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是吗?”穆远歌的声音,是这几日的歇斯底里中,最平静的一次。
自从着手准备处理穆重林,而自己也彻底搬出穆府,孟微擎就和怀尘搬到了鞠宁的小洋楼,母女三人一起住。
而为防止怀尘那傻孩子听到穆重林的死讯,贸然做出伤害自己或者破坏大局的傻事,好几天前孟微擎就狠下心干脆把怀尘一人关在了小洋楼的阁楼,只有自己一天几次给她送饭。
孟微擎左眼皮跳了跳,把面前的紫薯用西餐刀小心地切块,一块一块摆放整齐,然后又从一个小砂锅里舀出满满一小碗的莲子汤,用白瓷碗盛好。
白瓷碗旁,还有一小蝶酱菜,是腌黄瓜。
做完这些,将盛粥的砂锅收走,再把装紫薯的盘子、满满一碗的莲子汤和腌黄瓜的小蝶全部用托盘装好,推向了一旁盘腿坐在地上的穆远歌后,孟微擎才真正抬起眼正视穆远歌:“是,死了七天了。”
终究还是没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和,扑向孟微擎,撒泼泄愤的身躯。
穆远歌一边尖叫着哭喊,一边用修剪的很好,因此并不尖利的指甲,在孟微擎身上胡乱抓挠。
“怎么可以......”
"妈.....”
“你们.......呜呜呜”
“啊啊.......”
“穆重林他.......”
“有错......又,有........呜呜呜”
“为什么不给他,给”
孟微擎一直面无表情,她对于穆远歌这样的、崩溃和哭闹,是意料之中也能够理解的。
毕竟,穆重林对于穆远歌来说,是她从出生就从未怀疑过的爹,是从小爱她疼她护她的父亲,是她亲口,唤了十九年“父亲”的亲爹爹。
而孟微擎也不得不承认,在穆远歌面前,穆重林是站得住脚的。
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被骗的人。
作为,一个一开始就已知远歌真实身世的人。
穆重林,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父亲。
孟微擎的心,突然感觉到一阵凶猛的无力。
这种无力,让她突然对穆远歌的哭闹有了一丝烦躁,那种,类似心酸的烦躁,带着同理心的烦躁。
同理心??!
孟微擎在内心唾弃自己。
她孟微擎自年少时父亲被杀,母亲被逼自尽,祖国民族被贼人窃取,爱人被下毒死在自己怀里,而自己被迫睡在敌人卧榻二十年。
这二十年,若是没有“复仇”这二字支撑,或许她也不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何时,她 他娘的,对仇人,对手刃自己父母和祖国山河的人,有了同理心?!!
一时怒意冲顶,孟微擎大力挥开了、尽管撒泼的力气并不大,但依然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穆远歌。
然后步伐坚定地离开了阁楼。
孟微擎走后,穆远歌突然也安静下来了。
可,眼泪还是流了满脸。
在意识到自己满脸泪水之时,穆远歌脑子里想的是,曾几何时,初闻母亲和穆重林的仇恨时,自己曾发誓:自此后,穆重林不再是父亲,自此,她穆远歌,和穆重林,不共戴天。
呵,那时的自己,怎么就那么单纯到愚蠢呢?
是,自己并非穆重林的亲生女儿,可,十九年的相处,十九年的点点滴滴,那人的付出是真,自己的被宠爱是真,那人的溺爱从眼睛里流出来,自己的幸福众人有目共睹。
怎么可能,真的说断就断。
怎么可能,抹杀掉这十九年的一切,丝毫不念。
阁楼里又投进大片光,是鞠宁拿着一杯冰茶进来。
看着这光线都不能保证的阁楼,再看缩着身体坐在地上的穆远歌,鞠宁在心底深深叹气:妈,是真的心狠。怀尘又有什么错呢?只要牵扯当年事,妈是真的,对谁都能下狠手。这,都轮到怀尘了。当年事......哎,自己也是当年人,也就怪不得,比自己承受更多的妈,的心狠了。
鞠宁把手里的冰茶递到穆远歌手边的小矮桌上,轻柔地托起妹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揉。
怀尘的手冰冰凉凉,比自己端了冰茶的手还要凉。
鞠宁并不说话,只是一心一意地给妹妹搓手,时不时哈一口热气。
最近,大仇得报,所有事都接近尾声,而鞠宁也在孟微擎的日夜监督下戒了大 yan,于是气色越发好了起来。
穆远歌盯着姐姐唇红齿白的脸,感受着姐姐揉搓自己手的力度和哈气给自己的温度,缓缓用气音开口:“姐,你说,他爱的,是我还是你?”
