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只知道人和人分别是会难过的。直到在杭州生活了四年,我才知道,原来离开一座美丽、温柔的城市,竟也能成为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我是在华北平原的黄土地上长大的孩子,小城镇里的树木常常比我还要年轻,到了冬天便只剩光秃秃的树枝刺向天空。春天的狂风,卷起沙土和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在空中飞舞。夏季的垃圾堆常常飘来恶臭——然而这些垃圾最终的归宿,竟然是被一把火烧掉。这种原始粗暴的处理方式让我困惑了近二十年,直到今天。
我是因上大学而来到的杭州。两个地方经济水平的巨大差异自不必说。杭州的互联网经济、特色小镇模式、创新创业力量在全国范围瞩目,房价飙升,g20等会议带来的知名度更镶上了金边。不过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老百姓来说,宏观叙事总是太遥远了。我生活在杭州,只关心饮食起居、花草鱼虫、身边的男女老少、接触到的喜怒哀乐。
杭州是一座需要细细品味的城市。有些游客的三日游,混在西湖边上的人流里走了一遭就算打卡了。我为他们感到惋惜。以这样的游玩之法,西湖便沦为了一谭水,断桥、苏堤也失去了本有的风韵。有人玩过之后只是抱怨不好玩,我为西湖感到不平。
西湖不是用脚和相机来体会的,而是要用心来体会的。这一点可能非得是在杭州长期生活过的人才能懂。西湖是个来不腻的地方。我喜欢和朋友在天黑以后结伴骑车到苏堤,与远处的灯火——那是杭州最繁华的地方——隔湖相望,听着被微风吹来的波浪打在堤岸发出微微声响;也喜欢傍晚,一个人或两个人来看夕阳把湖水染成红色,逆光的船恰好在视角中被柳枝轻拂着,船上的人便比正午的小猫儿还要舒坦;还有啊,甭管细雨还是大雨,穿一身运动服到湖边的亭子里,只盼着风能吹得再大点,让这个平时一幅娇羞样的女子露出张牙舞爪的一面,湖面像是能掀起海浪。
曾经在半夜12点和一个朋友聊天,他说要出门去西湖了,我大惊。他解释,白天人多的西湖,是一种原罪。黑夜中在铺着灯的苏堤上走,有一种小时候回家的感觉。
我很庆幸,能脱离游客的身份来看待西湖。杭州人爱西湖,有人把它当作自家的后花园,每天的日常活动包括湖边散步。不同人有不同的爱。我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就会生出迫切的要来西湖的愿望。我只想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说话给苏东坡、白居易,以及千百年来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想想这片湖,它包容过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故事,内心的恐惧也被它渐渐抹平了。
然而西湖,不只是水域。如果在地图上看,它西边的大片绿色区域,属于广义的西湖景区,这才更是乐土,是充满了惊喜与回忆的秘密花园。
大学期间,我参加过三次毅行。第一次是为了考验体力,第二次是想结伴团聚,第三次是已经被春秋季的九溪龙井迷了心窍,不得不去了。那种满目苍翠,空气中氤氲着雾气,耳边回响着山泉声的体验太过诱人。浙江本地的同学们对此不以为然,但像我这种北方孩子就如同感受到了迟来的美景,非要贪婪地弥补回来。这里的风景和双笙的《采茶纪》是绝配,是我心目中对“江南风情”最好的注解。我会向每一个来杭州的朋友,尤其是北方朋友,推荐这个地方。
去年,我和西安来的朋友在九溪走了一遭,他说那个地方让他萌生了坐下来敲代码的念头,后来他就成了我男朋友。那是他对一处美景最高的赞赏,除了那里,再难遇到一个户外的地方愿意让他坐下来敲代码了。
去过九溪的朋友,都说那里比西湖美。它们的中间有一条南北向的杨公堤,是杭州最美的路。我上班的班车从杨公堤穿过,如果世界上有“最美通勤路线”的投票,我一定要投给杨公堤。它的两侧是高耸的绿树,阳光好的时候可以尽情穿梭在阴影和光线的交替中,像活在新海诚的动画里。在偶尔起伏的桥上向外望,能把西湖定格成一幅绝美的写真,但它只能印在脑海里,多贵的相机也拍不出那感觉的十分之一。
对于杨公堤,只需要挑个工作日的上下午,坐着几乎没人的197路公交,就可以消磨很久的时光。在车上会感觉到,这是一种历史、自然和人文共同造就的眷顾。此外,还有杭州花圃、京杭大运河、西溪湿地、西兴古镇、中国美院……杭州给我的惊喜太多,内心的感恩和满足,无以言表。
也许,恰好是在我的感受力快速发育的阶段,遇到了杭州;也许,是杭州用它悉心呵护至今的美,软化了我那粗糙僵硬的神经。我从未像喜欢杭州一样喜欢过我的故乡,这说来的确惭愧。难道仅仅是经济发展的差异造就了这一切吗?北方也应该有它的美,可惜我很少感受到。我感激杭州的,不仅是它让我快活地享受了四年的环境,让我终于能在路过一颗树的时候感受到,古人为何会觉得“万物有灵”。它更是带我探索了现代城市建设和城市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只要愿意保持,总归是留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