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燃烧
黄沙席卷,原本应该作为出路的眼前的荒漠,它们开始纠结起来,缠上女人纤白脚腕。
它们攀附彼此勾结左右,击打女人的脊背。它们在风的作用下,来回激荡着希威雅的瘦弱身躯。它们让这片本就不曾再有孕育神灵庇护的土地,更加干旱裂变。
如火焰舌芯飞舞般,希威雅每一次脚底板踏上这条征途一次,就被这片大地烫伤一次。她觉得疼痛钻入整个身子,脚下黄沙也令昨日被烧伤的赤足,变得更加溃烂。
可是无论如何,这份身体上的疼痛再难忍,她都要奋力地往前跑。她要离开这里!她要离开这里!她要离开这个恐怖的村子!
“沙尘暴就要来了,我该往哪儿去?”
台上女人疾跑的脚步终于停下,她的垂死挣扎终于迎来了尽头。
在逃离村庄来到荒漠中的她,本以为能找寻真正的出路。可是眼前无尽的黄和巨大的风沙,把这个身体薄弱的女孩,映照出绝望般无助。
“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希威雅今天的嗓音还是有些沙哑,所以给她的哀怨增添了些许撕裂感。
“这荒芜一片的沙漠真的是我的尽头吗?明明是你们叫我来的!明明是你们叫我来到这里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这是对我的惩罚还是对这片大地的惩罚?”
希威雅的嘴唇已经干裂,她把手掌伸向天空那里,妄想触及。可是她是那么的渺小,在这片无情天空的覆盖下,她知道自己已经是片凋零的树叶了。被无情地抛弃。
眼前的黄沙越来越近,风暴的漩涡也越来越扩大。希威雅知道,若是自己不离开这里肯定会被卷进去的,她不想死亡,或者说现在她还不想死亡。
但是若要避免被风暴席卷,就要重新回到那个村子!她像是生了根,在一瞬之间脑中做起抉择。
“眼前是风暴,身后是愚民。我是该面临肉体上残暴的拷打?还是该接受精神上屈辱的污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离开了荒漠的这头就是将自己完全置身于另一个天地,在那个崭新的天地里,也有着属于那里新的神与魔。
至于谁是神谁是魔我现在不必去害怕,因为我知道,如果那里用残酷的方式等待惩戒我,那么我,也会不顾一切去裁决那个天地。”
希威雅柔弱的身子此刻像是被镶嵌上了一层盔甲,她的发丝飞舞,挺直身板。眼神也不再迷惘,只是看向身后时迸发光芒。
“她在那里!”
终于来了。
希威雅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她看着朝自己冲来的村民们。他们手里拿着制服自己的器具和绳索,急匆匆的样子很像是聚集在一起的鼠类,在面临暴风的时候,捂着眼睛依然不停下脚步。
为首的村长带着好几个人把希威雅拽了过来,他们那些人健硕的身躯看起来一个能顶希威雅两个了,却还是先用绳子捆绑她。看起来画面除了悲惨,竟然还显得有些滑稽。
村民们终于把希威雅成功绑起来后,他们一路拖拽着希威雅回到村庄,在匆忙之中又搭建起来和前几日一样的火刑台。
“残暴的开始会遭到残暴的代价。”
希威雅被架上火刑台,她高昂起头颅,一副蔑视生死的模样,看得下面那些村民更加厌恶。他们无法在精神上面打压她,便愈发记恨这个女人。
“放了她!你们放了她!”
从人群中蹿出来的男人依然高大,可是面容却不似从前那样青俊,那满脸胡茬的潦倒模样让站在刑台上的希威雅差点没敢认出来他……
“奥斯?你怎么在这里!赶紧给我滚回家!”
奥斯的父亲出来拉扯他,可是本就年迈的老爷子根本争执不过奥斯,便任由他冲上前去,紧紧抓着火刑台的木柴。奥斯在众人的拖拽下奋力救着希威雅。
他不断大喊道:
“是我强迫的希威雅!不是她勾引我,她是被我强迫的!要烧死的话就烧死我好了!”
