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多,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轻轻唤醒了我。我揉了揉眼睛,起身望向窗外,昨夜的雨雾已悄然消散,湖区焕然一新。天空明澈如洗,阳光洒向湖面,反射出点点银光,整个世界仿佛被重新调色。温德米尔湖经历了短暂的洗礼,重新焕发出生机与光彩,仿佛知道今天是我旅途的最后一天,正以最美的姿态为我送行。湖区的天气就是如此多变,时而阴霾,时而明朗,难以捉摸,但也正是这种变幻莫测,赋予了她无尽的魅力。
为了不打扰室友的清梦,我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悄悄拿起背包,离开房间前往公共洗手间洗漱。洗漱完毕,我走出青旅,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晨露的清香,令人神清气爽。安布尔赛德的清晨格外静谧,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鸟鸣。不过赶路要紧,我顾不上享受这安宁,快步走到不远处的车站,搭上了前往凯西克(Keswick)的公交车,继续我的湖区之行。车窗外,湖区的风光如画卷般徐徐展开,山峦的轮廓愈发清晰,远处的田野和村庄在晨光中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
车行驶约五十分钟,终于到达了凯西克。这座小镇坐落在德文特湖(Derwentwater)湖畔,同样因“湖畔诗人”而享有盛名。昨天,我匆匆游览了因华兹华斯而声名远扬的格拉斯米尔,而凯西克则是“湖畔诗人”中另外两位代表人物——塞缪尔·柯勒律治和罗伯特·骚塞生活过的地方。值得一提的是,两人不仅是诗坛挚友,还几乎同时迎娶了弗里克姐妹,成了连襟,尽管柯勒律治熬过七年之痒后还是与妻子分道扬镳。此外,他们的婚礼恰好在我近几年生活的城市布里斯托举行,婚礼地点正是圣玛丽红崖教堂(St Mary Redcliffe Church),我还曾在那里做过晨礼拜。
婚后没几年,两位诗人先后携家带口迁居凯西克,两家人甚至一度同住一个屋檐下——格蕾塔庄园(Greta Hall)。1800年,柯勒律治搬来的第一天便致信友人乔赛亚·韦奇伍德二世,信中写道:这里的一大好处在于,每年三分之二的日子几乎完全隐居,剩下的三分之一则充满生气,形形色色的游客纷至沓来。三年后,骚塞也来此定居。然而,柯勒律治仅在湖区生活了四年,反倒是骚塞在此度过了整整四十年。据说骚塞最初并无意长居湖区,却最终在凯西克度过余生,看来是把姐夫柯勒律治的话听进了心里。骚塞去世后,安葬在这座小镇的教堂墓园里,教堂内还有一块他的纪念碑,碑文出自华兹华斯之手。我想,湖区如画的自然风光和闲适宁静的生活无疑为骚塞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因此,对于凯西克,柯勒律治只是匆匆过客,骚塞才是真正把这里视为故乡的诗人。虽说他平时较少参与公众事务,却凭借桂冠诗人的声名吸引了众多游客,正如华兹华斯之于格拉斯米尔一般。
然而,我此行并非为探寻“湖畔诗人”的足迹而来,纵然他们的故事早已与湖光山色融为一体,为凯西克增添了许多传奇色彩。我追寻的,只是这片土地纯粹的自然之美。正如两百多年前,柯勒律治与骚塞远道而来,在此安家,也不过是想在这静谧山水间寻得一隅心灵的栖所——当然,不排除他俩的老友华兹华斯在其中推波助澜。毕竟,华兹华斯比他俩更早在湖区找到了归宿,对这里的魅力自然有着真挚且热情的宣传,不免大肆在信中描绘湖区的风光和闲适,忽悠诗人同道前来归隐山林。虽然他们寄居山野的悠然生活也是我所向往的,但今日已是旅途的最后一天,无暇也无福体验,只能匆匆寄情于山水间。
