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坐在咖啡店外的椅子上,双手上下摆动着,似乎在跟人打招呼。
仔细去看,他并没有抬头,而是盯着桌面,嘴里在喃喃说着什么。
旁人看了,有的对他指指点点,有的绕得远远的。一个人经过我身边时,低声跟同伴说,"这个人脑子有问题。"
我看了眼她们的脸,带着三分晦气,五分避之不及,还剩两分的好奇。
好奇的原因是这个年轻男人长相俊秀,眉眼温柔,只是那丧失了统一感的神情放在他脸上不大协调,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正专心致志地在他的世界遨游,对我们这个平凡的世界毫不关心。
我挡住别人的视线,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眨了眨眼睛,认真的看着我。他的眼神太干净了,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
"你需要帮助吗?"
他先是歪了歪脑袋,随后给我粲然一笑。
很快咖啡店门打开,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走过来,跟我道歉,然后带着他离开。
我摇摇头,示意他没有冒犯到我,可女人并没有看到。
被拉走的他突然扭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对我说:"我见过你。"
"别说了,快回家!"那个女人扯了下他的胳膊,又加快了脚步。
(二)
"他说他见过我。"
"他说,他见过我。"
"那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从来没见过。"
"不对,你再想想。"
"想什么,我真想不出来。我一定是第一次见他。"
"不对不对,是那个人……在哪儿见过来着!"
……
我左右手轮流拍着胸口的枕头,拧着眉头,一句又一句地自问自答。
在外人看来,我也是个有问题的人。
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自言自语,抛出问题,紧接着又去回答问题。
他们觉得我是神经病。
我觉得我不是。我跟我看到的神经病还是不大一样的。
自说自话这件事,我是有意识的。
我被带去看过精神科医生,经过几轮治疗后,我似乎好了。但其实是我控制住了,我不再在外人面前自言自语,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在我一个人独处时,或是极度焦虑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我仍旧会犯这个毛病。
好在我已经很少焦虑了。
(三)
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私人画廊里。
他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休闲服,双手插在口袋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那幅画。
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但他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我不敢上前与他搭话。
"少了点,不该是这样的……"他摇了摇头,对面前的作品似乎不太满意。
我将视线移到那幅画作上,画里的景物缓慢动起来……漆黑深夜,微弱的月光打在人的身上,身穿红衣的女人捧着一个头颅,正徐徐走向黑暗深渊……
我不太懂画,但我喜欢看画,我觉得每一幅画作都在跟我说话。我会花很多时间去看一幅画,看线条,看色彩,看明暗交织的背景,体会它们向我倾诉的某种情绪。
每一次看完画展,我都像是与新朋友进行了一番长谈,身心都轻松了不少。
面前这幅画在对我诉说着爱情的浪漫、唯美、绝望,但是少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
"希望,是希望。对吧?"他突然侧过头来,对我笑着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我们去了画廊外面的咖啡厅,他请我喝了一杯黑咖啡。
我不太喜欢喝苦的,但有时候又觉得苦味十分让人满足。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小腿束扎着勾刺的苦行僧,越是痛苦,越让他感觉身上的污秽和罪恶被逐渐洗清净化。
他告诉我,他叫喻言,是个不太正常的画家。
我说,我叫庄梦蝶,是个不太正常的普通人。
(四)
我和喻言成为了朋友,尽管经常受到他姑妈的干扰,但我们还是偷偷地交往着。
跟他在一起很有趣,他有时候会突然变成个孩子,有时候又会神情严肃地对我讲课,奇妙的是,他讲的东西我都听得懂,于是给他鼓掌叫好。
他的世界太精彩了,似乎随时都能切换状态与场景,任选某一个世界扮演自己的主角。
但这令他的身体负荷过重,经常在外面喝咖啡的时候就呼呼大睡。
直到他的姑妈拿着药瓶急匆匆地赶来,将他带走。
喻言的姑妈走之前对我说,离开他,你受不了的。
我摇摇头,告诉她,我好不容易交到了朋友,我不走。
她看了我许久,最终决定要带我去他家看看,我自然乐意地跟着她走了。
"我姓刘,叫我刘姨就好。"刘姨一边开着车,一边对着后视镜说道。
"姓刘?"我感到奇怪,喻言的姑妈难道不应该也姓"喻"吗?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跟他妈妈之前是好朋友。他妈妈走了之后我就带着他了。"刘姨看了眼副驾上沉睡的喻言,语气平淡,像是在跟我讲早上在菜市场买了什么菜一样。
我撇头看向窗外,开始了无止境地沉默。
(五)
喻言的家里干净整洁,比我想象的要明亮得多。
我想,这大概得归功于刘姨。
我帮刘姨将喻言扶到了沙发上,自己倒了一杯水,给刘姨也倒了杯,这个举动让刘姨愣了愣。
刘姨擦了擦眼角,端着水杯对我说:"喻言这孩子,小时候受过刺激,他妈妈是自杀的,他亲眼目睹了。之后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就成这样了。"
我咬着嘴,发觉喻言家的沙发过于柔软,深陷其中几乎要失去平衡,因而没有接刘姨的话。
"他会将听到的,看到的事件在自己身上重演……我不敢让他看新闻、电视,他会在自己的世界里,遭受一遍又一遍的折磨……不过你不用担心,他目前没有伤过人。"
我摇摇头,想告诉她我在意的不是这个,但又觉得解释很多余,因而沉默着。
"你说你跟他是朋友……我看你是个正常人,没办法和他做朋友,你看到的他,都是吃药控制过的。万一他发起疯来……你会受不了。"
我听了刘姨的话,转头看向喻言。
他睡着的样子很是乖巧,头发温顺地搭在眼角,卷翘的眼睫毛随着呼吸微微抖动着。
刘姨没等到我的回复,只好拿出手机,留了个电话号码给我,告诉我有事随时跟她打电话,我听话地点了点头。
刘姨出门前拎了个垃圾袋,急匆匆地走了。
(六)
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跟的是妈妈。
我从小就不爱说话。
自从有一次,我用复读机录了我的声音后,就感觉打开了某个奇妙的机关。
我会录一句话,打开播放,播放完毕后,激动地回答它。
我很喜欢这个游戏。
复读机几乎陪伴了我的童年。它坏了之后我又沉默了很久,再次开口时就成了自言自语。
我惊异地发现,我对自言自语的熟练度比对别人说的话要流畅要有文采得多。
但我害怕人们对我产生异样的眼光,于是我隐藏了自己。
表面上看来,我是个不善言谈的普通人,但我好歹融入了人群。
但喻言不一样,他融入不了。
他似乎也没法融入。
又或者说,他融入的世界太多了,是我们根本看不到的,五彩斑斓的世界。
喻言醒来的时候我向他伸出手,手掌打开,里面躺了两颗药。
他懵懂的眼神告诉我,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还是温顺地就着水吃了药。
"庄……庄梦蝶?"喻言看着我,漆黑的眸子里泛着点点星光。
"是我。"我点点头。
"我以为……你是那边的……"
"你以为,我是梦里的人对吗?"
