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赋予它们缓慢生长的基因,让人只有在猛醒时才发现它们已与从前不同。不像我们,外貌和内心一直变化,仿佛在催促一切都尽快发生。
高铁运载的是我们的焦急、期待和种种不安。群山和平原在对车厢的凝视中向后退去。告别被一再重复。列车每经过一个车站,都像进入一个巨大的扫描仪,一个黑箱,我们穿过它们,装作没有任何变化,但始终平静不下来。
“一杯咖啡够吗?”
“她还需要一片阿司匹林。”
“多买一件就可以用优惠券了。”
列车在山间穿梭,超过所有生物的速度。
“你就剩下最后一关了!”
中雨。天色暗下来。每一个山洞都懒得理我们。
车厢里盛满人们各种的声音和身影,犹如一个在调试和准备中而又永远不会开始演奏的乐队。一张红底的张贴画在空中飞舞:这是乘客们共同的梦。每停靠一站,梦境就加深一层。画上的字,因被加粗而变得醒目,或变成一只逐渐变大的耳朵,为了努力听到什么。另一趟列车迎面驶来,巨大的气流让所有乐器都变得虚弱无力。
画中一个空手道男孩失手将对手打成瘫痪*。就像电视画面被夺去了声音,他表情木讷,双手握拳,依然保持着迎战的姿势。饥饿是一条蛇。中午,餐车被推进来,车厢里又活跃起来。
列车也可以用来拍电影:两个主人公以车窗为背景交谈,暗黄色的灯光下,他们各敞心扉,他们用手势加重对生活的理解,像是正在对着手机用力讲话的一对侧影。历史在流逝,黑色的铁轨从车尾快速退去。没有人注意这些,手指们熟练地在电子屏幕上戳点。音乐停止。镜头被收起来。一个四岁的男孩哇地一声哭着跑了过去。
我们善于把旅途变得像在家里一样,就像我们一直在把家变成车厢。灯光让影子无处存在,消过毒的座席干净、整齐划一。食物和话语的味道渗透空气、桌椅和地板,我们用表情和默契区分彼此,夸张或平静,就像深夜在漆黑的旷野里行军,看不清彼此,但要互通信息,以免掉队(就像我一直在说“我们”,以免陷入孤独)。
火车经过一个隧道。车窗玻璃上映出一张戴黑框眼镜的女孩的脸。还有许多其它事物在她脸上晃动或掠过。清晰的是,镜片后面,睫毛还是湿的。也许刚跟男朋友分手。我猜几个小时前,在我准备出发时,她也在哭着收拾着行李,总有一些东西的取舍构成致命的问题。
速度让我们失去耐心,事物都会出错,但我们已无法俺它们原本的节奏去等待。手机不断推送新闻:一对老夫妻倒在了菜市场,另一条是一个抑郁症患者的自述。我们的高铁在行驶,不知有多少事物被甩在身后。它们在我们的视野里出现,消失,就像城市上空的稀疏、暗淡的星星,随季节流转——更多则沉没在雾霾里。直到有一天,我们遭遇事故——大塞车或脑瘤,在停滞的车流中或病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它们从后面跟上来,经过我们,同情和沉默构成它们和我们之间的你好和现在。
“当前时速305公里/小时”
窗外的地面向远处微微翘起。如果坐上磁悬浮列车,世界的变形会更加明显:地面倾斜着,铁轨两旁的景物被一齐托起,构成一个以列车为轴的巨型文件夹,以大角度敞开,飞驰。
车厢门在并不悦耳的提示音中打开,乘客们如同氧气和二氧化碳一样进出。站台上吸烟的人,像是车厢里走出来的梦游者,凝神沉思,或四处张望。他们无意中躲过了一场热闹的海誓山盟,他们喷云吐雾,好像正在吐出长久加于身上的规训和债务。群山静穆如高耸的遗忘,不可见的阴影笼罩我们。
白露之后,秋天准时到来。广州,烈士陵园的长凳上落下一只伯劳鸟和几片叶子。人们欣赏秋景,体味秋风掀起衣襟和发丝的凉意,但拒绝哀悼。“我身边的一切都在死去” **。我们从未和事物直接面对。我们一次次迈进高铁车厢,一次次在江边散步,疾走,看晚霞散尽,一次次走进秋天的手指,听它低声说:“在此之上的追逐,都是对剩余之物的追逐。”
我们创造了足够的伟大和悲哀。我们更擅长此道:追逐未到手的,让逝去的逝去;或是以黑暗之名,打深深的洞,然后扮演一粒蚌珠;我们团结一致,紧密地像有待收割的蔬菜。这是一个巨大的、在等待手术的时代。榕树的叶子一片片落下来,飘洒在金色的阳光里,好像每个人都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起舞,头上戴一顶疯帽子。“最难的就是保持这样一种危险的平衡。”但是否会有一些无知者逃出来,微笑着走向死亡?
我们告诉自己这很少发生。是的,我们是“和谐号”集体,我们没有人霸座,也不需要轮椅,我们用真诚的道歉面对MeToo,没有言论遭到限制,我们有上调的社保和个税起征点。我们有高速且一致向前的列车,且不断提速。
车窗外有深红的夕阳。马路看上去无比安静,靛蓝的天空下,一排肃立的白杨呈上自己缓慢打开又渐渐黑下去的轮廓。逐一亮起来的路灯,如天使般垂手站立,它们吐出半张开的伞一样锥形的光,围护着特定的空气和路面。岁月赋予它们缓慢生长的基因。它们,没有变幻的梦想和欲望,在我们的无视或惊讶中生长,平静而沉默;但一闪而过。
*"空手道男孩"这个意象出自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默的《画廊》。
**出自意大利电影《绝美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