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过孔庙大成殿后的寝殿,以及圣迹殿和鲁壁,就到了孔庙的东出口。
这里有个旅行小诀窍,孔庙进深很深,得有七百多米,一来一回就将近1.4km,想着都得觉脚疼。所以从孔庙去孔府不用翻回到孔庙南门那里,有条抄近的道,出弘道门,过碧水桥,有个东出口,也到孔府。
出了大门,就是阙里步行街,阙里,本意是“家里”的意思,但现在已经专指孔老师的家里了。当然,现在的步行街也已成为了商业街,一路都会有人招呼你,“老师,来这里看看”,“老师,要不要这要不要那”。
山东人请路人来帮个忙,都会尊称人家为“老师”,就像北京人常挂在嘴边的“师傅”,据说这种传统也源于尊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好吧,既然你能帮助人家,在人家眼里就一定是老师了。
阙里街走上不远,便能看到一处府第。
府第的大门,面阔三间,黑漆的圆柱,彩画的梁栋,檐脊披着灰瓦。三扇大门也黑漆得油亮,当中的一扇悬着匾额,匾额上书着烫金的两个大字——圣府。中门两侧圆柱上,挑着一幅金字木联,上边写着:
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
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能“与国咸休安富尊荣”的“公府第”,走遍大江南北,怕也只有“孔府”这一家了。孔府,是孔子嫡长子孙的府第,又称衍圣公府。
册封孔子后裔,在西汉就已经开始了。汉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汉庭册封孔子八世孙孔滕为奉祀君,自此孔子嫡系长孙便世袭了这个爵位。到了北宋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由于孔子早已加封谥号“文宣王”,所以宋仁宗便改封孔子四十六代孙孔宗愿为衍圣公,其后有几代改动,但衍圣公称号一直世袭到民国时期。
如今的衍圣公府,始建于明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其后的明弘治年间、清道光和光绪年间又多次扩建、重修,才逐步发展形成现在的,三路布局、九进院落的庞大规模。
1994年,经世界遗产委员会大会审议通过,孔府与孔庙、孔林一起,作为“中国古代推崇儒家思想的象征和标志,以及研究中国历史、文化、艺术的重要实物”,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孔府二门内的院落里,孤零零地立着一座两重檐的垂花门,精制而玲珑,门额上的红匾写着“恩赐重光”。
一个中年女人看我在门前盘桓,便凑上来和我说,那是重光门,只在盛典时才会开启,即便开启了,不是最高权力者也未必敢从中穿过。我莞尔一笑,和她说“那穿过去的人,该不会就背上野心家的骂名了”?她说,“正是,而且还是很大很大的那种野心”。我笑问她多大?……乱臣贼子的那种?她笑而不答。我说,“幸亏没有打开,如果无意间过去了,再知道这些典故,晚上是要做噩梦的”。
她借机和我说,“孔府还有许许多多的典故呢”,她问我要不要听。我知道她的用意,不过还是暗暗地和自己打了个小赌,问她贵姓,她爽快回答姓孔,“我家姓氏就不免贵了”,她说这些时笑得很骄傲。我还是有所怀疑,尽管问这个问题时我似乎就已猜到了答案,“真这么巧吗”?我故作惊讶地问。她二话不说就要拿身份证给我看,我忙摇手阻拦,“信你信你”,但她还是拿出了身份证,更是骄傲地再我面前晃了晃。
我有些不好意,只能继续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真哒”,她看出我故作的做作,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多有腼腆地和我解释说,她是外乡的“孔”,是嫁过来的“孔”。我说“那五百年前也是一家吗,更何况,我们的孔老师是在两千五百年前呢”,她笑了,很开心。
孔府有三路布局,中轴线上的前四进院落为官衙,有三堂六厅。三堂,分别为大堂、二堂和三堂,重光门后是大堂,其后的两堂又分别叫做后厅和退厅。六厅,分布在重光门两侧的厢房里,它们仿照封建朝廷的六部而建,在过去那么多的官宦人家中,能有如此建制的怕是也只有孔府一家了。
这些厅堂,也是历代衍圣公们迎接圣旨、接待和考核官员、举办礼乐考试以及处理政务的地方。在封建社会里,衍圣公在地方上具有绝对的权威,明清两朝的衍圣公,出入更是享受一品官员的依仗。
从大堂到二堂间,有一条过道用的通廊,廊子的两侧摆放着两条朱红的长椅。孔大姐说,这是官员们等候衍圣公接见时坐的板凳,又称为冷板凳。这里也有一个典故,明朝奸相严嵩,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了六十四代衍圣公孔尚贤为一品夫人。后来严阁老失了势,为了拜托自己的亲家能给皇上说说情,就曾坐在这条冷板凳上,等待过自己孙女婿的接见,当然,他被婉拒了,那屁股底下的板凳,是真的冷啊。
我就坐在这条冰屁股的板凳上边,和孔大姐笑着说,这典故想说明什么?……是孔家诗书门第大义灭亲,还是官官相护人走茶凉呢?
