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灯下尘

我不过是爱情的灯下之尘,可以被你照亮,却永远无法为你燃烧。

我不过是爱情的灯下之尘,可以被你照亮,却永远无法为你燃烧。

【壹】

去苏州的时候恰好落雨,江南脱了明媚的妆,沉静下来。

日子进入五月下旬,难免会叫人对即将到来的梅雨时节产生一点余悸,幸而天还是凉的,幸而幸而,不黏腻。

火车站出站口,季小卿一眼望见立在人群中的许城。

瘦削挺拔的身量,灰蓝的休闲衬衣、黑色牛仔裤和黑色球鞋,不是显眼,是根本移不开双目。

季小卿从来没想过,许城会答应加入这次周末的出游,更没有期待过他会来接她。

上个月某个周末的早晨,季小卿发现了这家藏在苏州深巷里的民宿,小小的书店里藏着四个看着就很舒服的房间。她发消息,问在苏州的许城:要一起去吗?散心。

消息刚发出去,她就觉得自己太唐突:请不要勉强,我只是问一问。

许城不常回复季小卿的消息,即便回复也是极简单的那几句话。

“在忙”、“在健身”、“要开会了”、“恩”、“好的”、“谢谢”……

季小卿抱着手机,盘腿坐在椅子上,等一个不一定会出现的回复。

最近她总在想,为什么做了这么多年的同学,无论许城在大家眼中有了多大的变化,都让她觉得自己认识的还是当年那个讷于言辞,沉默冷面的少年。她像个努力的小蜗牛,亮着温暖的小壳靠过去,只为了看清楚他的一个表情。

如果他不是许城,她季小卿绝不会想这么多。

窗外下起小雨,季小卿放下手机去关窗户,回来时,手机上有了一条未读消息。

许城说:好呀。

好呀?他竟然说了——好呀?

他的回答,令她措手不及。

她习惯于他礼貌性的回绝和客气的态度,甚至准备了很多让自己可以对结果无所谓的借口,但她没想过,要面对一场突然降临的巨大欢喜。

妈妈突然在楼下喊季小卿吃中饭。

她跳起来,哎哟一声,狠狠崴了右脚。

原来开心也是可以这么疼的啊——

她记下了。

整整一个月,季小卿都过得很恍惚。期间她联系许城,用她所有的方法去打开一点儿话题,却每每又被自己的小心翼翼打回原形。

她晓得的,若非周末正好空闲,若非没有旁人邀约,她不会走进他的视线。

这一次,她心里别扭是藏不住的,因为把自己看得很轻的人,一旦要得多了,就容易慌乱,失去安全感。

如果他不是许城,那她季小卿绝对不可能如此卑微。

她知道,许城一定感受到了,但她也知道,许城永远不会说出来,不会去给她机会受伤难堪。

一个伸手够不着的标准距离。

一种不顾及节奏的走路频率。

一段可有可无的旧日同窗之谊。

果然,出行的前一天,许城发消息来:周六晚临时有饭局,晚上我再直接去民宿没关系吧?

季小卿看着手机发了三分钟的呆,她什么都不想回复,不想因为这个变故弄糟原本的好心情。

过了好一会儿,她开始打字。她想,既然已经见不成,也就不用表现得那么风轻云淡,不用看上去懂事大方,不用把骄傲和自尊伪装成知趣和理性。

她是有情绪的,她想跟着感觉诚实地矫情一点,她给许城回条消息:我有点小遗憾,也有点小难过,但房间本来就是订好的,你晚上空了再来Check in吧。

她锁了屏,再没看任何一条消息,包括许城发来的。

此时她还没下班,她要控制好情绪。

第二天早晨,季小卿早起梳洗。

她伸着懒腰,面向窗外的阴天。

出行是为散心,到底也不是为了一个许城。

出门前,许城竟又来了消息。

这次不得不看了,不知又会是什么样叫人不开心的内容。

季小卿深吸一口气,点开对话框:几点到苏州,我去接你。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问:你不是有事吗?

