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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庙会,在乡下叫作老会。一个老字,蕴含着多少世事的沧桑和时光的悠远。老会是村节。一个村子,或者两三个村子。
乡下旧历纪事,凡庙会日也是按旧历,且多在春天。春风吹得游人醉,也是赶会的好时节。二月初二枣园的老会,三月初三姚庄的老会,二月十九新庄的老会,四月十八宋屯的老会……如果亲戚多,且分散得匀,整个春天都要东西南北地来回穿梭着去赶老会。串亲戚,看大戏,吃酒席,也挺幸福的。小孩子尤其幸福。
所以我日日盼着。
旧历三月十九日。王村老会。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大地上扑棱棱的一派盎然生机。小孩子呼朋引伴地四处撒欢。小女孩长成爱做梦的少女。那一年春来得迟,桃树地里的桃花第一次学着开花,粉嫩得撩人。折一枝去逛庙会,一路上和女伴巧笑嫣嫣,春风做伴。那是怎样迷人的景致。
——折桃花已然恍若隔世了。
王村的戏台是搭在大队部院子里的。一个一人高的宽宽阔阔的土台子,遮掩了大队部那一座破旧的明三暗五带出厦的办公室。办公室到唱戏的时候被用作戏班子的后台。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跑到戏台的后面,在围布的缝隙里,看换装卸妆的演员们走马灯似的出出进进。有时候还能看见那些脸上化着戏妆,身着便服的女演员们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到大街上去。当她们结伴从人群中走过的时候,仿佛高傲的公主,那样的随意自然,旁若无人。我看着她们,满心的好奇和仰慕。她们的世界和人生充满了我无法探知的神秘气息。
化戏妆的不光是演员,还有一些小孩子。他们被父母抱着走进后台,然后又被父母抱着走出后台,一张脸涂满了花花绿绿的油彩,哇哇大哭着,穿过人群远去。
涂脸谱的大多是男孩子。他们的哭,多半是被吓着了。而他们的母亲或父亲却一脸喜色,呵呵地笑着。乡间的传说,把孩子的脸化成戏妆,有利于他的健康成长。大约有辟邪的成分在内吧。
我对戏台的兴趣,像《社戏》里的迅哥儿一样,看一看表面的热闹和色彩,留存于记忆中最深的却是戏台之外的诱惑。瓜子,香酥,甘蔗,冰棍……诸如此类的东西,要比丫鬟小姐、忠良奸佞们好看得多,也有趣得多。
甘蔗,在乡下不叫甘蔗,叫“甜黍秆”,或者“甜葛档”。黍秆或葛档,是乡下对玉蜀黍秆(玉米秸秆)的叫法。从外貌上来看,甘蔗和玉蜀黍秆应该是近亲关系,所以有时候我们也会把略带甜头的玉蜀黍秆当甜葛档来嚼,颇能解馋。即使是在老会这样隆重的节日,甘蔗也不能太奢望, 最容易得到的还是瓜子。五分钱就可以买一满捧。有一年和堂姐堂妹去夹堤看夜戏,踢踢踏踏地跑了去,看了五分钟, 没意思,就买了五分钱的瓜子,又踢踢踏踏地跑了回来。那五分钱的瓜子就是那场夜戏的唯一收获。
小时候以为,戏台上的景致当然都是相同的,戏台下的景致当然也别无二样。王村的和夹堤的,会有什么区别呢?戏班子或者是同一个戏班子,区别的只是一些听戏者的相貌罢了。卖瓜子的,卖甜葛档的,卖其他零食的,除了卖者的相貌略有不同,货物也都是一样的。
可是我渐渐长大了。长大之后再去戏台下,感觉似乎与小时候不同了。
白天的戏大都是一些闲来无事的老爷爷老奶奶们搬个凳子呆坐着,品品戏,聊聊家常。夜里的戏可就热闹多了。因为年轻人多了。不单单是王村的年轻人,还有外村的。夹堤的,枣园的,东娄庄的,甚至更远村庄里的年轻人。他们像赴一场集体约会似的,都来了。
年轻的男男女女,十七八,一二十,脆生生,娇嫩嫩的年龄,躁动不安的年龄。他们在戏台下拥挤,嬉闹,打架,游窜,一种暧昧而又充满着青春激情的气息在戏台周围流动。夜晚的戏台似乎是他们的天下。他们自己也以为是。这些年轻人往往聚集在戏场的外围,随时准备撤离,又随时准备进入。处在戏场核心位置的是那些年长的,衰老的,真正的听戏者。他们稳坐在凳子上,全神贯注。昏花的老眼里已然是波澜不惊。
