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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十九期:森林与群岛·孤岛
收购蚕茧的车子已经好几年没来了,月娥成了村里最后一个养蚕人。她老了,忘了很多事情,唯有养蚕。她养了一辈子的蚕,从十二岁,到现在四十九岁,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养蚕,仿佛她的一生只有养蚕这一件事。久而久之她原本的名字已被淡忘,孩子们也只知道她叫“蚕娘娘”。
月娥年轻的时候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好看,说媒的人很多,但都没说成。一直拖到二十四岁她才像是突然想起结婚这件事,匆匆把自己嫁了出去,唯一的条件是男方需得有两间蚕房,并许自己养一辈子的蚕。相亲那天,男人木讷得像块木头,毫不起眼,衣着倒是非常干净得体。挺好的,她说,安安静静挺好的,蚕儿喜静。
春风绿了山野,月娥小心翼翼地走着,走在茂盛的桑树间,不时采摘较为鲜嫩的桑叶放进背篓里。她的动作不紧不慢,谨慎而又轻松。微风拂动她干净素雅的蓝色头巾,她伸手把吹散的发丝往耳后拢好,静静地看了一会随风摆动的桑树,她的眼神宁静而柔和。她仿佛又看到了他的身影,在驾驶座上远远朝着桑田里劳作的人们问好。总是这样,不经意间就回想起来,在晨光中采桑叶的时候,在倾听蚕儿吃食的沙沙声的时候,在把洁白的茧一只一只从蚕茧架上摘下来的时候。有时候她觉得那天已经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有时候又觉得一切历历在目宛如昨天。
她依然清晰地记得遇见他的那天。她穿着淡绿的衫子,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随着脚步的移动轻微地起伏。她挑着装满蚕茧的箩筐到村头广场,收蚕茧的车就停在那里。车还是从前那辆半旧的小货车,蓝色的,远远便认得,司机却换了人,老头儿没来,来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他穿了一件灰蓝格子衬衫,没扣扣子,里面是件白棉背心,干干净净的。彼时他在人群中验收着蚕茧,看似老成地招呼着,却掩不住满脸的腼腆,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来。
月娥挑着担远远站着,踌躇着,这么瞧着忽而红了脸。莫名的焦躁使她转身就往回走,没走两步被邻居大娘叫住了,只得红着脸挑着箩筐到秤边上来。
这蚕茧品相真好,是你养的蚕儿?
我,不是我……
两人的目光不经意间邂逅,月娥迅速低下头去,脸颊一阵发烫,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只使劲用手绞着淡绿衫子,像皱巴巴的桑叶。她的心是欢喜的,这是她亲自养的蚕儿。
从那天起,月娥从一个生涩的养蚕少女,渐渐蜕变成为出色的养蚕人。每年春天桑叶绿了,月娥就开始等待蚕卵孵化,一心一意采桑养蚕,眠除,提青,饷食,上簇,一天又一天,看着蚕儿慢慢长大,吐出洁白的丝线,把透明的身体裹进一个个结实美丽的茧里。月娥穿上好看的衣裙,等待着收蚕茧的车子到来,期盼着他说:你养的蚕茧真好,然后对她轻轻一笑。
月娥出嫁那年,他结婚了,比她早一个月。
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月娥依旧安安静静地养蚕,仿佛她的一生只有养蚕这一件事。他也像从前那样如期出现在村子里,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带着他的妻。再后来,他不来了,听说像大多数一样,也进了城。
蚕儿吐丝了,不眠不休,丝液在空气里变成坚韧的丝,绵长的丝筑就致密的牢笼。看着单只蚕结茧的时候,月娥会想它是只小可怜虫,真真是作茧自缚,继而又想到,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当看到一对蚕儿结茧又羡慕起来,成双成对,同心协力,永结同心。于是便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他朝一起破茧而出,双宿双飞永不分离。即使最终只是一块死在热水中,也是好的,至少他知道她,彼此的丝线曾默契胶着,织就属于他们的亲密之地。
月娥煮着茧,蚕茧在热水里漂浮,变得松软,再用热的清水洗净,顺时针搅拌,蚕丝就缠绕上来。她小心翼翼地抽丝,挂上收拢器,再绕到纺锤上,接着便吱呀吱呀地摇起纺车来。摇啊摇,那么多那么细的丝线,长得仿佛永远也绕不完。多好的蚕丝啊,他要是见了一定会夸她,你养的蚕丝真是越来越好了。不仅如此,在他没来的这些年,月娥还学会了缫丝、织布、印染,她亲自动手做又轻又暖的蚕丝被,织布做成各式衣裙和围巾。他要是见了一定会很惊讶吧?一定会注意到她吧?月娥脸上露出少女般羞涩的笑容。
纺车吱呀吱呀地转动着,一圈又一圈,蚕茧轻微地翻滚,丝线不断被抽离,越来越长,三百丈,五百丈,一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