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的茶楼许久没开,今日难得挂上“迎客”的牌子,镇上的人遂携了老小前来喝茶听书。
“老孟啊,这茶楼前些日子怎地不迎客呢?”
那白须老人照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道:“我啊,是在等一个时机呢。今日这时机到了,我就来了。”
“时机?什么时机?”
“是啊,今日这天灰蒙蒙的,可不是个好天啊!”
“看官们这就错了,今日老孟要说的,正是那阴曹地府里的一桩事。”
下面的看客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有的把自己的孩子搂在怀里说些什么,有的一边交谈还一边激动地比划着。
“老孟,你还是别讲那些妖魔鬼怪了。大家都带了孩子过来,吓坏了可不好。”
“看官尽管放心,今日老孟讲的故事不仅不可怕,还很好玩呢。”
说罢老孟挥了挥手,茶楼的下人们从四面八方一齐出来给看官斟茶倒酒、呈上花生、肉脯等物。
“今日我要说的,是那阴间最有名的二位鬼差——黑白无常的旧事。话说那黑白无常手持脚镣手铐,专职缉拿鬼魂、协助赏善罚恶。是专门捉拿恶鬼的阴间正神,故位列十大阴帅,被尊称一句“七爷”“八爷”,诸位看官,是也不是?”
“不错。可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看官莫急,他们之间的事可长着那!且听我慢慢道与你听。”老孟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惊堂木一敲,茶楼登时寂静无声。
“鸿武十三年,仲夏。丞相谢海清之子与范府长公子同时降世。皇帝令钦天监推其命格,分别赐名“谢必安”“范无救”,意为酬谢神明必安,犯法之徒无救。自此,二位公子终日为伍,情同手足。
及长至二十一二的年纪,范府老爷忽然病重,二位公子的命运也大不相同了。
“无救...无救他就拜托你啦。今天我这一走,范府在他手里必定是要翻天了。海清,范家和无救,我都...”病榻上的人话还没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干咳,鲜血从喉咙里喷出来,洒了遍地血花。
“我都...托付给...给你了!”那人又用尽全力握了握谢海清的手,还不及说些别的便与世长辞了。谢家老爷为他安排了后事,又打点好了范府的东西,颤巍巍地回自家去了。
“必安,必安?你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谢必安闻声果然走了出来,脸上依然是一抹浅笑。无救也笑着走了过去一把抱住他,大声喊道“哈哈,被我抓住了吧!你输了。”必安无奈地摇摇头,手中折扇顷刻间落在了范无救的头上。
“你啊,都这么大了还整天像孩子一般胡闹。”
范无救叫了一声,摸摸自己的脑袋表示抗议。二人一时无话,只并肩往庭院深处去了。
“少爷,老爷请你和无救少爷一同去见他。”
“知道了。”谢必安话音刚落便精准地抓住范无救的手,侧过脑袋果然看见他讪讪的笑。
“无救,这次你必须去。”
范无救的神色瞬间变得哀痛深沉,还夹杂着一些不耐烦的样子。“必安,你是知道我的。我也想像你一样当个孝子,让所有都喜欢我。可我做什么我爹都不满意!甚至所有人都不满意!他们都喜欢你,而我只能变成现在这样,不然我又要怎么活下去呢?”
“无救,我知道你是故意借着任性妄为的样子伪装自己。可你也明白,今日一去,大抵就是与你爹的永别了。去看他一眼吧。”
谢必安不容置喙,拉起他的手径直往正厅去。
“爹。”
“谢伯父。”
“你们来了。”谢海清将二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才缓缓开口,“今日我也不跟你二人拐弯抹角,希望你们能仔细地听。”
“无救,你父亲临终前...把你和范府都托付给我了。可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范家的一切我不会插手,你若是需要什么,尽管跟我和必安说。伯父会帮你的。”
范无救压根没听清他后面在说什么,脑子里回荡的都是那句,“父亲临终”。
“伯父,我爹他...”