下车后,车站正好在一家Booths门前,看来Booths在湖区的地位确非其他超市可比,都建在交通要塞旁。我直奔超市,挑了些食物和饮料,为今日的德文特湖环湖徒步准备充足的补给。结账时却发生了个小插曲。自助收银机刷卡时,我觉得总金额比挑东西时盘算的多出几镑,拿到小票一核对,果然Meal Deal的价格计算有误,没有打折。我本来觉得麻烦,想直接算了,但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柜台对账。收银员小哥见到我,露出标准的营业微笑,要去我买的东西和小票,仔细核对,然后在机器上捣鼓。或许是处理这种情况经验不多,他忙活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笑着从收款机抽屉里数了几个硬币递给我。
走出超市,我本打算先沿湖西岸徒步,等到最南端再绕到湖东岸回到镇里。然而,湖西岸的公共交通似乎不及东岸方便,而且地图显示湖西岸有一段徒步路线穿越山野,虽可俯瞰德文特湖,但毕竟离湖有些距离,因此我决定选择东岸的徒步线路。
穿过城镇的街道,四周的宁静让我感到放松愉悦。路旁的花园里,植物上还挂着清晨的露水,仿佛一切都刚刚从梦中醒来。有一段路没有人行道,我只得走在公路旁的草地上,鞋子稍稍被露水打湿了。很快,我来到了湖边的Crow Park。推开公园的铁门,往前走了几步,不远处,一对中年白人夫妇正在湖边遛狗。光头丈夫抛出一个实心弹力球,大金毛欢快地向前奔跑,叼住球后又飞快地跳回这对夫妇面前,把球吐到丈夫的手里,随后抬头舔了舔主人的手,示好地摇了摇尾巴。继续往前走,几个穿着各色冲锋衣的徒步者站在湖畔的小树林旁,紧挨着两三顶帐篷。我难以想象昨夜斜风细雨,而他们竟然在帐篷里度过了一夜。
前方的风景似乎一般,我没再继续往前走,而是转身朝右走去。那里有个小坡,视野开阔,远处几座苍山连绵起伏,景色宜人。正当我上坡时,看到前方一对男女正一前一后散步,以苍山和天空为背景,画面清新简洁。我想拍下这一刻,悄悄地跟着他们走了几步。然而,我越往上走,草丛似乎越来越高,露水也越积越多,鞋子湿得更厉害了。想到今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决定停下脚步,转身踮着脚下了坡。
走出公园,我沿湖朝南走。没走多久,我来到了一个小小的码头,十几只木船排成一排停靠在岸边。远处,湖心的小岛映入眼帘,这便是德文特岛(Derwent Isle),湖中唯一有人居住的岛屿。可惜今年由于人员短缺,岛屿暂停对外开放,自然无法登岛。我远远地朝岛上望去,绿树成荫,一座别墅临水而建,别具一格。不知骚塞当年是否曾踏足过这座小岛呢?
此时,山间的雾气已全然散去,湖水明澈,远山苍翠,如诗如画。我稍作停留,继续向前走,来到另一处观景点——Friars Crag。这里有一片树荫,树下摆放一张长椅,视野开阔,十分理想。我走近时,看到两位中东面孔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正享受这片宁静。我刚拍了几张他们的背影,他们竟起身离开,我如获至宝,迅速坐了上去。接着,我从邮差包里掏出从Booths买的日本饭团,一边啃着,一边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微风轻拂,好不自在。吃完饭团,我刚起身,坐在两米开外的大石头上的一对男女已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显然是来占座的。看来,这张长椅确实是抢手!