"梦?"
我称呼那些我进入不了的世界为"梦",他似乎也逐渐接受了"梦"的设定,在梦里梦外来回穿梭着。
(七)
喻言曾经对我说,他见过我,这是真的。
我们上过同一所小学,在同一个班级,只是他只呆了一个月就转学走了,因而我印象不深。
是刘姨跟我说,他之前在哪个学校上学时我才想起来的。
原来,我们还有这缘分。
我看着出神的喻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缓过神来,对我温柔地笑。
刚刚喻言在他的世界遇到了难题,他很害怕,他说他看到了坏人的脸,那人要将他灭口……他神情无助,像是即将溺水却无人心疼的囚徒。
"坏人?他为什么抓你?"
"因为……因为我家里有钱,我爸有钱……"
"你爸爸来救你了吗?"
"没有,他没有来……"
"那你现在在哪里?"
"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我被绑住了手脚,嘴上也贴了胶带,我身上到处都是伤口……"
"你戴着眼罩,对吗?"
"不。没有。我看到了坏人的脸……"
"不是的,坏人戴着面具,你没有看到他的脸。"
……
我顺着他的话题,跟他说话,他慢慢地从他的世界里走出来,怔怔地看我。
"那是梦,对吗?"喻言问我。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温柔地笑着。
(八)
喻言不止一次这样了。
他说他被人放火,在火里挣扎,说他欠债太多,被人推下楼,他还说,天上有一块黑洞,每天都会从里面掉东西,会砸死人……
"砸死人吗?"
"是的。"
"会砸到我吗?"
喻言突然抱住了我,跟我说不要怕,他在呢。
在那瞬间,我的心脏猛地骤缩一下,酸涩感自心脏蔓延开来。
这个男孩儿身处黑暗,竟然还想给别人光明。
不过,他的确是心向光明的。他的画可以作证。
我看《星空》、《向日葵》会感到恐惧,像是徐徐转动的大嘴,要将我吞了去。可看喻言的画作,像是踏入一片奇幻森林,神秘的世界让人想去探险,激发未知欲……
我想,他的内心一定是明亮的。不然为何在他的画里,永远都能看到未来与希望。
我们相处的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除了那一次,我们俩都陷入困境。是他先从水里冒出来,将我拉上了岸。
那天喻言没有吃药,他说他想试试不在药物的帮助下控制自己。
要是刘姨在的话,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
我让他不要那么做,他跟我说,相信他,他可以的。
我再一次沉默。
(九)
喻言陷入他的世界里,他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情绪极端变化,甚至有了自我伤害的倾向。
我把药递给他,他一把掀翻了。
他连站在面前的我都认不出来了,双手胡乱挥舞着,像是要散去眼前无形的阴霾。
看着喻言疯癫的模样,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感觉我的头皮越来越紧,脑袋发痛,甚至开始产生耳鸣——
"你跟他一样。"
"我怎么会跟他一样?"
"你害怕了?"
"不,不是这样的……"
"你不敢面对这样的未来——你尚且不能自救,还想着救他?"
"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身处深渊,如何救人……"
"……庄……梦蝶……梦蝶,你没事吧?"
我将脑袋从沙发枕头里抬起来,迎上了喻言温柔的眼神,他已经平静下来了。
喻言成功了。
自那次过后,喻言的状态越来越可控,我的自问自答也得到了有效缓解。
每当我的状态不对,开启了问答模式时,他就会抢先回答我。我的自言自语渐渐转变为我问他答。
每当他要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我会配合他,与他一起做梦。他看到我的样子,就会想起来,他大概是在做梦。
而有了一个在乎的人,梦是一定会醒的。
写在后面。
没有人会愿意去了解一个精神病患者,换句话说,人们无法了解。
惊艳于他们的想法,却又遏制着他们的行为。
人们称他们为精神病患者。
精神病是无法完全治愈的,只能依靠长期的药物治疗。
其实,爱也是一剂良药,是伸向深渊的手,是融化坚冰的暖阳。
愿遭受精神折磨的人们终能自救,而后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