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庆一路颠簸,入蜀,再深入,深入到这片古老土地最神圣的一角。
风尘仆仆,舟车劳顿。巴士上漫长的十八个小时,我在无法动弹的狭小空间里,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从繁华切换荒僻,土石和村落,毫无美感可言。后排的孩子一直用腿踹着我的座椅,一次又一次地震碎内心的一点安宁。裙子里标签的尖角时不时地硌着皮肉,碎发丝挠着鼻尖挠得我发痒。无止境的红灯和窗台蜘蛛的蛛网,在时间轴上拉得老长老长。
整车的劳累和不耐烦,混合着瞌睡声,在燥热的空气里发酵,散不开,又乌泱泱地笼罩下来。
旅人如梅雨天浑身带满尘土,深入肌理,无处可逃,无处可洗。我托着腮,看着许久未洗的泛黄车窗与窗上点点污渍,如被琥珀层层包裹的远古昆虫化石。
如果我再这么一直叙述如此琐碎又无关紧要的故事,谁都很快会变得烦躁。遗憾的是,生活不是艺术,旅行永不完整,在所谓的“三天游”中,又如何保证真正有七十二个小时完整地处于有意义的价值探索。可现实生活每天都在用这种方式讲故事,她不懂什么是惜墨如金,不懂什么是字字珠玑,坚持向我们展示大量无用的情节,让人总想逃离,却无处逃离。
我想起史蒂文森说过的——“我只要头上有天,脚下有路。”
我信奉,踏上旅途是为了切割生活中无聊的片段,为了更高远的天,更神秘的路。
但我不也逃不了这无聊的前戏么?只能紧锁眉头,闭眼冥想这一切的意义。
十个小时以后,生活给我送来了一段意料之外的高潮。
伴随着响声,床铺突然剧烈地摇晃,电视机像被超人打倒的巨兽一般轰然倒地,重重地砸在行李箱上。灯光熄灭,只剩扬起的尘埃在月光下旋转。
一路凄凉,花瓶、玻璃窗、墙壁、客人的物件,零乱地破碎在地,孩子的哭声似乎也是破碎的,在人们的心上刮开一道口子。
在酒店外的平地上,有生命的人们同没生命的废墟是一样的不堪。歇斯底里抱头痛哭的妇女,想冲进去拿财物被死死拦住的大叔,不顾一切想坐巴士下山而与导游大吵起来甚至大打出手的旅客,每个人的绝望组成了一幅被撕裂的拼图……手机信号尚存的人大喊:“刚登的新闻头条!九寨沟大地震!我们这里是震中啊!”惶恐顿时向四面八方奔涌。
尽管工作人员冒着生命危险为我们拿出了几床被子和窗帘,在昼夜温差极大的高原上也显得无力。“让有老人和小孩的家庭先领!”顿时人群蜂拥而上,互相推挤,甚至动手。此时根本不会有恭谦礼让,在生命面前,人回归了最原初的兽性。我不是家庭出游,只能蹲坐在角落,看着有些只有一个小孩的家庭,饿狼一般扑过去抢了三四床被子,心安理得地剥夺了别人的一点温暖的希望……最后,那里只剩下刚从洗衣机里拿出来的濡湿窗帘,我默默拿起它盖在身上,凉气渗进骨里,忍不住泪流满面。
可是我还要擦干眼泪,故作坚强,不能让最后的一丝理性彻底崩溃,错过求生的机会。我不敢联系家人,我害怕听到妈妈的声音,我害怕那丝柔软会冲破我所有的勇敢。我跑到平地旁边的便利店,买到了已经所剩不多的一盒八宝粥,以维持体力。
余震一次次地挑动着每个人的神经,大地的颤抖催促着每个人的心跳,不断地唤醒我们关于几个小时前那恐怖的几秒钟的记忆。
在三千五百米的高原上,一方乌黑铁青的平地,如夜空中的一颗微星。沉默的高原并不在意它承载的生与死,它的意义。
我蜷缩在一方乌黑铁青的平地上,也如夜空中的一颗微星。沉默的世界并不在意我承载的过往与未来,我的意义。这一刻,谁都很渺小,在命运的转盘上被随意确定。
我向上望,是触手可及的天空,静谧的深蓝浓郁得似乎要滴下来;四周望,是一片片的废墟,是一双双带泪的眼、空洞的眼、无助的眼、紧闭的眼。
凌晨三时,我终于打开手机,发现有微弱的信号。微信、信息、未接电话,像爆炸了一般。这种时候我才知道,我生活在世上,已经有太多的连结和羁绊,我不是孤岛,承载着那么多人的爱,也承载着爱我所爱的责任。在大地震刚被报道的时候,最好的朋友S立马像疯了一样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未接电话的鲜红数字,如他们急切而焦虑的心跳。那一刻,我再一次泪如泉涌。“回去之后,给我一个拥抱,好吗?”“一定要回来!我们等着你回来!”
