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坂穗乃果】
我在亭中坐下的时候,看见不远处的绚濑绘里正弯腰采撷着龙胆花,忽然她又站了起来,伸手将花簇挡在身后的东条希面前,二人不知在笑些什么,忽而又靠近着耳语起来。她二人身着同样的绀青团花襕衣,绞缬着深浅渐进的蓝白丝线,勾簇成祥云与碧天、松针与点状四瓣花纹的图景,循环往复皱拢重叠在袖边。
“那是东守家的专属纹样吗?”我随口问道。
“嗯?有可能?”翼随着我的话音方向望过去。
“我上次见东守家的那两位大人,她们似乎也是一样的装束。”回想起上次西宅的相聚,绚濑绘里虽然一直坐在东条希身旁鲜少开口,但二人同样的绀青刺绣和服非常显眼。
“可能像这样的以势力聚合的家族,的确有统一的着装吧?”翼说着,放在她面前的糕点丝毫未动,一旁的樱花酒倒是喝了不少,“不过,似乎并未在园田将军的府中看到过这种规定,虽说仆从的着装是统一的,但是那位星空凛......”
正说着,就看到海未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河湾,她依然穿着上午时那套白云飞鸟联珠纹的天青窄袖,陪着随后来到静湖中之岛的星空凛放着花灯——虽然此时并未到夜晚。除了外来的我们,星空凛的着装放在当地人群中应该是最显眼的,她从不拘泥于服饰做工细节,是觉得什么有趣穿什么,比如初次见面时那张怪异的猫脸还有尖锐指爪,我记得当时她为了配合“狸猫”的扮相还专门穿了一套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织就的披挂大衣。
说起来,海未的服饰虽然大抵都是一个简约干净的风格,配色也都是以青色、蓝色为主,但是并未看见她衣服上有什么固有的可以称之为家族纹样的特征。
还是说......东守家那两位只是因为关系亲密才总是穿一样的衣服?
我忍不住想起了自从南鵺山山脚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的西守座,西木野家不管是从宅邸规模还是置内家具都精致而华美——与简朴而自有深蕴的将军府是两种全然不同的风格,西木野真姬的着装也非常考究,但由于见面不多,并不能确定衣饰上是否有专属标志。
“穗乃果?”翼察觉到了我的出神,“在想什么吗?”
“在想刚刚那个问题,不知道东守家那两位的服饰,是独有的家纹还是单纯的因为亲密才着装一样。”我如实承认。
“这个很重要吗?”
“唔、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就是单纯的好奇。”我冲她笑,拿起手中的樱饼,轻轻咬了一口。
甜丝丝的味道融化在口中,我的视线再次往东守那边望去,她俩已经没有嬉戏了,好好地坐在樱树下赏花饮酒,然后绚濑绘里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彩绘的木偶,似乎是作为礼物要献给东条希的,而对方显然十分高兴,果然关系十分密切啊……
虽然对翼的话是这样说,但总觉得要解开鵺山失踪案的谜团,要解开接二连三所遇怪事的谜团,搞清楚三守家与园田家之间的关系至关重要,而我作为外人,也不好事事插手询问,姑且先从表象——可能的家纹开始着手为好。
何况......我仔仔细细打量着正摆弄着手中木偶的绚濑绘里,那种莫名的熟悉感,留存于她较之旁人更显深邃的眉目间非常非常显著的一种“微妙”的感觉到底是......
“你是——”
一个分外温软,又分外清冷的声音从身侧的樱花林下传来,我闻声回过头去,顿时呆在远处。
眼前的少女一袭白衣,绽开的丝绸褶边流云飞渡,凝重的积云不断地镶嵌着无比轻盈而冰冷的羽毛般的花边,几乎像是从雪烟走出来似的。那日夜色深浓所以看得不是那么真切,她其实有一双紫玛瑙似的双瞳,正一眨不眨地凝着我。
“我......”我被她澄澈的双眸盯得有些紧张,不由得结巴起来,“你、你好。”
小泉花阳没有答话,充满探寻的目光依然在我们身上转来转去,凛冽的视线令人如芒在背。
“这位是?”翼开口询问我,也有打破尴尬沉默的意思。
不等我回答,眼前少女便干脆利落地做了自我介绍,“小泉花阳,”她微微蹙眉——我不禁开始怀疑她其实并不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只是天性如此而已,因为按理说我们并没有任何举动足以招惹到她——又道,“二位便是将军府中的贵客吧,我已经听说了,这位高坂さん之前便见过了,那么另一位想必就是绮罗さん?”