许城:下午有时间,先送你去民宿。

她:好呀。

这个城市落着绵密的雨,那个城市也是,而季小卿出门,却忘了带伞。

走出火车站的出站口,季小卿就看到了许城背对她的身影。

她穿过人群,靠近他的背影,踮起脚尖伸左手轻拍他的左肩,然后躲到他的右手边。

他向左看,再向右看,发现了她。

这是一个小伎俩,是一个不算太平白无奇的开场。

季小卿微微仰头,带着俏皮的笑打着招呼,也不过是看到了许城沉静如斯的浅浅眸光。

她开始怀疑,真的可以算是认识了他十几年吗?


【贰】

初见许城时,季小卿刚中途转学到二十一中,念初二。

许城是班里的团支书,沉默少言,独来独往。季小卿觉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了睡觉的八个小时外,剩下的十六个小时许城肯定都是那张千年不化的冰山脸。

其实,许城不笑时更好看,但季小卿想的不是这些。她在想,怎么融入这个新的班集体,以及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把团支书的位置从许城那抢过来。

季小卿是城镇中学转进二十一中的,她从小到大手臂上都至少两道杠,一路在老师家长的表扬里走到初中,身上带着一时抹不掉的娇贵,甚至是一些霸道脾气。

在二十一中,她的能力和成绩也渐渐受到老师和同学的认可。她曾想过要竞选班长,但班长已然成为她最好的朋友,所以她就只能在团支书身上花心思了。

她也曾沉默地悄悄靠近许城,观察他的生活,可是除了做作业、看书、打篮球和吃饭外,他可见似乎连和同学聊天都很少。她不明白,许城是如何在同学之间树立威信的呢?真的仅仅是因为他成绩好,长得好,又像个乖乖男吗?

许城真的就像他表现出来得那么内向且nice吗?

季小卿陷入了回忆,又硬逼着自己回神。

这条不知名的苏州小巷,很静很深,幽长得让季小卿希望永远到不了那家书舍,或者干脆迷路在这里吧,一辈子都别找到出口。

苏州的雨,越下越密了。

季小卿躲在许城的伞下,低头看路,小心地避过所有水塘,避免弄脏素色长裙的裙摆。她始终不敢抬头,即便开口,也不过是些与天气和苏州有关的无聊言语。

她私心地放缓了脚步,整个人就那样因为没跟上许城的步子,任凭蓝色格子的雨伞移过头顶,让自己暴露在绵密的雨丝里。

隔着的半米不到的雨帘,遥远得仿佛是隔着好几个太平洋。她劝自己:季小卿你要明白,他只是在撑伞,不是在为你撑伞。

许城终于察觉到季小卿落在了后面,继而转身问:怎么了?

她勉力地笑了笑,指着旁边一根电线杆说:刚刚看到一只燕子飞过去。

许城哦了一声:快走吧,待会儿雨要大了。

嗯。他并不关心燕子。

抵达书舍,跨进那扇小清新的木门,迎面扑来一股叫人安心的书香。

前台姑娘小沫微笑着招待我们:你们是订了一间吗?

她摆手,笑,然后比划了个二的手势:两间。

许城住的房间叫“重庆森林”,季小卿是“蓝莓”。

许城对小沫很客气,转身对季小卿倒显得疏离。

季小卿抿嘴自嘲,晃了晃头让自己不要再想下去。她立在房门口,问了句:午饭一起吃?