朋友的温情将我的心一层层掀开,直达最脆弱的纤维。我忍不住联系了妈妈。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告诉我,外公外婆已经哭了几个小时了,如果我再音讯全无,家里的天就塌下来了。这个最温暖的地方,今夜一定也发生了程度不亚于九寨沟的大地震。多年以前,弟弟出生不到两百天,就因为癌症而去世了,家里只留下我一个女儿。我被寄予了所有的厚爱长大,也明白了将要承担的很多。我一直在拼命奔跑,害怕平庸追赶上我。一个月前,我收到了中山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的未来,才刚刚开始,而在明天到来之前是否会失去,都不得而知……
凌晨四时,同行的闺蜜因为受不了寒冷而清醒过来,和我抱在一起取暖。她翻开手机相册,和我分享了很多甜点的照片。诱人的蛋糕、甜甜圈、舒芙蕾,都离我们很远很远。想象着吃到它们的幸福感,我们嗤嗤地笑了。“甜食让人幸福。活着出去,然后去吃。一辈子还很长,我还有很多好吃的没吃呢……”我们拍了一张自拍,眼角还挂着泪,但用力挤出了微笑。
凌晨四时半,寒冷一点点将我侵蚀,身体已经完全麻木,只剩思绪到处游走,如火舌舔舐。脑海中,那些已经拥有的日子开始发酵,那些未曾拥有的期待开始毁灭。
凌晨五时,我们始终没有等到救援队。旅馆的工作人员搬来了一大块蛋糕坯子,给每个人分了一小块。饥寒交迫的我吃力地小跑过去领了一块,用脏兮兮的手捧着,就着泥土和灰尘三两口吞了下去,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似乎已经不会再有余震,我和闺蜜决定冲进旅馆拿我们的行李。保安站在门口控制着每次进去的人流量,他说:“我们不鼓励你们进去,但是你们想进去,就自己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吧!我只能尽量控制人数,以不造成倒塌。”
我和闺蜜站在门外,看着备受摧残的旅馆内部,漆黑恐怖,仿佛深渊巨口。我咬紧嘴唇,牵着她的手,跑了进去。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我们刚跑到楼梯,一次不小的余震突然降临,楼梯开始摇晃。冲上去,还是退出来?事已至此,只能义无反顾了。迟疑了三秒,我们继续爬上楼。不知是因为摇晃,还是因为害怕,我胃里的东西不断翻滚,一路干呕,不停地发出动物般的哀嚎,企图把恐惧赶出体外。
可能是求生的本能所致,我用奇迹般的速度收拾完了行李。可是闺蜜没有这么顺利,她的行李箱被重重地压在电视机下。在生命危险面前,我很想就这样自己先走,但我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腿。我帮着她搬开电视机,用颤抖的声音央求她:“快点!求求你了,快点吧!我们得逃了!”
冲出旅馆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的手心有多冰凉。
接下来,是一场巨大的赌注——我们的导游决定下山。鸡肠般的盘山公路,一旁是高耸的山和被震得不再安分的堆堆滚石,一旁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新闻时不时就会有报道,说下山的大巴被飞石砸中,车毁人亡。那漫长的八个小时,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抱怨路途遥远,每个人都在心中默默祈祷。我每隔半小时就看一次导航,看着我们的大巴一点一点向成都逼近,那时候我觉得,地图上那个名为“成都”的小红点,是最安心的港湾,是最动人的风景,是最慈祥的怀抱——尽管我不属于这座城市。
长达八个小时的颠簸和煎熬,是一场心理和身体的拉锯战。当导游宣布我们终于离开九寨沟县,到达成都市的时候,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车里的呼气声此起彼伏,死一般的空气终于有了流动。
就这样,我万幸逃过了一劫,回到了生活的轨道。
“我只要头上有天,脚下有路。”
我热烈地追求轰轰烈烈的旅程,渴望我走的每一步都有意义,渴望下一秒就能遇到一个全新的自己。头上有天,脚下有路,是人在旅途。
可是灾难来临那一刻,我所有的渴望都变成了奢求。脚下的路突然被抽空,我回不去了。也是那一刻,我只要生命安稳,我只要头上的太阳明天仍能庇护我,我只要脚下还有回家的路。我只要生活继续讲着故事,蹩脚的铺叙也好,平淡无奇的情节也罢,我愿接受所有的云淡风轻,我愿怀念所有的日复一日,我愿珍藏所有的琐碎浮萍。
再去回想旅行前那段令人烦躁的前戏,或者说回想生活中多少让人提不起兴趣的片段,回想生活中多少看似浪费生命的不值一提的情节,我突然有了新的感想。
冗长的列车,窗沿的蜘蛛,瞌睡与等待,按部就班与例行公事,一切毫无期待意义的东西,像海绵中的水渗入生命,温润地衔接了每一段颠簸,每一段深情,每一段能够泛起涟漪的经历。如果每一秒都是雷鸣电闪,我该如何歇息。所幸有它们,是生命的轻,如羽,如雪,静默地躺在时光里。即使它给不了我们想要的疯狂,也坦然地接受它,不要再等到经历过命运的玩笑,才怜惜那份安稳。
经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洗刷,才懂得了生命不可拒绝之轻。去寻找,轰轰烈烈的意义。也去拥抱,生活的点滴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