“我正是绮罗翼。”翼回答道。
“二位可知将军此时在何处?”小泉花阳问。
我顺手就往河湾处一指,但是再看过去的时候,发现海未和星空凛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奇怪,刚刚还在啊。”我自言自语。
“......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非要急于此时,”小泉轻叹一声,“把客人怠慢在此,自己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真是不像话。”
她的自言自语听起来就像是在责备海未......不,应该就是在责备海未吧?
那日在南鵺山底,她对海未的态度与对西木野真姬的态度可以说是截然不同,可以看出是相当信服而尊敬海未的,可是现在却......
我有一点搞不清楚状况了。
“既然主人不在,我就姑且替她尽尽地主之谊吧,二位可否愿意让我加入你们的小食会?”小泉花阳原本漠然的表情此刻终于稍有些冰消雪融的意味了,但也并没有像东守家的二位那样挂着可亲的温和笑容。
我原本以为海未已经是非常罕见的清冷性子了,没想到......
“当然可以,请坐吧。”翼倒是毫不介怀,含笑示意对方坐下。
如果说刚刚我还对东守家两位极其相似的服饰纹样心存猜测,那么眼前的南守副座的衣袍一定是实打实地绣着家纹了,她一身纯白,没有多余的杂色,但坐得近了,也能瞧到袖口处羽翼状暗银纹样与“南”字的字样相互纠缠绞缬,紫藤的花影镶边零零落落、星星点点地绽开点缀其间,衣襟下摆绒丝团簇的花瓣与舒卷而开的羽翼绣纹似要卷起重重烟波雪浪,最底下则坠着月白勾玉和银白流苏。小泉花阳有着一张白皙姣美的脸蛋,虽然时常给人冷若冰霜的感觉,但的确与她雪白的衣袍分外相称。
但我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即使刚刚还对三守家的服饰与家纹兴趣盎然......
......对着南守副座清美的面庞,我甚至、只能联想到......是的,那晚恐怖的记忆......那张布满鲜红疥藓与蓬乱黑羽的惨淡鸟头......
“穗乃果?”翼好似察觉到我的不自然。
我望向翼,思绪纷乱,眼下正是询问南守副座当晚发生之事的绝佳时机,但是初次见面,贸然开口只会引起她的反感吧?何况那日她对想要进山的西木野真姬态度如此强硬,如果不是看在海未的面子上,恐怕并不会对我礼让半分。
不料,小泉却直截了当地自己开口了,“高坂さん,其实我一直想再细细问问你,无奈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是关于前几日将军上山夜祭之事,不知高坂さん是否愿意详谈一番?”
我正苦于不知如何开口向她提及此事,闻言自然求之不得。
“当然可以,您请说。”
小泉非常难得地犹豫了一下,似乎在顾忌什么,但她还是开口了,“那日分别始就对高坂さん最后的话莫名在意,为何会问我有没有看到南鵺山手水舍附近是否有亮起过一盏灯笼?”
我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翼。
诚然,如翼所分析的一样,我们现在虽然被尊为宾客,事实上却与寄人篱下没有什么差别。在发生了一连串怪事以来,我实在无法做到完全相信他人,尤其是喙本地的人。
是的......就连海未也不例外吧......不然的话,直接开诚布公告诉大家鸟头人还有她(或许称之为“它”更好)背后的伤痕的事不就好了,又何苦大费周折。
如今小泉花阳主动来跟我谈起南鵺山当晚发生之事,错失了这个机会,恐怕关于鸟头人、关于当夜袭击我的凶手、关于鵺山悬案的真相便再也毫无头绪了。
可是如果告诉了她,那也相当于直接把我目击到鸟头人这一事实公诸于众,届时如翼所说,会否给我们一行人带来灭顶之灾也不得其知。
是的,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共同遭遇的同伴们,虽然除了与共同寄居在将军府的翼交好之外并无其他熟知之人——据说是其他人被安置在了南守家。如果因为我个人对海未或者对别人的信任而导致打草惊蛇连累众人......换言之,如果眼前的南守副座小泉花阳心怀不轨,只是为了来刺探那日我是否真的看到了鸟头人一事,首当其冲的恐怕就是南守家的“客人”们。
翼似乎也犹豫着,好像也有和我一样的考虑,不过她只迟疑了一会,就说:“穗乃果已经与我详谈过此事了,那日晚她的确是在南鵺山入山口处看到了燃起的灯笼。”
小泉花阳似是难以置信,微微瞪大了双眼,她看向我。
“高坂さん能更加详细地说明一下,那时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吗?”