“今早去了。”谢海清也不隐瞒,只是暗暗地对谢必安使了个眼色。必安遂将手中扇子往远处桌上一扔,做好了跟着无救跑的准备。
果然,片刻之后范无救拔腿就跑,谢必安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追着,一路到了范府灵堂。
“爹!”范无救瘫在地上,喊了几句之后便小声哭泣着。一句话也不说。必安这才从灵堂外走进来,跪在无救身边磕了三个响头。
“范伯伯好走。无救交给我们,您放心。”
料理好了一切,谢必安陪着无救躲在房里哭了许久。二十多年,这不是无救第一次哭,却是哭的最惨的一次。必安知道,这次之后,他不会再哭了。
范无救打开房门了。刺眼的日光照进来,地上的尘土霎时飞舞,迎着日光,一切都看地格外清楚。必安将他拉到一旁,候在外面的下人们进来放下头冠、衣裳、脸盆等物,安安静静地退出去。
“伸手。”
谢必安像小时候那样,帮他擦手、洗脸、更衣。“无救,这个家,范伯伯交给你了。”
“我明白。”范无救拍了拍谢必安的肩膀,似乎在嘲笑他小题大做。为了表示自己一点事都没有,他甚至扯出一抹笑来。
谢必安也擦了擦自己的手,起身将毛巾扔进脸盆里,水花溅了无救一身。他笑着说道:“范无救,你笑的比哭还难看。”
范无救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谢必安方才那个故作嘲讽的微笑,气的立时起身去追。“谢必安!你给老子等着!”
二人一路打闹着回到谢府,正巧遇上谢海清在厅里见客。无救拉着谢必安躲在外面想要偷听,
“你疯了?谢家规矩,长者谈话后辈不得窃听!”
无救松开必安的手,“那你走吧,我又不姓谢,我可以听。”
“你!”谢必安拉着无救要走,转身却撞上了前来奉茶的婢女。一时间茶杯碰地哐铛响,谢海清威严的声音即刻而起,“外面是谁!进来!”
眼看婢女被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不知所措。谢必安、范无救只得对她摆摆手,“下去吧下去吧。”
“爹...”
“伯父...”
二人走进屋内刷刷地跪下,表现地分外老实。谢海清从主位上走过来扶他们。“原来是你们两个,无救,近日如何?”
“谢伯父关心,无救已经没事了。所以特意让必安引我来见你,没想到惊扰了伯父。”
谢海清懵了,眼神状似无意地瞥了自家儿子一眼。必安耸耸肩表示“我也不知道啊。”于是谢海清又冲无救笑了笑,“好啊,看来无救最近大有长进。行了,你们先下去吧。”
两个人得了命令,飞快地退出了屋子。
“无救,你是不是伤心坏了?刚才居然对我爹如此恭敬?”
“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那么耍赖无礼了。我爹没了...我如何,范家便如何。我不能再肆意胡来了。”
必安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一下范无救的转变。然后说道:“那我们上街看看吧,许久不曾看见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谢必安,你这是在偷偷地嘲笑我吗?”
“噢?你都听明白了怎么还是偷偷地?我是光明正大地嘲笑你。怎么,难道你改邪归正了,连美女都不想看了?”
范无救面上气鼓鼓的,以沉默作为回应。谢必安轻笑,手中的十二骨折扇第无数次落在范无救的脑袋上。
“本公子先去更衣,你到门口去等我吧。”
“谢必安!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嫖娼啊!”
“你这个反应,该不会是觉得本公子风流倜傥,爱上我了吧?”
范无救闻声做呕吐状,打掉谢必安递过来的手认真说道:“谢必安,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
“你为什么每次都拿扇子敲我头?”
谢必安挑了挑眉,“不是故意的。只是你长得矮,我一抬手扇子就掉到你头上了。”
无救的脑袋里瞬间炸开了花,转身就要回范府去。然而谢必安只是随便一伸手就拉住了他,“你看,我的手好像也比你长?”
“你!”
“好了,快上来。”
必安拉着无救在街上绕了好大一圈,可范无救好像还是很生气。坐在他对面根本不搭理他。于是必安觉得,有必要一起下去走一走,谈谈心。
“在这停了吧,我和无救去南台桥走走。”
于是二人下了马车并排走着。嗯并排,因为无救还在别扭着。想到刚才谢必安那么说自己,他觉得自己千万要有骨气,不能跟他并肩走!
“那位公子可真俊俏啊!”
“是啊,他就是谢家公子吧?不知道最后哪家小姐能嫁给他呢。”
“是谁也不会是我们,都别乱想了。”
......
