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的科班训练,除了要会写论文和专著,也要会写书评和札记。要做一个真正现代意义的学者,特别是要学会写书评,写真正意义上的书评。......北大历史系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荣新江教授在其专著《学术训练与学术规范》中,用一个章节的篇幅讨论了如何写作书评。
书评制度
书评是一本学术杂志中举足轻重的部分,西文学术期刊的主体是论文(Article)和书评(Review),论文往往只有几篇,涉及的范围不够广。对于读者来说,更重要的有时是书评,因为书评才能真正反映这本刊物所涵盖的各个方面。我们翻看一本杂志时所获取的知识,有时并不在于论文,而在书评,这是和西方学术刊物的书评制度相关联的。
因为中国学术期刊一直没有建立起良好的书评制度,所以一本杂志中,主体是论文,书评只占极少的篇幅,甚至没有书评。所发表的书评含盖的方面不广,大多数书评是一些对所评之书的概述和夸奖,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所以一般也不受读者重视,只受作者和出版社的重视,因为其中一些书评是作者或出版社编辑找人写的。
西方学术刊物的书评制度是这样的:
每个学术出版社出版一本学术专著后,都要寄给权威的学术期刊,由期刊主编挑选其中值得评的书,去约请与该专著研究领域相关的专家来撰写书评,同时也就把这本书送给写书评的人。这种由杂志自身来选择权威专家的做法,很好地避免了由作者本人或出版社的责任编辑把自己写的书或编的书送给书评作者,因为后者必然产生人情稿子。所以,我们在西方经常遇到的事情是,一个学者出版了一本新书后,都在提心吊胆地等待书评的发表,而他/她并不知道书评都是谁在写,更不能干预书评作者写什么。我在耶鲁大学时,某一天见到韩森(ValerieHansen),我说《守护神》(Numen)上有一篇你的NegotiatingDailyLife in Traditional China: How Ordinary People UsedContracts, 600-1400(New Haven: YaleUniversity Press, 1995)的书评,她赶快跑去看。足见书评在西方作者眼中有着与中国不同的学术意义。
因为书评是由杂志约请的专家撰写的,所以主动权牢牢掌握在杂志自身手中,杂志也把自己所发表的书评水准,看作是该杂志的学术水准,这样的一种学术认定的结果,是杂志要约请权威来写稿,而不接受书评投稿。我们常常看到在一些刊物的约稿通知里面说,书评不接受投稿,如果你特别希望评某本书的话,必须先和主编联络,在得到主编的同意后,才能撰写。同时,由于杂志对自己发表的书评水准的认定,所以一般来讲是不接受反批评的。你可以在其他刊物上发表商榷文章,但在发表书评的刊物上是不行的,即使你的反批评是很有道理的,一般情况下也是不给刊登的。这种做法有点霸道,但实际上是为了一个杂志的正常运作,因为你一旦发表了反批评,则必然引起书评作者的再度反批评,这样你来我往,批评文章越来越多,文字越来越长,那么这个杂志的篇幅就大量被占掉,而批评双方有时也从学术争论发展到意气之争,降低了杂志的学术水平,这样下去杂志是无法办的了。
在中国,大多数刊物没有这么严格的书评制度。比如几年前《历史研究》发表了葛剑雄、曹树基先生评社科院人口史的一本书,很有分量,是中国学术界少有的书评,虽然有些话用词过于激烈,但仍给中国学术界带来一股新的气息。但是因为《历史研究》没有规范的书评体制,很快就发表了反批评文章,这其实是否定自己。所以,发表书评的杂志是不能够发表反批评的,但并不反对书的作者在其他地方发表反批评的文章。
西方杂志的主编,往往就是某些方面的权威学者,所以有些刊物的主编就把出版社寄来的书留下,自己写书评。最著名的就是《通报》(T’oung Pao)的主编伯希和(Paul Pelliot),他的学术领域十分宽广,涉及中亚、中国的许多方面,自己的成就很高,所以他所写的书评也因为具有很高的水准而不被认为是违反了书评约稿的原则。伯希和一生撰写了大量的书评,他的书评不仅发表在《通报》,也发表在法国《亚洲学刊》(Journal Asiatique)、《法国远东学院院刊》(Bulletin de l’EcoleFrancaise d’Extrême-Oreint)等杂志上,大概由于所写书评太多的缘故,在伯希和去世以后,他的论著目录一直没有完整地编辑起来。原本听说京都大学的高田时雄先生准备一个全目,但没有完成。2001年出版了Hartmut Walravens, Paul Pelliot (1878-1945).His Life and Works ---- aBibliography ,包括他的全部论著目录,还有篇目、主题索引,以及后人有关伯希和的论著目录。伯希和大量的学术成就,其实有不少包含在他所写的书评里。