我被眼前的一幕冲击,这个背影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他的那份执迷让我觉得震撼。
我以为台上的女人也会被奥斯的深情所打动,就像我此刻的心情一样。但是没有!那个被绑在火刑台上的女人没有流下一滴泪水,更没有像一般意义上的爱情剧目里的女主角似的,哀伤地诉说衷肠。
她只是冷眼旁观,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在欣赏着一场与自己根本无关的好戏。
“你闭嘴!这个逆子!”
刚刚被推到的奥斯父亲冲上来给了奥斯一巴掌,狠狠地捏住他后颈让人将他也绑了起来。害怕他再说出来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便在奥斯还没张口之前斥责道:
“是这个荡妇!她不守规矩,在成人礼之前偷吃禁果。她的欲望导致了恶魔找上她将她变成了一个荡妇!”老爷子的声音越来越大,“你以为她这个贱人只和你睡过吗我的傻儿子?”
“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说,这个荡妇她在眼睛复明以后和村子里的很多男人都睡过!”
“你骗我,你一定是骗我的!”
奥斯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可他的父亲不想这样轻易放过他。他的父亲拉扯奥斯的衣领将奥斯拽到希威雅的视线中,朝希威雅呵斥道:
“你来告诉他!”
看着眼前发生这荒诞的闹剧,希威雅不怒反笑,笑声渐渐放大从偷笑变成大肆嘲笑,声音响彻每个人耳中。
“希威雅你说啊,我父亲说得一定是骗人的对不对,你绝对不是这种人!我爱你,你也像我一样爱我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
奥斯看着希威雅,眼中充满了晶莹,带着祈求。我也跟着挺直脊背,耳朵竖起来注意这个答案。好像这答案对我也很重要似的,我期待着她说出一个好的答案。只是在女人鄙夷的目光下,一切都变得灰暗。
她说:“什么是爱。”
“你说什么?”
“我问你什么是爱?”
此刻坐在观众席上的我愣住了,同台上的奥斯一样,竟然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爱,是把另一个人完全变成自己期待的样子。”
许久,希威雅冰冷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那声音不像她自己的身体里凝聚所出,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灌入希威雅喉中,才一字一句迸发出这样嶙峋割人的句子。
沙尘暴越来越近,希威雅身后完全被一片昏黄掩埋。
白日退缩,混沌涌来,一切都像是一场巨大的生物场变幻,比草长植物的根茎迸发还要用力,让我眼中的世界跟着被吸引。
“没有人能够接受百分之百纯度的爱情!不惨任何杂质的,爱情。
因为那是完全会暴露丑陋的、狰狞的、霸占的、自私的、愚不可及的!捆绑到窒息,窒息到不知廉耻的!爱情!”
她嘶吼般喊出话语,在最后的喊叫声脱壳时,被吹击的沙尘暴呼啸掩盖。
风沙也气势汹汹裹挟着整个荒漠,在希威雅身后狂风暴舞。村民们呐喊着,犹如爱德华·蒙克画作现实再现,带着扭曲的惊悚。可是比他们的模样更惊悚的是他们的行为,他们在挣扎之中点起火把,直直扔到柴火上,在濒死之际还想着烧死火刑台上的这个‘魔女’。
“救救她!救救她啊!”
