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去地下自行车库的报箱拿杂志。突然想起,家里那辆26寸的老凤凰还在那呢。于是走到里边,它静静的靠着墙,灰尘落满了车凳和把手。被爸改装过的左刹车把手,让它即使陈旧,仍分外显眼。17年的这个时候,爸还经常骑着去和睦路菜场买菜,去药店买药,去新华医院看中医。今年4月爸再次生病后,这车就再没人动过。晚间突然想到小时候,这辆老凤凰又勾起了回忆,勾起了我童年的时光……
1986年,我到湖师附小上一年级。这所学校在当时是重点小学。这一年,在船上打拼20多年的爸终于调回岸上。自此,这辆26寸65式的凤凰牌自行车,载着我,开启了学生生活。
爸每天起很早张,罗早饭,他手脚麻利,也对我起床的时间要求严苛。一旦赖床,一次提醒不起后,会被直接掀了被子。匆匆早饭后,爸骑车从东街那时候的红墙湾弄出发,载着我去学校。中午放学前,他已经扶着车,早早地站在校门对面等我。午饭后再把我送去学校。下午放学再把我接回。从家到人民广场边的湖师附小,按现在的生活半径来看,并不远,骑车也就10分钟。但记忆里,这段路似乎挺长,路上时间似乎走得很慢,慢的可以记下爸和我好多好多有意思的时光。
学习是路上聊的最多的。每天放学路上,爸会问当天的学习内容,问老师教的如何。他在意我的学习,事无巨细都会问,问每天举手发言的次数,发言回答对了么,今天有没有得到表扬,墙上的红花几个了,口算对了多少题,考试排名怎么样…… 每当听到我说,发言得到老师表扬,作文被做范文朗读啊,考试拿了高分啦,红花个数处于前几位,他在身后,便会只会嗯嗯,但能感受到脚蹬得轻快。我斜坐在车前的横杠,能想见他弯起的嘴角。
那时坐老凤凰,屁股坐在前面横杠,小手握着车笼头,而爸的双手握着车把,宽大的臂弯把我护在里面,特有安全感。然而记忆里也仅有一次不安全?有一年下雪,爸载我上学。轮胎打滑,车一下就斜着翻倒下来,爸把我楼在怀,手都没来得及撑,就倒了在地上。待爬起,我丝毫未伤,但爸的脸却磕在地上,半边脸擦又是雪又是血的。回家后,爸被妈数落了好一阵。
还记得雨天的时候,那是记忆里温暖的时刻,至今难以忘怀。爸穿着一件极其宽大的帆布雨披,跨到车上,再把雨披罩在我身上。雨披里黑乎乎的,但这狭小空间里,隔绝了一切风雨和寒冷,我躲在里边,闻着帆布特殊的气味,听着雨滴哒哒敲打的声音。那时幻想着路很长,爸可以载我这样一直慢慢的骑下去。雨天,也有非常有意思的活动,歌唱儿童歌曲或革命老歌,比如闪闪红星,少先队歌,让我们荡起双桨等等。爸点曲子,我躲在雨披里大声唱歌。爸偶尔也会一起哼一段。那个年纪的我,似乎只有躲在雨披里,才会放声唱歌。
周末或假期的时候,爸会载着我去他单位。爸的单位在河边。去那要穿过车来车往的T字路口,那儿没有红绿灯,跑运输的卡车很多,轰隆隆飞驰而过。爸的车间是一个船用油泵试验车间,专门修理运输船舶的船泵,车间由他一人负责。虽然小学没毕业,但爸肯钻研,自学书本,跟着师傅苦练,也成了一把技术能手。周末的下午,老凤凰停在车间门口,我在最里间写作业,爸在外间轰鸣的实验台上修理测试船泵。每当我偷懒开小差,他就会提着沾满机油的手,皱着眉告诉我,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只能在寒冷冬天里,从乌黑的机油池子里捞零件。每当作业写完,爸也会允许我到厂区玩耍。这时候,我就爱静静地站到河岸边的浮动码头上,一艘一艘数着缓缓驶过的拖船,或追着快艇驰过时拍打岸边的浪花,一直到夕阳的金光落满河道,我才会又坐上老凤凰回家。