良好的书评制度,可以使得一本杂志的书评保持较高的信誉,拥有更多的读者。目前,在中国越来越多的杂志已经意识到真正的学术书评的意义,但要真正建立起良好的书评制度,路还很漫长。
书评种类:
书评有不同的种类,有长有短,长的过万字,短的只有几百字而已。
一种书评是属于介绍类的,往往只有500-1000字,把书的内容简要地介绍一下,如果写得凝练,也可以看出书评作者站在学术史的高度予以的点评。像美国《亚洲学会会刊》(Journal of Asian Studies)、法国《汉学评论》(ReuveBibliographiquedeSinologie)等刊物上的书评,就是这种类型,主要目的是想多包含一些书的书评,使杂志学术范围的覆盖面更加广泛。刘东主编的《中国学术》发表的书评,很像是往这个方面发展,而这本企图含盖中国学术许多方面的杂志,也确实应当向这个方面发展,但目前来看,书评量太少。
一般的书评在3000-5000字左右,也就是既可以概述原书的内容,又可以加以评论。这是书评的主要形式,大多数的杂志采用这样的书评,我所编的《唐研究》也是如此。
还有专门就一本书进行广泛商榷的书评,称作“书评论文”(ReviewArticle),字数较多,有的超过10000字。书评论文对于所评之书来说,可谓重磅炸弹。我曾经在《神圣的殿堂——莱顿大学图书馆东方写本与图书部》(海外书话2)中举过一个例子,即《通报》(T’oung Pao)所刊达菲那(Paolo Daffinà)的《评〈汉书·西域传〉的新译本》一文,这是对莱顿大学汉学院前院长何四维(Anthony E. P.Hulsewé)教授《中国在中亚:早期(公元前125至公元23年)》一书的批评,发表在《通报》里。原书作者何四维先生对我说:看我这本书,一定要看达菲那的书评。可见书评论文的重要。
我们应当学会写不同类型的书评。
书评内容
前面说到标题的写法,即:“罗丰编著《固原南郊隋唐墓地》”,按照规范的书评做法,下面要括注原书的出版社、出版年代、页码、书号、价钱,如“(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8月,17+263页+39黑白图版+8彩色图版,100元)”,为读者提供全面的信息。如果是给不采用像《唐研究》那样的书评标题方式的杂志,最好就用中性的语言,写“某人著《某书》评介”,表明有评论,有介绍。
书评的内容应当包括下面几个方面:
第一是内容简介,即让没有见到书的读者可以通过你的介绍,大致了解这本书的内容。在介绍一些方面较广的论文集时,可以根据自己的专业,有所选择地重点介绍一些文章,而简单介绍其他一些文章,或者只列其名或其类别。
第二是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本书选题和内容的价值、特点,如果是前人研究过的课题,那么这本书有没有新的角度,有没有新的材料,有没有新的笔法。如果是前人没有研究过的课题,或者说研究很薄弱的方面,则从研究的题目和范围来说明作者的贡献或尚不完善的地方。
第三是本书的不足,包括题目与内容是否对应,内容包含的范围是否过窄,以及材料的缺陷和论证逻辑是否合理。在指出别人不足时,要根据自己的研究在理论、材料、研究论著/参考文献等方面举出证据,加以论述,避免空论。
第四是根据自己的研究加以补正,包括订正书中的错误,补充书中的不足,这些部分一定要在有十分把握的情况下才能写出来。如果只是根据可以有两种解说的证据,就不能轻易否定作者的观点。
最后,对于一些古籍整理、包含新史料的著作,要校勘错字,以免贻误后人。
这些只是主要的方面,书评的内容没有特别的一定之规,是最容易表现个人学术思想的一种文体,所以你也可以利用书评来发挥自己的学术观点,因为现在的年轻学者,不可能像陈寅恪那样,很早就开始给别人写序、写审查报告,表述自己的学术思想,因此,你可以利用写书评的机会,把写刻板的专题论文时所不能表达的学术思想,通过书评表达出来。
书评的写作也没有一定之规,上面所列的几点,不一定按照上面的次序来写,比如在介绍内容的同时,就可以用夹叙夹议的写法,提示优点,指摘缺陷,这样有时显得平和一些,但不减书评的分量,我常常采用这样的写法。现在中国的一些刊物上的许多书评在写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好话以后,最后来一句:“瑕不掩瑜”、“金无足赤”,“由于……原因,书中也有错误之处,相信再版时会修订”之类的话,是很不好的八股文,说了等于没说。
我在上面提到的《海外书话》中说:“我平日里最喜欢读〔西文杂志的〕书评,它不仅能让你了解所评之书的大致内容及其学术贡献,还可以从中了解到更多的信息,书评者往往还根据自己的知识来补充该书之不足,特别是从学术史的角度补充参考文献和相关材料;而且大多数书评都会有批评在内,有时往往是按页码顺序来一一挑错。这和我们在国内报端看到的书评迥然不同,因此读起来就像喝咖啡一样,精神不时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