许城侧过身,淡淡回她:巷口有家煲仔饭很好吃。

她说:待会儿就去吧,我饿了。

季小卿问旅店老板借了把伞,与许城一前一后走出巷子。她还记得刚刚走出旅店时,前台姑娘些微黏在许城身上的目光。

她不禁笑了。

笑什么?许城竟冷不丁回身问她。

她的笑衬着那红色的伞面,显得格外明艳透亮:没什么,心情好而已。

绵密的雨帘,打湿了他们之间的视线。

煲仔饭虽然美味,但在季小卿眼里也并无特别,她把砂锅边缘上的锅巴用勺子挖下来,一点点拌进饭里,吃得慢而有味。

新走进来一对客人,男人年轻有型,衣着挺有品位,表、鞋、衬衣、外套每一样都透着极佳的质感。女人很漂亮,漂亮得很网红,一进门就把店里煲仔饭的香气换成了coco 小姐。

季小卿埋头吃饭,眉毛都没带抬一下。

男人认出许城,第一时间走过来打招呼。

季小卿像精准的钟摆那样应声抬脸,明眸流动,露出惊讶且灿烂娴熟的笑容。她告诉许城,盛子遇是她刚进公司那会儿,同期参加培训的同事。

而许城,则与盛子遇是大学同学。

我刚好到苏州玩,硬是麻烦许城招待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你身边这位是?季小卿的外交辞令里都是熟稔的客套。

我朋友。盛子遇说。

这么简单?季小卿浅浅一笑,是心照不宣的意思。

就这么简单,无巧不成书嘛。盛子遇就这么完成了对一场偶遇的总结。

面对盛子遇和他的女伴,季小卿第一次在许城面前表现出了自己出众的交际能力,老练地掌控着整场对话的节奏和情绪,让所有话题在每个人都不会尴尬的时候结束,转移。

她带着无形的精致面具,甚至神色带有一点点妩媚地在观察着饭桌上的你来我往。她感觉许城看向她的目光微微变了。

一餐饭结束时,许城大约抢先起身去结账,盛子遇的女伴走向洗手间,季小卿的脸缓缓偏向小店落地玻璃外的街道,一直挂在唇边的笑容瞬间收敛起来。

来查岗?季小卿轻声说,原来你不相信我。

我只是来验收成果。盛子遇勾唇,你时间花的有点长,我怕你对许城入戏太深。

我假戏真做,你不是刚好一石二鸟,有什么好担心的?她的脸依旧朝向外面那条并没有风景的街,漠然的神色里透着闪烁和回避。


【叁】

第一次见盛子遇,是季小卿刚进公司,在会议室参加新人培训启动会的时候。

盛子遇最后一个走进来,浑身透着一股纨绔气,玩世不恭的人,行为再低调再克制,都能让人嗅出身份的特别来。别人追捧他的身份,奉承他这个盛氏集团的太子,她看到他不拘一格的性情和摆脱家世束缚的决心。

她不是什么救世主,没有所谓清高和骄傲,她遵从着内心寻找到猎物的幽微雀跃,就像在漫长的时光里她习惯虚荣带来的隐秘快感那样,无可释怀。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讨好盛子遇,她用她的出色和所有行动来表达爱和欣赏。她如愿引起了他的注意,却被他无意间发现了她与许城少年时的同窗之谊。

他说,他可以接受她,但她要帮他接近许城,好让他的妹妹盛子晴对许城彻底死心。

季小卿知道他在利用自己,可既然这是他选择与她建立沟通的方式,她就要试。

许城,在她的计划里,从一开始,就是她接近盛子遇的跳板。

可为什么偏偏是许城,而不是别人?

这个在他们的少年时代能令无数女生趋之若鹜的男人,对她的吸引力不光是他本身,还有那个曾信奉青春万岁,无所顾忌的自己,那个真实的最好的自己。这对季小卿来说,近乎致命。

许城结完账,盛子遇的女伴也回了座位,见到的是季小卿与盛子遇相谈甚欢的美好画面。

雨还没停,许城站起来,礼貌地打断对话:我们先走了,我下午还有点事,有时间再请大家好好吃顿饭。

季小卿察觉许城面色中的一丝不悦,便避开盛子遇的目光,起身开口:那我们就先走了。

盛子遇礼貌地笑着摆摆手,顺手搂过女伴的肩膀:好,拜拜——

走回去的路,忽然变得很长,季小卿好像失去了与许城相处的能力。

他不开口,她也不再动声色。

民宿有个小而雅的院子,连接着前屋和后屋,他们沉默着并肩坐在屋檐下,泡一壶玄米茶,听雨落进院中水缸的脆响,如同时间的心跳。

许城时而与前台姑娘小沫聊天,言谈举止间透着她从未见识过的亲和力。她好似从没认识过他一样,陌生感让她觉得安全。他早不再是当年学校里那个像座冰山一样无法被靠近的团支书,也不再是她当初一心想要与之挣个高低的耿直少年。

原来,他们早在各自的时间里,获得了与以往不一样的面孔。

彼此彼此。

她感叹一句:真好啊。

他问:什么?