火瞬间风起云涌。它们牵起彼此的手,跳跃最刺眼灼热的舞蹈。包围着希威雅不留缝隙地释放烟雾、高温。
希威雅的身体不再僵硬被裹挟,身上的绳索也被跳跃过高的火舌燃断。她舒展着四肢,扭动着身体。她在火焰中比燃烧更浓烈,比光耀更浓红。此刻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慑,浑身感觉汗毛立起来,心脏也跟着鼓点振动。那在彩排就无意中听到的奏乐,此刻融入这场鬼魅的浩大舞蹈中,《Michael Meets Mozart》的节奏像是比原曲更加速一样进行了变奏,它的旋律更清脆,小提琴的乐声也愈发加大显得激情四射。与台上女人癫狂自如的舞蹈相得益彰,与来回逃窜的村民协和一致。甚至和这狂乱不堪的沙尘暴也并作一团,像是刀尖追凶的那般,我握紧的手掌因激动出了冷汗。
这原本幽暗适合窥探的观众坐席,也被舞台上灯光四射照耀起来。
那些摆弄着头颅的灯具在扫射时,让我的脸庞在现实与虚幻之间醒来又睡去。我的眼睛因为恍惚看到周围微不可查的浮尘。它们迎着光,像是空气精灵忽然有了生命,从我的身边,从每一个人的身边往台中集合前去。
在本就魔幻的剧目里,让它变得更加迷离。
而台上的希威雅,她周围的火光也渐渐从红色变成蓝色,在光的作用下,舞台从刚刚的幽暗变得光亮。
音乐也在我不注意时变得柔和,我看到希威雅舞步停下。她刚刚张开的四肢收起,躬曲的脊背也舒缓挺直。她眼中的狠厉融化,在风沙也安静下来时整个人腾飞升起。
她此刻,浴火重生化为了真正的天使。
“看啊!”
村民们抱住脑袋的手松了下来,他们在感受到风沙挺直后,朝来处望去。只见那火刑台上刚刚还狼狈的女人在燃烧后变得更加洁净。她身上长出翅膀,透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亮。
“天、天?”
村长爬起来看着这百年一遇的天使,震惊之余是不敢置信。希威雅没有说话,她挥动翅膀朝远处飞去,她的样子像是被抚平了一切伤痛,带着笑容远去。
“欲望的真实模样是剥了皮的少女。我决定把眼睛留下,不是赠与也不是惩罚,是为了让你们看清欲望,为了让你们从此正视欲望。”
希威雅的双手抚到眼帘上,她的十指洁白纤细,在动作之中使出力道亲自挖出眼珠。那鲜血直流染上她的双手,显得刺目。
眼球却没有因为离开主人失去光芒,而是被扔下的那一刻变成一排排树木,围绕住整个村庄。树木也从小小的树芽,瞬间变成了巨大的参天大树。它们把这里齐齐包围,从此前干裂的荒漠,变成了繁茂的树林。
看到如此奇景神明的村民们,纷纷跪下喊道:
“天使赐福!天使赐福啊!”
希威雅在呐喊中消失,天使之城就此永远失去了天使,自此之后也再没有过任何天使的踪迹。只是在这片原本荒芜的土地上,拥有了欲望的人们,也就再也不需要天使了。
“不会再有出路了……”
我刚准备站起来鼓掌迎接谢幕,却看到灯光再次亮起。听到那老人熟悉的话语声。
“之后怎么样了呢?”孩子问讲故事的老人。
“那欲望天使离开后,树木丛林将天使之城紧紧包围,给这里带来了能够存活的粮食和好的环境。
只是,从未在丛林中生活的人们再也走不出去了,他们找不到出去的路,完全迷失在树林里。天使之城外出的道路也完全被树木封锁,这里的人们便再也没能走出天使之城了。”
老人带着孩子们走下台,声音萦绕在偌大的舞台上……
多年以后,天使之城里多了一位老教师。
“难道你们不想走出去嘛!去外面更广阔的世界看看!”老教师站在讲台上,向前挥舞着手臂,像是要用尽今天最后的力气。
外面的世界?教授恕我直言,你这样说话是会被……
“会被什么。会被上报给学校鬲名,还是扰乱了岛上的生活煽动民心?我已经老了,老了意味着是什么都不怕的年纪。我每天从那张单人床上醒来都不怕死神把我带走,我怕个屁的规矩!”
教授,您太酷了。我没想到一个老头骂人能够这么带劲儿,而且这老头还是我的地理学科老师。
“今天已经是我最后一天教书了,你们就不用顾虑畅所欲言吧。关于你们自己真实的想法,或者关于对外面的期许。”
是这样的教师,我听说在阿比羽丛林里有一群鸟儿,它们用瞎了的左眼审判整个地盘。擅长用最残酷的方法,惩罚整个底层接触不到教育的动物们。这种鸟儿没有名字,但是你提起它们的时候,是不能贬低它们,斥责它们的!
