恩仇的流水,仍将继续哺育着我们的喜怒哀乐;先民们被人生镂刻在面容上的皱纹,也注定会一代代复印在子孙的脸庞上。
(七)山塘:我们生命的文物,情感的遗产
当时代的列车震荡着它那岁月的砖瓦,当怀旧的地图无法表达它那变形的街区时;当水泥马路肢解了实体的《平江图》,当高耸的大楼埋压掉小桥流水,山塘,也许就是这样为我们保存了生命的文物,情感的遗产。
而这样的文物和遗产,往往能使人突然醒悟到:过去的某种诗意的生活还可以重来,我们经历过的某些难以忘怀的故事,又在远方的某条长路上再次拥紧了我们的欢乐与忧伤。
虎丘山门前有两口青石的古井,传说那是一对虎眼。而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山塘的水之眼,是山塘如同它那长街一样的长梦中一直未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