她摇摇头,小心微笑:不是什么,是一切都真好。

他略一顿:时间差不多了,晚上我约了人,不得不去,晚饭你一个人可以?

原来,半天都过去了。

她所有的精明和算计,都在这个下午作废失效。她的卑微,已经无法靠所谓演技、所谓面具去掩饰。她开始意识到,或许,答应盛子遇接近许城,就是个错误。

下午的时候,许城接了一个电话,季小卿隐约能猜到是前女友来电。

当时她举起手机,拍下许城的样子,对面的窗影里还刚好能映出自己的样子。

照片,她发在朋友圈,仅对盛子遇可见。

许城的前女友,盛子遇的妹妹,可能也算是季小卿现在的心结。

他们应该是相爱的,只是碍于现实,碍于各自的梦想与追求,两个人终究没有在一起,却始终纠缠不休。

季小卿的出现,是个尴尬的意外,或许许城也想过要利用她了结一段没有结果爱情,所以才应下这次唐突的邀请。

夜晚雨渐止,季小卿独自去了平江路,看青石板和粉墙黛瓦在灯光掩映下的热闹和妩媚。离开前,她拐进便利店买了德国黑啤和草莓干。

手机亮起来,有一条未读的微信消息。

盛子遇传来许城与盛子晴在一起吃晚餐的合照,气氛并不好,盛子晴满脸不悦不甘,精致秀气的眉眼透着幽怨。

季小卿关掉手机屏幕,缓缓从塑料袋里抽出一罐啤酒,噗呲一声打开,有条不紊地仰头喝下大半,开始往回走。

明黄的路灯是巷口的聚光灯,照出一个不规则的光圈,有个挺拔的身影落在光圈里。尽管夜色渐深,那脸孔上的阴影也挡住了大半的表情,季小卿仍可以想象出盛子遇此时满是嘲讽的神情。

如果说,她在许城面前是丑小鸭,那她在盛子遇面前一定就是个小丑。

季小卿沉默了,紧张着,甚至不想强打精神,开口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她下意识向后缩了一步。

怎么了?盛子遇似乎察觉到季小卿情绪的波动,向她靠近。

季小卿摇头,心里开始不断告诉自己,自己爱的是眼前这个人,自己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赢得这个人的心。可她越是这样劝慰自己,双脚却越发不自觉地往后退。

盛子遇皱着眉,停下脚步:你到底怎么了?

你发的照片我看到了,但许城没告诉我他是去见盛子晴,我想应该是下午拍的那张照片起了作用,他们之间的问题,本来就只差一个借口,现在这个借口是我,结果不正是你想要的嘛?季小卿努力让自己冷静。

盛子遇停下步子,立在原地,良久才说:既然你都清楚,那我也没有留在这里看戏的必要,不过我要提醒你——

什么?她问。

不要入戏太深,许城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季小卿仰头,湿润的目光化作春夜的雾气,苍白的唇角露出干涩的微笑。她忽然伸手抓住盛子遇的手臂,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轻轻呵了口气:不先骗过自己,怎么去骗别人?

你喝酒了?