我继续朝南走,路过了几处石滩,每个石滩上都有不少人在享受湖区的美好时光。有些人铺开野餐垫,几乎赤裸着躺在上面,悠闲地晒着太阳;有些人在遛狗,好几只狗欢快地奔跑着,随着弹力球被抛进湖中,几只狗争先恐后地跳入水中抢球;还有些人则在湖里游泳,或划着皮划艇,或站在桨板上轻盈地滑行,享受着湖面上的自由。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的主人,以自己的方式享受德文特湖赐予的宁静与欢乐。此时,我想到了柯勒律治的那句诗:唯独我无所事事,既不酿蜜,也不求爱、筑巢或歌唱。不过,我并非无所事事,而是沉浸在拍照的乐趣中,试图将眼前的悠然定格在镜头里。
湖东岸的尽头有个知名的观景台——Surprise View,坐落在一片橡树环绕的悬崖边,可以俯瞰整个德文特湖。我沿着一条曲折的林间山路往上走,山路坡度不算缓,我渐渐走出了汗,遂脱下衬衫,感受微风的清凉。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几个徒步者,倒是碰到不少驾车的人,还有一些人骑着山地车。半个小时后,我终于到达了观景台。几个人正站在悬崖边欣赏风景,还有几个人把山地车靠在高大的橡树旁,谈笑风生。
尽管美景就在眼前,我有些疲惫,没有立刻走到悬崖边,而是在山路边的石椅上稍作歇息,恢复体力。休息片刻,我才起身走过去。站在悬崖边,视野极为开阔。朝北望去,整个德文特湖尽收眼底,湖面如镜,微波荡漾,远处群山青翠欲滴,与湖水交相辉映。更远处,隐约可见巴森斯韦特湖(Bassenthwaite Lake)。两个湖泊在视觉上似乎连成一片,相互依偎。眼前景色如此明朗辽阔,让人感到自己的渺小。然而,毕竟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识过各样的风景,因此眼前的风景倒算不上震撼,Surprise View之名多少有些牵强。不过,这壮美与宁静足以洗涤疲惫,抚慰心灵。
没多久,我就下山了。途中,我在山溪边偶遇了一对白人母女,女儿身穿布里斯托大学的卫衣,我一眼就认出衣服的经典配色。母女俩在溪边悠闲地散步,十分惬意,我有些想上前搭话,但是不忍打扰她们的山野时光,决定保持距离,看着她们走上山。
走到山下,已经下午。我算了算时间,继续沿湖西岸徒步,恐怕赶不上5点左右回布里斯托的火车。于是,我改变计划,打算直接搭公交回凯西克小镇,再转公交去彭里斯(Penrith),在这座小镇上再稍作停留,四处转转。我又沿湖走了一段路,来到Lodore Falls附近,等了好几十分钟,终于等到了前往凯西克的车。下车后,我没有耽搁,直接在同一个车站换乘,前往彭里斯。
彭里斯也是个历史悠久的小镇,坐落在湖区的东北部。虽然这里的游客热度不及凯西克,但它却是从湖区东北部前往凯西克的必经之路。因为凯西克没有火车站,而离凯西克最近的火车站就在彭里斯。下车后,我有些饿,时间又很充裕,便决定去附近的Booths逛一逛,顺便挑些本地特产。我买了些吃的,还给爱喝啤酒的老爸挑了三瓶湖区产的啤酒,给老妈挑了两罐装有蜂蜜块的本地蜂蜜。结账时,收银员大妈看着我的蜂蜜,竖起大拇指,笑着说:“你真会挑!”听她这么一夸,我颇为得意,看来我确实挑对了湖区特产。
走出Booths,我慢慢朝火车站的方向走,来到了彭里斯城堡(Penrith Castle)废墟。这座城堡始建于1399年,曾是英格兰西北部的要塞之一,见证过许多风云变幻。然而,随着岁月流逝,它渐渐衰败,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被规划为当地公园的一部分,免费向公众开放。我走进废墟,跨上露出地表的基座,抚摸古墙,仿佛能触摸到岁月在石块上留下的痕迹。尽管我在英国见过许多教堂和古堡,但像彭里斯城堡这样完全坍塌,几乎只剩废墟的,却十分罕见,显然这里已经荒废了上百年。我不禁猜想,几百年前的贵族后代是否也曾在这座城堡中感到孤寂,最终无法忍受孤独,才离开了曾经辉煌的家园。
临近开车时间,我离开了彭里斯城堡废墟,走进车站,准备搭乘回布里斯托的火车。湖区独行就此结束,心中不禁浮现柯勒律治的诗句:“孤独啊孤独,我独自一人。” 两百年前,这片湖区曾为他和骚塞提供了创作的灵感,如今也短暂地成了我的心灵归宿。孤独,或许正是这段旅程的隐形伴侣,让我更加清晰地感知自然的美妙,也让我在最后时刻对旅途中的一切有了更多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