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的晚上,我做了个梦:
二姨去世了。
我们给她建了一个形状奇特的坟墓,高高的,建了好久也没有盖顶,可以看到躺在里面的她,比我印象中胖了些,像睡着了一样。
就在我们忙碌的时候,她突然翻了一个身,又活了过来,大家连忙把她抬回屋里……
醒来之后,我在午夜的黑暗里睁着眼睛,听着马路上的车呼啸着来来去去。我不由想起二姨十年前的那个梦。
2009年春节回家,聊天时母亲说起了我二姨,说她去年没收秋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有两个陌生人跟她说:“跟我们走吧。”她知道要带她去哪里,也不觉得害怕,可还是央告说:“等收完秋了再跟你们走吧,我这一辈子都没踩过青苗,不能临了临了再祸害庄稼吧。”说完梦就醒了。母亲笑着说:她是怕自己死后出殡时踩青苗哩。
母亲她们姐妹三个,大姨是我姥爷的头个媳妇生的,很早就死了,我连面都没见过;二姨和我母亲是一个妈生的。二姨从小身体就不好,一次拉痢疾,怎么也止不住,眼看就不行了,身子都凉了。我姥姥惊慌失措地抱着她去找我姥爷,问怎么办。当时我姥爷的年纪也不小了,可还是没儿子,闺女倒生了仨,也就不怎么当回事:“一个丫头片子,死就死吧。”当爹的说的轻松,当妈的可不行。我姥姥拐着半大的小脚,抱着孩子去了邻村,遇到熟识的人给了一小块大烟,灌了下去。我二姨就凭着这点大烟的“神力”,从鬼门关拣回了一条命。
母亲说她们小的时候,她们的爷爷给她们算过卦,说姐妹两个将来会离得很远,还说她的命好,我二姨的命不好。
她爷爷的卦似乎很有道理。姐俩一东一西,相距有三十多里路。对于都市里的现代人,三十多里路算不了什么,但对于每天从炕头到地头的农村妇女来说,三十里路,差不多是天涯海角了,见个面都成了难事。姥姥还活着的时候,她们还能每年姥姥过生日的时候见一面,后来姥姥去世了,只能在我舅舅家办什么事情的时候,两人提前约好,都回去,才能见一面。可是各家有各家的一窝老小,总免不了头齐脚不齐,两三年见不着一面也是常事。
不过,二姨命似乎并不比我母亲的坏。找的男人不太爱说话,有些倔,却高高得像座山一样,干活更是一把好手,大家都说,她身体弱,找了这么个男人,这辈子算是有依靠了。我的三个表哥,也都随我二姨夫,高高壮壮的,说起话来像敲钟。二姨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女儿。不过在农村,兄弟多有兄弟多的好处,没人敢欺侮。不像我们家,人孤,让人家熊得没办法。
命运在给第二个儿子娶完媳妇之后发生了些转折。在农村,给儿子娶媳妇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情。我的那几个表哥长得都不赖,又都老实肯干,正经过日子的人家,所以说媳妇倒也没怎么费劲,只是钱上有点紧张而已。大儿子娶了媳妇,在村边给盖了新房,分了出去,紧接着就二儿媳妇就进门了。按二姨他们的计划,赚两年钱,再给二儿子盖个房子,分出去;剩下的老房子,还不算太旧,用来给三儿子娶媳妇也将就了。至于老两口,或者跟哪个儿子过,或者在三个儿子家轮,实在不行就再努把力盖个房子——有三个儿子呢,老两口还能掉到地上了?他们的如意算盘没有打成。婚后不久,二儿媳妇说话了:“就不用再给我们盖了,我看这老房子还不错,给我们就挺好,你们出去吧。”
这次分家,闹得鸡飞狗跳:吵吵不过,打打不过,反倒让人家把我二姨夫的胳膊打折了。闹完了,二儿媳妇收拾收拾东西回了娘家,把结婚时买的黑白电视也抱走了,说要离婚。这还不算,她娘家还来一伙人,把家里的玻璃和锅都给砸了。到这个时候,二姨他们只有叹气:当时觉得老大媳妇嘴皮子厉害,寻思给二儿子找个老实点的,谁知道……唉!