爸骑车风驰电掣,哪怕载着我也不例外。凤凰被他蹬得哐啷啷来,哐啷啷去,而车从家楼下巷子穿过,碾压路板的独有声音,却只有我能认得。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爸回来了。爸难得出差,每次知道他回来那天,我就候在桌前,竖着耳朵听。那个声音一出现,立马屁股抹油,开门迎接,即使没有礼物,也非常开心。但爸也般总会带些小玩意,比如杭州至今景区小卖部仍在卖的竹子做的小口笛。老凤凰独特的穿行声音,也给假期的我提供了信号警示。寒暑假有时候被锁在家里写作业,经常会偷着看电视,然后一直到傍晚,听到老凤凰的哐啷声,我立刻起身把电视调回起初那个频道,再拔下插头,滚回写字桌前,抓笔摸书,佯装毫不松懈。不过姜还是老的辣,爸回来看我认真的蹊跷,手一摸电视后背,立马穿帮。
坐着爸的老凤凰,一直到小学四年级,妈把她的20寸旧单车给我骑了。自那以后,就自己骑车上下学,周末则坐着爸的老凤凰去车间。中学时,人长高,坐在老凤凰的前杠,会挡了视线。但那时的我也可以跨上它,骑着上路。后来,爸又给找了一辆26寸永久牌的旧单车。但我还是偏爱老凤凰,虽然它被岁月打磨的已去了光泽,掉了漆,零件也换了又换,但我骑着它有说不出的舒适,踩下的每一脚都很踏实、很亲切。98年,我去成都上大学,在学校买的单车,价格便宜,也时常被偷,换过几辆,有些还可调速,但依然觉得不好骑。
2005年研究生毕业回到杭州。租住在半道红,后来又挪到混堂巷。单位也搬到了环城北路。出行主要是走路加公交,总是觉得有个单车会比较方便。我说买辆新的。爸说,新车容易丢,还是把老凤凰带上来吧。于是,为了让我骑得舒适,爸又展现了一位老技工的绝活,他给老凤凰里里外外换了不少零件,虽然车架是旧的,但核心已焕然一新。
爸把车骑到湖州的长途大巴站,放进行李箱。到了杭州汽车北站,爸又骑着一路到了混堂巷,终于把它交到了我手里。他摸着车把,乐呵呵的说,这车可比新车都好骑。临走,他又不放心的交代,车要定期保养,换换刹车皮,检查钢圈,记得打气等等。以前在家都是爸定期拿着工具给老凤凰检修,如今在我手里,爸不放心了。
08年结婚住进新房,老凤凰也跟着停到了楼下车库。出行慢慢的更多靠汽车了。偶尔我还会把老凤凰骑出去上班。它身上岁月的印记,宣告着它的年代,俨然一架老古董,非常吸引眼球。11年初爱人怀了女儿,爸妈到杭州照顾。爸一来就去看那辆老凤凰,发现车子已经问题一堆,骑着吱吱嘎嘎响。数落完我,他拿起工具倒腾一下午,老凤凰又能跑得非常顺溜。那一年爸骑着它买菜,跑超市,帮家里各种跑腿。
2012年4月爸病了。一场空前的外科大手术再加上术后辅助化疗。爸体重掉了20多斤。但是慢慢的还是恢复的不错,半年过后,胃口依然如前,还是全家最能吃的,干活也依然风风火火毫不含糊。爸妈隔段时间会来杭州,帮着带带孙女。小孙女开始会骑车了,网上买来的童车刚到,爸给校修的妥妥帖帖。女儿后来遇到车的问题,看我捣鼓半天没有进展,也会说等爷爷回来修吧。
一年又一年,老凤凰越来越老了,很多配套的零部件也逐渐难以找到,比如左把手上的金属刹车连接杆断了。爸还是有办法,把左刹车换成了软管钢丝牵引。虽然左右不搭,但车依然好骑。2017年爱人怀了二娃,后期趾骨分离,无法行动。我已在舟山挂职。爸妈临危受命,过来帮忙。老凤凰再次焕发生机,被爸重新点燃了生命。
2018年4月,爸右髋关节不适,没法骑车,后来连走路都难。车就放在车库,没人管顾。几经诊断,术后切片发现爸的肿瘤复发且已经骨转移。5月做了髋关节置换手术。我买了轮椅,各种拐杖,希望爸即使没法骑车,但可以借着拐杖慢慢站起来,走起来。然而我低估了肿瘤转移的可怕,无论是手术,化疗,靶向治疗还是放疗,都已无法控制扩散。爸也再没能站起来走路,只能靠轮椅出行了。
如今,老凤凰静静的站在车库,落满了灰,锈迹斑斑。我拿布擦拭,推出车库,跨上车,踩下那刻,熟悉的感觉依然还在。只是它已经吱吱嘎嘎到处响着。几十年了,那个为它修修补补,敲敲打打,管顾着的人呢,却无法再给它换个零件,它已经等不到它的老主人了。
爸,我会找个修车铺给它好好拾掇拾掇。等回来后,我可以骑着它,带容容上辅导班,就像你当年载着我一样。只是你的小孙女恐怕不敢坐前面那个横杆呢。爸,也许有一天老凤凰终会旧的没法骑,但我不会撇下它,它载着我的童年,我的学生时代,载着你陪伴我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