无救听着这些话心里更来气了,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女人真不矜持,不知道含蓄吗?看着他苦恼的样子,一旁的谢必安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范无救又等了一会儿,谢必安没有动作,那些女人也没有丝毫的收敛。于是他忍不住了,瘦削的身形稍微往左移了一点,又移了一点...谢必安依然没有动作,好吧,那我就再移一点。谢必安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一把将他揽到怀里。
“还是这样更习惯一点,对不对?”
“谢必安,你是不是从小就计划好了?”
“计划什么?”
“你小时候就总是打我的头,揽着我走路,所以我才长不高!”
范无救话音刚落,天上忽然响了几声惊雷。吓得他往必安怀里躲了又躲。
“看来是要下雨了,这是什么奇怪的天气。无救你且去前面南台桥等着,我回府去打伞来。”
无救点了点头,站在南台桥上他们最常待的那一处乖乖等着。未曾想片刻之后雷雨倾盆,街上方才熙嚷的人群霎时四散开去。无救依然在原地等着,冰凉的雨水透过他的肌肤,将一袭白衣变得剔透淋漓。偶有好心人赶到桥上来为他撑伞,却被他慌着推拒走了。
又过了很久很久,桥下的水流已经漫到脚底。可必安还没来,所以范无救依然站在那里。暴雨如注,闪电带着惊雷在面前肆意狂舞,无救不害怕。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
小时候无救总喜欢玩消失。无救从小没了母亲,当父亲生气的时候,无救就跑去找必安。可时间久了,父亲也会追到谢府去打他,连带着必安一起受罚。所以无救就不找必安了,他一个人躲起来。他躲在桥洞里,躲在街上的随便一家客栈里,甚至偷偷跑到某个不知名的人家里。必安总能找到他。他不知道必安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但每一次必安找到他,无救都很开心。
这次我没有躲,必安一定能找到我的。无救这样想着,也就不怕了。他笑着站在原地,雨下的很大,空气里满是浮动的雾气。配上闪电和惊雷,远远看着,活像是来自地狱的鬼。
水越来越高,从无救的脚边到了膝盖。无救抱着一旁的柱子好让自己不被滚动的水浪冲走,然后又是一声惊雷,一阵大浪席卷而来,将无救卷入漩涡。
必安终于赶到了南台桥,雨已经停了,桥上的水也退了回去。好像方才狂风暴雨间的一切都是梦一样。无救躺在桥中央,面带微笑,通体泛白。必安痛不欲生,竟将外衫脱下吊死在旁边的桥柱上。于是当众人从屋里出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范府当家少爷淹死在桥上,谢家公子伸着长舌挂在一旁。惊得老老少少一阵嚎叫。
冥界。第一殿秦广王蒋正召集冥界众神于阎王殿议事。
“臣等参见阎君。”
“诸位请起。今日叫各位来主要是有一桩大事要说。就在不久之前,阳间的两位凡人,谢必安、范无救死了。本君推其命格,一阴一阳,乃是勾魂散魄的最佳人选。又加之他们二人情义深重,堪比手足,本君欲封他们为阴间统帅,专掌缉拿鬼魂,赏善罚恶。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阎君说得有理。”
“好,那明日子时,派众鬼相迎!”
翌日子时,天雨粟,鬼夜哭。百鬼夜行至南台街,正遇上必安和无救的魂灵来。虽然他们已经死了,可这番百鬼号叫的场面着实惊人,不,惊鬼。无救抱住必安的胳膊,一脸惊悚地看着他们。
一齐前来的文武判官遂带领众鬼魂弯腰行礼,齐声喊到:“冥界众人,恭迎二爷归位!”
必安和无救就这么被带进了冥界,这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平日里说书的没有撒谎,人死了之后还有魂魄这种东西。
从此谢必安和范无救就是冥界的统帅了,谢必安叫白无常,属阳。头上官帽写有“一见生财”四字,予感谢并对恭敬神明之人以好运。白无常前去拿人时,对男性吸其阴魂,对女性散其阴魄。
范无救叫黑无常,属阴。官帽上写着“天下太平”四字,意为对违抗法令身负罪过者一概无赦。黑无常对女性吸其阳魂,对男性散其阳魄。
因为二人形影不离,冥界众人总是尊称曰“无常二爷。”
他们在阳间的人生短短二十几载便结束了,在阴间的故事却刚刚开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