好容易成起来的一家人,总不能因为这个散了。老两口认命了,从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里搬了出来,在亲戚家找了一个小偏房安顿下来,连锅碗瓢盆都没带出来,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得慢慢从头添置。那阵子,提起他们家这点事,我们都是又生气又无奈:把他们二儿子找来骂一顿?那个老实得近乎木讷的人,能作了他媳妇的主吗?而且连人家当事人都认了,我们这些亲戚又能做什么呢?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正是传统几世同堂的家庭观念分崩离析的时候,这类事在我们那里越来越多,只有一个儿子的家庭也闹分家,把老头儿老太太都赶出来的事情都屡见不鲜,我二姨他们家的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可日子并没有因此而平静下来。本来对当初分家没什么意见的大儿媳妇也跳出来说话了:“你们老头老太太也太有偏有向了,凭什么给二儿子的房子是完整的院子,我们却只有一个房子?不行,给我们套院墙!”结果当然是又一顿吵闹。闹最厉害的时候,连大儿子偷偷地帮老人挑桶水,让大儿媳妇知道了都是一顿骂。
那阵子他们老两口的心也有点灰了,二姨夫病了一场。可不管怎样,日子终究还得过,房子还得盖,因为还得给三儿子说媳妇、娶媳妇呢。对于这个三儿子,他们有点担心,因为我三哥说话有点结巴,身体也不如老大老二好——头一次出去打工,一分钱没挣着,就病倒了——或许是水土不服吧——在工棚躺了好几天,幸亏工头心肠好(也可能是怕死在那落麻烦),给他几个钱才回了家。不能出去打工,盖房子、娶媳妇的钱哪来呢?不过老三似乎对此并不是很担心,他说:“媳妇不用你们管,像我大嫂二嫂那样的我还不要呢,老大老二不养你们,我养!”
后来我上了大学,每年在家的时候短了,关于他们家的消息听的也少了。只知道他们的日子过得很紧巴,有次放假回家,我说要去二姨家看看,我哥说:“别去了,你去了人家还得想办法招待你,拿啥给你吃啊?”不过老三的媳妇确实没用他们操心,是他出去打工时自己搞的,家里的房子,也是小两口挣钱盖的。不过,我这个三嫂子当然并不会像预期的那么好,说什么也不同意单独养活老两口,最后经过协商,老两口在兄弟三家轮,每家住一年。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二姨夫病了。大概是脑溢血之类的吧,抢救过来之后,半边身子都不行了,走路不灵便,话也说不利索了。一座大山就这样轰然倒下,压在了我二姨的身上。怕他瘫在炕上,拖累孩子们,她就经常领着他在外边练习走路,像带一个孩子一样。可是这个孩子也太高大了,衬得她更加瘦小,每次练习都把她累得不行。尽管如此,我二姨夫的病还是很自然地一路往下走,到今年春节回家的时候,听母亲说,已经发展到了不知羞丑的程度,随地大小便,不穿衣服,见人就傻笑。
2009年4月20日,打电话回家,得知二姨夫已经去世了。陪伴了我二姨四十来年,给了她一个家庭,三个儿子,却也拖累了她七八年,此刻她的心情里是充满了丧偶伤痛,还是解脱后的轻松呢,我们不得而知,但寂寞是难免的了。母亲想过去看看她。我说,反正二姨现在也没什么事,让她让咱们家来吧,换个环境,散散心。母亲说:你哥也这么说,可是二姨不好出来呢,她那几个儿媳妇都厉害,会因为出来这几天弄得在每个家里的时间不一样,有矛盾呢。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放下电话想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2018年元旦回家,听母亲说,二姨脑筋糊涂了,经常和人说:谁谁死了,你听电视里播呢——被说的人都活得好好的,还都是她娘家那边的人。有一次,她一个人走丢了,家里人到处找了一夜,第二天被一个过路拉砖的车给捎了回来——幸亏她还记得自己村子的名字。她做什么去了呢?听她的意思,是要找在外打工的二儿子去,吓得刚出去不到一个月的我二哥赶忙回来了。大约她是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老年痴呆了。
14日那天,我哥给我发微信:二姨上午没了。当时也有些感伤,但很快就淹没在日常的忙碌里。过去了三天,二姨的葬礼已经结束了吧,那么她的坟墓在现实里应该掩合了。所谓的复活,真的只能是个梦了。
十年以后,爱惜青苗的二姨,还是在青苗合垄的季节被那带走了。
2019-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