那些年复一年的春风沉醉的晚上,在戏台上锣鼓咚咚的背景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令人难忘的故事呢?大约只有沉默的春风知道。
而我,始终是一个黑夜里懵懂的旁观者。
二
王村的老奶庙坐落在村东头那片不大的空麦场里。它存在的历史应该比老庙会更久远一些。麦场是旧麦场,所以时常空着。附近都还有人家,神仙老奶也并不孤单。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老奶庙的香火还很旺盛。老会的前一天,三月十八的晚上,那些个虔诚的求神者,提着香火供品陆陆续续地来到了老奶庙。不单单是王村的,夹堤的,枣园的,东娄庄的,附近村庄的,能来的,想来的,都来了。许多是缠着小脚的老婆婆。她们在刚刚降临的夜色里,走出家门,穿过街道,穿过被三月的春风吹拂的麦田,越过刚刚长出嫩杨叶的沙岗。步履蹒跚,却精神抖擞。
夜色里,老奶庙前人头攒动,却不喧闹。人们都尽量不说话。即使说话,也是压低了嗓门,近乎耳语。来烧香的人,目的各不相同。有许愿的,有还愿的,有来求老奶赐神药治病的,有闲着没事来找老奶唠唠家常寻求精神安慰的。
老奶庙又矮又小,模样很不起眼。老奶神像也很不起眼,不是金塑,不是铜塑,是泥塑。面貌慈祥。身披红布。具有一种威慑人的神秘气质。庙里只能容下一个人跪拜,烧香,求神。而且还要弯腰弓背地进去。求神的声音是很小的,只听得见他在喃喃低语,好像是在和老奶说私密话,和颜悦色,娓娓道来。说完之后,默然片刻,似乎是在聆听神谕。然后磕头,弯腰退出。下一个人再进去。竟然很有秩序,没有插队的。
我坐在我家东里间那个破洋油灯下,心痒痒得很,就对素珍说:“听说老奶庙的药很灵,包治百病。要不咱也去求点吃吃?”
素珍想了一想,说:“中。”
我们俩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老奶庙。观摩了半天,趁着一个空当,赶紧钻进老奶庙里,拿一张黄纸片在人家点燃的香束周围兜了几圈。包起来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家里。就着洋油灯,打开黄纸包,仔细观看,果然有一些灰色的细末。
我有点犹豫:“难道这就是神药?” 素珍很郑重地点点头:“大概是吧。”
一人一包,闭上眼睛,倒进了嘴里。咂了咂,一股香灰味。好在第二天也没有肚子疼。
三月十九的上午,老奶庙前香火依然旺盛,那些个来走亲戚的趁着这机会也来烧香许愿。去掉了夜的静穆神秘,白天的老奶庙前热闹而喧哗。扭秧歌的也来了。她们挑着花篮,花枝招展,扭啊扭的。
我看了一会扭秧歌,也没见她们扭出更多花样出来,便往会场上跑去了。
所谓庙会。有庙才有会。大凡那些创立了庙会的村庄,都建有庙堂的。有些村庄的庙堂,要比王村的壮观豪华得多。比如说夹堤的新庙。新庙建在夹堤小学的西邻,填平了那个大池塘,起了三间红砖瓦房,塑了三座神像,泥塑,全彩,很漂亮。建新庙都要开光的,开光那天,请了许多乡间的舞乐班子,敲锣打鼓,扭着秧歌,踩着高跷,在夹堤西门外那条南北马路上,从枣园,经王村,由北向南,浩浩荡荡。
夹堤也有自己的锣鼓队。新庙堂开光之前的一个月里,他们天天在村子里来回敲鼓训练。有时候会走到小学附近,正逢上下学的时候,我会从路对面的初中部出来,看一会热闹。敲鼓的声音很大,简直是震耳欲聋。听得受不了了,我就会跑到小学校园里玩一会。小学校园里有一棵老洋槐,据说是唐朝时就有的,树身要两三个人合抱,树的底部有一个大洞,两个小孩子能钻进去捉迷藏。这棵树很奇特,只有两根粗枝丫,一枝是死的,一枝是活的。而且是轮流着来。今年这一枝活,那一枝死,明年那一枝活,这一枝死。稀奇得很。我在夹堤上初中的时候,它还活着。后来听说被一个雷劈了,整个树身倒了下来。
最喜欢的是夏庄的庙,不似王村的太近烟火,也不似夹堤的太匠气和功利。夏庄的庙坐落在野外,零落的三四座,有野趣,也颇合庙的本性。去观光要穿越一大片桃树林。然后再翻一道土坡。桃树正开花,在午后的阳光下,粉白得耀眼。
三