她不答。

她与他擦肩而过,埋头,掩唇,咯咯地笑着走向巷子深处,脚步声与塑料袋摩擦声揉在一起,统统化成一片风,绕在人的指尖。

她不愿意承认,是许城,让她想起了那个她都已经忘掉的渺小的自己。


【肆】

夜深了,就凉了。

季小卿坐在“蓝莓”的门槛上,看走廊里的灯,微醺。

看到许城走进院子,她条件反射一般猛地从地上立起来,结果脚麻得半个人又跌坐回地上,十足地笨拙冒失。

她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洞把所有尴尬和丑态藏起来。

噗嗤——头顶传来一声笑,眼前出现指节分明的手掌。

她懵的。

赶紧起来吧。他握住她的手,想要扶她起身。她因为腿太麻嗷嗷直叫,他只好帮她挪回门槛上坐好,半蹲在一旁看她使劲揉腿,目光落在门边无规则排列的啤酒罐上。

喝这么多?他问。

良夜无酒,那该多无趣啊。她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又重新打开一罐啤酒,递到许城面前:喏——喝么?

许城没有接,她悻悻地收回手,仰头喝掉一大口,眼泪拦不住簌簌地从眼眶里涌出来,就让他以为自己喝多了吧……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可以这样充盈,也不知道有个人会让她觉得美好得不敢靠近,她更不知道,许城的背影就像一道粉水晶的天花板,隔开了两个世界的存在,压死了她往高处去够到他的可能性。

接近他之前,她告诉自己,她爱他,无可抑制得爱他好看的皮囊,爱他少年时冰冷的反应,爱他如今无可触及的灵魂,爱她爱他时求之不得的欲望,爱她爱他时的满足与膨胀……

说到底,接近一个人,要先骗过的人是自己。

可当她已经骗过自己,盛子遇却无时无刻在揭穿她,而她为什么这么做,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许城没开口,他坐在季小卿身边,扶住她轻颤的肩,拿走她手里的酒,默默一饮而尽。

她贴在他的胸口,他沉沉的叹息和她隐隐的啜泣,成为心照不宣的默契,直到季小卿肿着双眼,直到夜晚再度静得令人心悸。

你喜欢我。许城说的是陈述句。

嗯。

我还爱她,只是没法在一起。

嗯。

盛子遇让你出现在我身边,是个错误。不过,我和盛子遇虽然关系不怎么样,但至少我们都希望,子晴能离开我,这样她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我帮你。

你如果有什么条件,可以提出来。

许城,你不需要跟我谈什么条件,做什么交换。季小卿将肩上那只温暖的手掌挪开,清清淡淡地笑着,睫毛上的泪珠刚刚干透:你只要知道,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而被喜欢的那个,总是有特权。

许城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季小卿一天之内变化这么大,她上午还什么都不愿意开口,到了晚上居然就可以把话挑得这么明白。他有些怀疑,到底哪个季小卿才是真实的。他问她:为了盛子遇?值得么?

她想了想说:我现在是为了我自己。

没人愿意活在过去,她需要跟那个被许城唤醒的年少时的自己告别。


【伍】

翌日清晨,头疼欲裂。

季小卿坐在床边描眉化妆,挑尽明艳的色彩,直往脸上堆,砌成一张完美的面具。

今朝姑苏,晴空万里,日光倾城。

她轻轻提起黑色裹身连衣长裙的裙摆,低头踏出“蓝莓”,抬眼便看见许城抱着手臂,倚着朱漆的木门,画儿一般立在晨光里。

早上好。

她露出明媚的笑容,与昨日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因为从这一刻起,他们就是平等的了。季小卿始终逃不掉要做回现在的那个自己了,尽管她那么得不屑。可到了这个年纪,那些年少时亟待解决的纯粹感情,终究是要用一场仪式埋掉。

许城朝她伸出手,他手心顿时盛满阳光,仿佛握住了他的手就能握住温暖的力量。

他说:走吧,子晴已经在外面了。

她把手放在他的掌心,笑着说:让她多等一会儿怕什么。

他似乎有些不放心,牵着她的那只手紧了紧:准备好了?