因为它们听不得真话,它们也不完全干坏事。大概是一半一半的比例,去助人为乐和搞破坏。也恰好是它们这种所谓的‘公平’性格,保全了整个阿比羽丛林的秩序。毕竟,那些底层的动物即使是都消失了,也不会影响整个丛林的生态平衡。
“那你相信真的有阿比羽丛林的存在吗?”
我也听说过!是听我叔叔过世前说的。他当时把我叫过去在,我的耳边偷偷说了好几个地方,都是外面的地方。阿比羽丛林,就是其中的一个。
叔叔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想过要离开这里,但是听说在出去的第一站,就会进入阿比羽丛林便放弃了。他是个对于放弃很坚决的人,这一点我和他很像。对于什么都犹豫,但是放弃是我非常熟悉的一种手段。
所以说教授,你可不要劝我做个探险家,毕竟我骨子里没有这份执念。就像我妈夸奖我那样,她说做一个老实的人,是最好的美德。她说那是我最大的优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了好了,都给我安静别笑了,至于你这小子,我不想听你说你家人对你的评价了。怎么开始瞎扯这些了……”
瞎扯?讲到瞎扯,我最有发言权了!因为我是偷偷写文章的作家,还是搞文学的作家。别问我为什么爱搞文学,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文学,我只是在交上自己写的东西的时候,实在找不到适合的分类。也就是世人所说的看不懂,所以觉得还是把自己写的东西,归咎于文学。这样看起来,能包装的更高级。
毕竟人们都喜欢高级!无论那东西是不是能看懂?是不是能够引起共鸣?是不是花了电影票值了那三十八块钱?
总之在和一些更多的文学家,或者说热爱文学的人交谈时,看起来有话说就对了。
“原来你的兴趣是研究文学,我之前还以为你的兴趣只是在课上和我对着干呢。”
那只是我的第二兴趣,反抗一切。我的第一兴趣是不可磨灭的,而且我其实还是对于文学有一些独到的看法的。
例如爱情这种东西都有大批人盲目追随,都有人能扯出来些具体的谎话骗自己,我作为自诩文学作家的学习者,也可以自欺欺人。
文学,是一种不局限于口语、文字的媒介。它表现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融合,被赋予思想的美感,也可以称之为文字的艺术。它从不曾局限于任何一种传播方式,散文、小说、诗歌、话剧、剧本、歌词……
它是社会文化的一种重要体现,它是属于美的体现,它是作家利用自己独特的语言,表达独特的心灵世界的总和。
文学是极与极的碰撞,是虚缪的具象外壳,是思想的重新启蒙。是从来不妥协做个大人,是天真烂漫!是无拘无束又不怕拘束!是我刚刚叙述的一切,都可以颠覆的东西!
文学是压根没人在意你在说什么,是喜欢的人穷极一生追逐,不爱的人摆在面前都懒理。是一面镜子,也是一种谎言。
文学啊……
是我参不透的前女友。当我还深深眷恋,回忆着她当初和我一起躺在狭小的出租屋那张床上,残留下来的余温时,她却已经释怀的冷酷……
“前女友?你小子还有前女友呢?”
这只是个比方而已,对了!教授你有爱人吗,或者说你有爱过的人吗?如果你有的话,你就不该继续在这里研究枯燥无味的重建雨林计划了,而是给我们讲讲,你那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
还是说,你想要离开这里是跟你的前女友有关,毕竟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孤独的老头儿。
“我……我……”
灯光灭掉,刚刚一排坐着的演员消失在观众们的眼中。
舞台上就只留下了一束追光,那光芒伴随着女人的脚步来到中央,停留在老教授的身边。
“你还好吗?”
女人依然只看着前方,像没听到老教授的声音一样,不作回应。
“看……我又想起你了。对于你来说追逐好像是一种向往,是真正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我也尝试过像你一样,去追逐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像现在。”
老教授放下书本,做出牵起女人双手的动作,和她面对面。
“可是,我发现我并不能像你一样,我真的很难像你一样勇敢和坚定。”他叹了口气,“不过我在努力,希威雅。
我在努力地生活,努力着尝试走出这里。也努力着去忘记一切,包括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