我不知所措地望向翼,只见她眼神坚定地看着我,微微点头,意思就是让我道出真相了。
“那日晚,我并不是无缘无故闯到南鵺山山脚的,起因是有可疑人从将军府离开,直奔南鵺山。”
小泉紧紧捏着银白袍袖的褶边,一声不吭地听我说着。
“在将军与西木野大人到来之前,那名可疑人士不知何故,在手水舍处引燃了一盏灯笼。”
“你......可有看清楚那人的容貌?”小泉音调忽然拔高,即使掩在宽大的白袍之下,她略显清瘦的身体依然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
“……”见她忽然这样,我反而有些不敢说下去了。
“请不要顾虑,我能接受的。”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听不出是悲哀,抑或是欣喜,抑或是悲喜不定,本就白皙的容貌竟已显出几分苍然之色来。
但奇怪的是,我并未提到那人恐怖而诡异的样子,小泉花阳为何要说出她能接受的这样的话,就好像……就好像她本就知道那鸟头人的凄惨怪状似的。
“她……当是一名年轻的少女。”我谨慎地措辞。
“你确定?何以见得?”小泉当即追问。
“她在手水舍除去了全身衣物,借着燃起的灯笼烛光,我看得很清楚,那是正值华龄的少女才拥有的身躯。”
“是吗……”小泉紫玛瑙般的双瞳倏然亮起光辉,“可曾看清楚过她的容貌?”
“……我”面对着小泉花阳期待无比的眼神,我再次陷入了不知如何启齿的泥淖之中。
如果对她说实话,姑且先不论面对她那极其期待着的目光在听到恐怖真相后会不会变得黯淡,首要问题在于会否置我们,还有我们的同伴于危险之中。
思虑再三,我缓声问道。
“和我们一起的同伴,就是寄居在南家的那几位,最近可是给南守大人添麻烦了?”
小泉花阳闻言一愣,清秀的眉头微微皱起,这也难怪,任谁忽然被岔开话题,都不会太高兴吧?不过她立即回答道:“统堂さん和优木さん也应邀来参加曲水宴了,方才还与我同行,因为我有事要找将军所以暂且作别了,二位如果想要和她们小叙,待会尽可以过去找她们。”
“谢谢你。”
“不客气,”小泉顿了顿,终于还是追问道,“如果您有所顾忌,我可以以南守之名担保,我绝不会将今日您对我讲的话泄露出去分毫。而且……几位其实也是非常想回家吧?如果南守家在这件事上能稍尽绵薄,我自当倾力。”
她的言下之意是愿意帮我们了?可是……贸然告知的话,我们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个问题,更何况出海。
我还在犹豫,此时翼却发言了。
“那天穗乃果见到的神秘少女,事实上……可能不是人类。”
“……为何?”小泉花阳似有犹豫,但奇怪的是,话里却听不出过多的诧异之情。
“因为她……长着一只怪异的鸟头。”我接着说道。
“……是、是这样吗?”小泉花阳闻言,微微垂下眼睫,但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指责我们一派胡言,或者亵渎神明——毕竟,当地所信奉的鵺神大人也……
“鵺神祭典临近,南守家每日每夜都在入山口检视,目的就是为了保证神祭准备绝对不会受到干扰,那夜更是我亲自巡查,除了西木野大人的灯笼,我并没有注意到别的亮光。”小泉似是在向我们解释,又似自言自语,“难道……”
她忽然怔住,不说话了,接着神经质地往身后看去,动作十分突兀,好像有人在背后叫了她一声似的。
可是她背后明明什么也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