她抿了抿嘴:放心,我是本色出演。

季小卿想起念书的时候,总觉得许城太冷漠,不近人情,现在想想,其实这或许就是他唯一拥有的表达方式吧。单调,且克制,却不冰冷。

她过去没能体会到,因为她认为自己和他不是同一类人。她现在体会到了,却无法和他成为同一类人。她已经比他更冷漠了,所以连他眉眼间隐隐的不放心,都令她觉得有了温度。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对许城的向往,因为他已经成为一种理想,他与他呈现出的状态,恰是她不再拥有的。

盛子晴的那种美和气质,是男人女人都不会拒绝的,但这个接受范围,在与季小卿见面后的三分钟,就排除了季小卿。

盛子晴情绪接近崩溃,一巴掌毫无征兆地甩过去时,季小卿根本没想避开,她捂着火辣生疼的左脸站在许城身边,任凭这狗血的戏码上演。许城将季小卿拉到身后,与盛子晴起了争执。季小卿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只希望自己这一巴掌,没有白挨。可就算下猛药,盛子晴与许城的纠缠又岂是分分钟可以解决的,季小卿打算自己先离开这一地狗血的现场。

许城拦住季小卿,看着那张红肿的侧脸,犹豫了半晌说:待会儿我送你。

盛子晴挡在许城身前,指着季小卿:你知不知道,她根本就是我哥派来勾引你的!

所以就能下这么重的手!许城反问,我们之间的问题,难道是因为多了一个季小卿嘛?

你早知道了……盛子晴双手紧握成拳。

你不也是吗?许城叹了口气。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跟我分手。

嗯。

听到这里,季小卿苦笑着转身离开。

许城事业心重,野心大,不会生活在盛家的光环下,而盛子晴同样不愿意牺牲自己的未来。他们优秀骄傲惯了,为了将人生牢牢掌控在手,又怎会容许毫厘的失控呢?被精心规划的那条路上,从来只有别人付出的道理,没有他们自己让步的选择。这是他们的优势,却也是无法调和的矛盾,因为他们爱自己都胜过爱彼此。

后来,盛子遇带季小卿去医院给脸上药,却发现她因喝醉在前,受凉在后,又受了不小的折腾,一直在发低烧。季小卿在病房挂水时,盛子遇一言未问,让她放弃接近许城计划。他说他的人,轮不到其他人教训,亲妹妹也没资格。

我什么时候成你的人了?季小卿随口反问。

现在。

季小卿冷笑:你还相信我?那你觉得我能坚持多久?

什么意思?你对许城动心了?

她说:十年前动过的心,现在总要还他。

他问:那我算什么。

我不骗你,我接近你,是看中你的钱,不过你对自家的公司没什么兴趣,根本没什么实权。今天见到盛子晴,我觉得你妹妹才是最适合接你爸班的人,可惜我不是拉拉,对她下不了手。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只是不想继续浪费彼此的时间……

季小卿强撑着说到最后,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多少话,她只平静地看着盛子遇摔门而出,然后抬手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传来一个年迈的声音:季小姐,我想我听到的应该是好消息。

盛先生,您需要我做的,我都做了,他能否就此收心,我无法保证。

谢谢,你能做到这一步就够了,至于报酬,回头我让人打到你的账上,合作愉快。

希望以后我们再没有合作的机会,您多保重身体。

她曾拒绝这单买卖,但她无法拒绝一个身患绝症的老人的要求。时机没到之前,她必须藏好真心,演完这一整场变故横生的戏。

挂掉电话,季小卿埋头慢慢整理长裙上的褶痕,整理了很久,才等到点滴结束。

她的手止不住地抖,好不容易才成功拔掉针头,起身离开。

半年后,她听说盛董事长由于身体原因退居二线,集团正式由其长子盛子遇接班,盛子晴则接受了家族联姻,成为集团的二把手。

而许城,她已不再去打听他的消息。


【陆】

后来,有人在校友群中讨论,季小卿才在无意间知道许城放了个长假,先去了西藏,又去了欧洲。听说,他的朋友圈已经晒到意大利,照片里满是碧色的海和英挺的人。

她想,许城可大好了么?