江离城。
这是一个穆远歌鞠宁姐妹俩从未直面谈论过的人。
特别是,孟微擎出面隔绝了姐妹俩往后和这个男人的来往后,这个名字,几乎成了禁忌。
可鞠宁只有短暂的愣神,之后,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你,江离城,爱的是你。”
“为什么?”
“因为他对我只有欲望和利益交换。男人,可以对很多人,很多女人,很多不同的人有欲望。欲望只关于身体,男人的身体是诚实的,他们忠于身体,也服从于身体。而利益交换么,就更低级了,只要双方有可以平等互换的东西,你有,他也有,这种交易就可以达成。”
“而他对你,没有欲望,更没有利益交换。”
“男人对一个女人没有欲望,排除了一切身体的原始冲动,发乎情止乎礼,只有心在跳,只有脑子里在说:我想要,我在喜欢,我爱这个人。他可以摒弃男人的本能,他也可以抛弃世俗的捆绑,不考虑任何的利益,那么,就只有感情了,纯粹的,爱。”
“江离城对你,就是这样。”
听到这里,穆远歌一颗泪,刚好落到鞠宁替她暖手的双手上。
鞠宁相反无事,又是一甩头,她那头放肆又叛逆的短发,甩起来,还是那么放浪不羁。
也还是,那么帅气。
穆远歌看着鞠宁这个标准动作,嘴角忍不住上扬:“鞠宁小姐不管有没有爱情,都是好看的女子。”
鞠宁微笑,接话:“因为我们孟家的女人,都坚强。”
说着,拿过一旁的冰茶:“怀尘,这是妈做好了让我拿过来的,说是Y国的口味,叫“冰茶”,你尝尝。”
穆远歌拿过姐姐亲手递过的,来自母亲做的冰茶。
一口茶入喉,沁人心脾。
那种刚刚好的冰度和甜味,稍稍平复了一个时辰前,自己那颗仿佛在火里烤的、焦灼的心。
“冰茶?”
“是,妈亲手做的。”
“好像是,用红茶、柠檬、蜂蜜做的,具体,妈没说。妈只说,让给你尝尝,说你会喜欢。”鞠宁笑着看穆远歌手里的空茶杯,“你果然喜欢。”
鞠宁拿着空杯准备出阁楼时回身定住:“怀尘,妈还说,把你关在这里,是为了让你不用顶着“穆远歌”的身份,但又无法替穆重林收尸,甚至无法给他过头七。君上,能够给穆重林一个全尸,都是妈去求来的,替你,求来的。毕竟,穆重林养育你十九年,且待你不薄。但其他的,君上不肯再给。因此,穆重林不可能有坟冢,所以,若你是自由身,顶着“穆远歌”的身份却又无法替穆重林收尸,妈怕你愧疚,承担不起,所以才.......”
鞠宁等了很久,身后的穆远歌都没有回音。
她便拿着空杯走了,孟微擎说了,穆重林头七已过,过不多时,就把怀尘从阁楼放出来。
身后的穆远歌,大概已经学会默默哭泣了。
她只是默默流泪,没有出声。
她的生身父亲,她没有见过,她也无法再见。只能从母亲的描述里知晓其音容笑貌。
养育她陪伴她十九年的父亲,是母亲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也天人两隔,她无法单纯地爱,也无法单纯地恨。
所以,也至少,她学会了默默流泪,而不是哭泣。
而不是,大声哭喊着,说自己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