孔大姐很狡猾,也笑着说,你猜。
三堂后,有一条狭窄的巷子,那是孔府官衙和内府的分野。巷子当中,有个朱漆的后宅门,那也是以往不能擅进之门,只如今这门就大敞着,由着不相干的一队队游人进进出出。而以往人丁兴旺的家族,也只留下了空空的院落,向着那些好奇的游人,千篇一律地讲述着他们不曾听说过的故事。
如今孔府内宅的前堂楼,依然保持着第三十代衍圣公孔令贻生活时代的样貌。孔大姐领着我来到侧房的窗外,我趴在窗户上,向里边窥视,陈设很是朴素简单,雕梁画栋的床榻,四方桌,带镜子的梳妆台,仅此而已。只素白的墙上挂着一幅小像框分外的惹眼,因为那里边装着一个女人清秀俊俏的面容。
“那是王氏,孔令贻的二姨太,”孔大姐说,“也是孔令贻夫人中最漂亮的一个,她为孔令贻生了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她原本,也只是个丫环。”
这话使我瞬间想起了《围城》中关于“讲师、教授和副教授”的精妙比喻,“讲师比通房丫头,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于如夫人……丫头收房做姨太太,是很普通——至少在以前很普通的事;姨太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纲常名教,做不得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莞尔一笑,我把这个笑话讲给孔大姐听。大姐听后,也只是敷衍一笑,而后和我严肃地说,“自古红颜多薄命”,而这位美人的命运可比职务升降凄惨得多。
“看来又有一段幽怨的故事,可以听了”, 我说,
“可不,”孔大姐说,“1919年,就是五四运动那一年,第三十代衍圣公孔令贻突然病逝。这位衍圣公病逝时膝下无子,而这位王氏也正怀有身孕,那时为了争夺衍圣公的职位,宗族大户剑拔驽张,以至北洋政府不得不出面斡旋。次年,王氏临盆前,为防止狸猫换太子,北洋政府在孔府内更是设立岗哨,戒备森严,山东省长和颜、曾、孟三氏奉祀官亲临监督。还好王氏争气,生了个男婴,他便是孔子第七十七代嫡孙孔德成。”
我说,“拿一国之资来供养一人,没有成王败寇的较量才是稀奇?”
“哎……可福是她儿子的,她依旧是个苦命人!”孔大姐叹息一声说道,“孔德成出生后仅十七天,她便蹊跷地死去了,年仅二十五岁。”
“啊!”
“这里都传说是大夫人毒死的,”大姐悄声地说,仿佛这个命案还没有了结,而她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来告诉我结果。
......
我无言了,这样的故事我听过了许多,但却不曾有这样一个鲜活的面容能隔窗相望,让我感觉着真实又飘渺。
我久久地望着那张清秀俊俏的面容,望着望着,那面容似也叹出一缕惆怅,道出一缕哀怨。一入侯门深似海,多少青春的生命被销蚀在青灯古镜间,当哀怨又上心头时,又有谁能逃脱得了“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的无可奈何呢?
听过了这哀婉的故事,这灰灰的院落更是让人感到些压抑。
转过狭窄的巷子,是与前堂楼建筑格局相仿的后堂楼,后堂楼的最后一位主人便是那个一出生便没了亲妈的孔德成。
1920年,孔德成出生,当年北洋政府便册令孔德成世袭衍圣公,他也就成为了第三十一代衍圣公。1935年,国民政府废除衍圣公称号,改任孔德成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至此,孔德成又成为了延续八百多年历史的最后一任衍圣公,。
次年,孔德成大婚,据说这也是当年的一件大事情,政府要员甚至美国大使都送来了贺礼,山东省主席韩复榘从孔庙修复的捐款中划拨四千元以弥补费用不足,足见其隆重。
如今后堂楼内依然保留着孔德成大婚时的陈设,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只是当年锃亮毕新的一切,早已在时间的打磨下变得昏黄古旧,暗淡无光了。而当年的主人,如今也客居在了他乡。
孔大姐说,抗战后,孔德成离家随国民政府内迁。只是在抗战结束后,才回乡祭扫过一次。后来老人生活在台湾,2008年去世,享年八十九岁。
我问,“那老人的儿女呢?”
“据说两个儿子学业不精,都是高考落地,在孔德成向蒋公求情下才上得大学,如今都旅居海外了。依旧是据说,女儿嫁给了外国人。”
我问,“那他们都还读《四书五经》吗?”
这个就连据说都没有了,孔大姐笑着摇头说,“不晓得”。
我仿佛看见一道门慢慢地闭合,光芒也从那门里慢慢地消失,这或许也是,每个“圣人之门”中该有的命运吧,个中的甘苦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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