那时新闻正好在播意大利地震,她一愣,发消息问:还在意大利么?

他:不在了,明天去法国。

她:好。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谢谢关心。

她看完,退出微信,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事后想想,似乎有些惊心动魄,又似乎不过尔尔。

季小卿跟着闺蜜去泰国,散心。飞机从上海浦东起飞,在香港机场转机。

上海大雨滂沱,香港的天气却好得过分,她坐在空客A330的飞机上,靠窗,心想,不知道苏州的天气如何。飞机腾空,每飞离大屿山一尺,她就觉得自己离许城又远了一寸。

云朵像没有根的孤岛,她在朋友圈发了白云如织的晴空。

飞机降落,孤独的跑道,就像在等待降临的她,跑道旁的一架架飞机就是看客。

在曼谷拜完四面神,许城竟在她的朋友圈点了赞。

回国后,季小卿再没去过苏州,未料一年后却在客户公司的年会上遇见了许城,他依旧是帅气笔挺的样子,眉眼间透着慑人的自信。

她没能拒绝他的邀请,只好与他面对面坐在附近的咖啡店。他看着她,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仿佛连目光都变成了新的。

你还好吗?他问。

你呢?

还好。只是后来我遇到过盛子遇,问过他一件事。

什么事?

我问他,知不知道我们公司最近运作的一支小型慈善基金。

什么基金?

叫子遇儿童基金。

是么,竟然有这么一支基金。她不敢看许城的眼睛。

你是爱他的。许城还是敏锐得让人招架不住,他见季小卿不开口,又说,既然爱他,当时又何必骗我。

季小卿偏过脸:我没有骗你,任何谎言都是有代价的,都要先骗过自己。我在骗你前,已经骗过了他。

爱许城的,是那个年少争强好胜却卑微的自己。而爱上盛子遇的时候,她的感情已变得廉价,甚至虚荣,不值一提。

谁在爱情面前可以始终保持一个样子呢?反正季小卿失败了,每一次都被动摇,每一次都只剩下对不起。

许城无奈地笑了笑,好看的人连无奈都好看:你是想说,爱可以不分轻重缓急,但不能不分先来后到吗?

你想说什么?

你还是那么傻。他抿嘴浅笑,又说,其实我们都一样,在感情里没人分得清,只能做当下自认为理性的选择,不管对错,自负后果。

她跟着笑了,心想是啊,我们都一样,就是不曾为爱燃烧,却还是要被灼伤。

很快,季小卿看了看手表,抱歉地笑了笑,起身准备走。许城的左手握住她的右手,将她拦下:一个月前我就知道,今天的年会,你会来。

她诧异地看向他,看到一张冰雪消融的脸,红了眼眶。

爱若是灯下之尘,唯有等时间照进来一道光,才能慢慢看到彼此的面貌。在此之前,我们都只能再耐心一点,因为爱是为了成全自己。

初二那年,有个女生在放学后截住许城,凶巴巴地扬起下巴,警告说万一她的好朋友跑来对他告白,要他给好朋友留点面子,不要伤害她。

那时许城尴尬地看着面前那个来势汹汹的季小卿,看她婴儿肥的脸涨红着鼓起来,心里忍不住觉得好笑。她在班里对他的敌意这么明显,哪来的自信他会接受她的警告?明知他会拒绝她的朋友,她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无用,甚至不会被理解的努力?

真是傻得不让人知道。

有些人看着十分精明,便让旁人以为他们只爱自己。而他羡慕她,是因为他从不肯为谁打乱节奏,也不让一切脱离他可以预见的范围,更不计划为谁奋不顾身。

这一刻,少年那座冰山,第一次松动。


写在后面的话:

致那些青春年少时未得展开的故事和未得圆满的尝试,于是我私心写了一个不算太遗憾的结局,愿生活善待你我,愿时光不负时光,愿爱能成全爱。


我是惊蛰小白,一台码字时光机,天秤座超气人少女,说不喜欢都是嘴硬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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