会的气氛是在前一天开始营造的。三月十八的下午,我放了学一路小跑到大队门口,看到地面上被画了许多白圈圈,表示此处已被占用。而炸油条的土灶在上午就开始动工。每年春天的老会,是做油条生意最兴旺的时候,油条是那个年代最经济实惠的馈赠佳品。
我最关心的是戏台的搭建。它预示着这一年老会上有没有戏班子来捧场。也不是哪一年都会有的。这要看集资款够不够请得起一个戏班子。或者有有钱的人家出独资,这种情况一般很少。
我热切地盼望着戏班子来。戏班子一来,老会就有老会的气氛了。这边厢戏台上锣鼓镗镗镗,那边厢集市上人声嗡嗡嗡,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活场景。得到消息戏班子定下来,但是心里还是很忐忑。到底是真的来呢,还是谣言?不亲眼看到戏班子来,那可不能太相信的,要真是一场空欢喜那可怎么办。
三月十八,上午放学之后特地跑到戏台下,看到几个男人在用绳子捆木桩,心想:哈,搭戏台啦。戏台都搭了,戏班子肯定是要来了。
下午放学回来,又特意从会场上路过,看看已经搭建好的戏台,再看看那满地的白圈圈,还有那正在建起的炸油条的炉灶,心就激动得怦怦跳,撒着欢儿往家里跑。明天就是会了。而每年这一天,学校照例是要放假的。
况且,我已经打听好了:傍黑的时候,戏班子就真的要来了。
三月十九,全家人都起得早,洒扫了院子,洗了碗,择了菜,其他工作由父母主办。我就可以去野了。老奶庙,会场,戏台,这是三个主战场。一天当中要跑好几个来回。
戏是上午就开演的,而会的真正高潮是在午饭前后。
街道本来就不够宽,两边又摆上各种货摊,逛会的人只能在中间挤来挤去。还有许多停止在货摊前买东西的人。还有许多停止在路中间打招呼寒暄的人。天气很热,可以穿单衣了。在会场上挤来挤去的,汗都冒出来了。我也会遇到许多相熟的人。太小的时候,不会打招呼,抿嘴一笑,低头就过去了。长大了,勉强学会打招呼了,还是觉得抿嘴一笑一低头擦身而过简洁舒服得多。
所谓的会,就是集市。一年一度的集市。会上各种货物齐全。夏天的单衣,凉鞋,冰糕,耗子药,菜籽,各种农具……卖耗子药的口若悬河,顺口溜一套一套的,是会上的一大特色。会场的最西头还有个牲口市,几头驴,几头牛。它们被隔离在喧嚣的外围,寂寞地互相哼哈唱和,比一比谁拉的粪便多。
两点多钟的时候,下午的戏开场了。镗镗镗镗镗……
戏台和会场是只隔了一道大队部的院墙的。说院墙也不是院墙。大队部临大街正中间有一个大走廊,走廊东边有一间房,做代销点的;走廊西边有两间房,是磨坊。代销点和磨坊的外边都是通往大队部院子的路。大队部的东向和北向都有通往外面的路,可以说是四通八达。
紧凑的锣鼓声,喧闹的市声,相互纠缠缭绕。
酒足饭饱的亲戚们赶会的赶会,听戏的听戏。收拾完残局的母亲取下围裙,说去会上转转。我也厮跟着去了。母亲说要给我买双新凉鞋,或者还能给我买支五分钱的冰棍吃吃。新凉鞋我是喜欢的。冰棍我也是喜欢的。我更喜欢每年的三月会上,母亲调制的一样凉菜:绿豆芽、菠菜、粉条,焯熟了,放上蒜苗、醋、盐、香油,拌上一大盆。豆芽是母亲提前生好的,粉条是自家种的红薯加工的,醋也是母亲自酿的。这样的凉菜配着又香又软的油条吃,我能吃好多,吃得小肚子鼓鼓的。
四
关于王村的老会,犹记得两个片段。
第一次扎了耳孔,戴上两挂银色的长耳坠,走在三月的轻风里去找堂妹。风把耳坠吹起来,窸窸窣窣地轻响。
结婚后第一次回去赶会。春来得早,槐花开得极盛。两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小店到王村,三十里地。走走停停,嬉笑打闹,半晌午才到。一进村子,槐香扑鼻,村子里槐树多,路旁屋下,一片连绵的白,繁华得很。
人生最美好的是青春和爱情,可是它们一旦走远,就再也不回来了。就像我儿时的那片连绵起伏的沙岗,被岁月之手偷盗得所剩无几了。以前三月十九日王村老会的时候,沙岗上的毛芽已经长出了甜丝丝的毛芯,能揉搓揉搓塞到嘴里吃了。油菜花开得灿烂辉煌,上面趴满了黑黑圆圆的斑蟑,得小心着捉它,不然它一展小翅膀,就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