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追忆似雪年华
2011年1月 奉城市 朱雀大街
这条街是奉城市的主干道之一。当然,还是标准的景观路。宽阔的八车道上,车流如水,两侧有自行车道,人行道,盲人道,还有小树,一个坑一棵。在帝都生活了一年多,那里这样宽敞的景观路并不多见,而在奉城,这样的道路至少二三十条。
我也听说过,传说这些道路都是某任市长为了刷政绩搞出来的,为了扩建道路拆迁了不少房子,搞得劳民伤财,百姓怨声载道,但奉城这儿的大多数人,表面上咋咋呼呼,实际上还是比较听话的,很多事情只要上面做出一个决定,就能比较顺利地往下推,阻力并不算大。比如说,计划生育在这儿执行得最为彻底,几十年下来,人口都快负增长了。比如说早年间有大批员工下岗,也没闹出什么事,后来也就那么挺过来了。比如说教育政策经常在这试点,高考政策两年一变,搞得老师都不知道该怎么教。比如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后来那任市长贪了上千万进去了,但这些基建项目却是都留了下来,宽阔的道路和高耸的立交桥四通八达,去年还通了地铁,奉城的交通系统我想在全国范围内都是可以排在前列的,虽说有不少冗余,但也算支持了城市的发展,至少可以有许多年不用再有“扩建道路”这样的事了,说不定直到这城市衰落了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中间是车水马龙,两侧是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引擎、刹车声、喇叭声此起彼伏,一辆辆车在我身边开过,扬起阵阵尘土。走在这条路上,看着这并不特别的城市街景,我感到莫名地心安。尽管我清楚,这些道路和高楼从兴建到如今也不过一二十年,但这就是家乡留给我的印象,这就是我记忆中家乡的样子。无论千年前这里是茅草房,百年前这里是泥土房,几十年前这里是砖瓦房,在我的记忆中,这里只有高楼大厦。
我眼前的景象和我儿时记忆中的景象别无二致,看来奉城也有段时间没怎么发展了,可能是因为拿掉了爱上项目的腐败市长,下几任市长就战战兢兢不敢做事了吧。
一辆红色的公交车从我的身旁驶过。车身上绘着大幅广告,一个漂亮的女护士,旁边有几个大字“关爱男性健康,博爱医院”。护士帽正好画在车窗上,车窗此时正打开,图像就错位了,看起来说不出地诡异。我看了一眼钉在车身上的斑驳的铁牌,37路。
恩,37路,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趟公交车。
还记得小学时正赶上公交车换代,那种两节车厢连起来的超长的公交车在奉城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这套只有单一车厢的花花绿绿的公交车。这些全新的公交车在当时让人感到十分新鲜。必须前门上车,后门下车,上车要主动投币,车上都是崭新的座椅,栏杆,还有栏杆上垂下的三角形的扶手,小学生初中生都能轻松抓到。当时的我没有想到,随着老公交退出历史的,还有售票员。那些在我记忆中自然而然消失的售票员,我却在帝都再次见到了。21世纪都过去10年了,这远比奉城市发达的一国首都怎么还有上个时代的售票员呢?我问过田佑民这个问题,他回答说:可能政府是为了保就业吧,这么多人都给开了,让他们干什么去呢?
这时我想到了当年奉城的售票员们,他们后来都去哪里了呢?他们会转业么?会下岗么?我也不清楚。总之,售票员在奉城就那么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前几天我还看到新闻,说某市裁撤高速公路收费站,被裁的员工就集体上访抗议,有人说“我的青春都献给了收费站,除了收费我啥都不会。”奉城的售票员们当年有没有这样的抗议,我不得而知,但似乎后来也就这么过来了。
也许奉城人确实比较听话吧。
“各位乘客,百盛家居提醒您,朱雀大街站(停顿)到了,请前门上车,后门下车,自备零钱,自觉投币,月票请出示。各位乘客,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呲~”公交车的前后门同时打开,这站上下车的人还不少。我走到车门旁时,刚好前面的乘客都上车了。
车都来了,不如上车吧。
至于要去哪?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对于我这个没有目标的人来说,是走,是跑,是坐车,还是坐着,怎样都没什么区别。
车上人并不是很多,我环顾四周,目光所及,除了广告,还是广告。车内壁是广告,三角形的抓手上是广告,椅子背后是广告,前后安装了两个小电视,上面播出的还是广告。想当年,这些车还是崭新的,干净的,并没有任何广告。现在,就是上面贴的很多广告都已经发黄脱落,内壁座椅都脏兮兮的,小电视一会儿一花屏,一会儿一死机。但整个车厢内的结构并没有改变,前面两侧是稀少的老幼病残孕座椅,中间空间很大,容得下二三十人在这儿你挤我我挤你。下车门后面是四排座椅,每排四张椅子,过道狭窄。后面的座位虽然多,但十分拥挤,也十分颠簸,且这里靠近发动机,有浓重的汽油味。前面的座位虽好,但看到老爷爷老奶奶带孩子的上车后,你好意思不让座?你可知“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我最喜欢的座位,就是后面座位中的左侧第一排,又宽敞,又通风,又能看景,又不是老幼病残孕座位。所以我一上车,就习惯性地来到这座位旁站着,万一有座了呢?
今天我运气还不错,刚到第二站,坐在后面座位左侧第一排的那个小伙儿就下车了。我连忙挤了进去,一屁股坐了下来。我脱了手套,握住前面的不锈钢栏杆,冰冷刺骨,但却是我熟悉的感觉。
时间在变,城市在变,车在变,人在变,不变的只有这冰冷刺骨的感觉,和难以磨灭的记忆。
******
还记得那一天,到了晚饭时间,我和往常一样到若麟家蹭饭。出门左转,“咚咚”敲门。几秒钟后,王若麟穿着围裙把门打开。没说别的,转身又进了厨房。他这身打扮我也是看惯了的。
厨房那边,排油烟机呼呼作响,水声哗哗不停,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用问,何阿姨与若麟在忙碌地准备着晚餐。当然,何阿姨是主厨,若麟在一边也就是打打下手。只要没太多事,若麟一般都会去帮妈妈做饭。
看他们天天忙活做饭,我却天天吃现成的,心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有几次我也提出要帮忙,都被谢绝了。我一看也是,那厨房不大,也就够两人在里面忙活,我再过去就是添乱了。
但我这样天天在人家光吃饭不干活,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俗话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我想我也得找机会为他们做些事情,否则就对他们家亏欠得太多了,内心不安。
菜刀切开蔬菜,有规律地撞击着菜板,好似一连串快节奏的鼓点。我在餐厅随意翻看着报纸,听着旁边厨房内何阿姨一边切菜一边说道:“若麟吶,你这个当哥哥的就要有当哥哥的样子,就当照顾你妹妹了,和妹妹一起上学放学怎么了?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王若麟无奈地说道:“妈,怎么还提这事啊。我都跟你说了啊,我是男生,她是女生,一起走不方便。”
“那有啥不方便的?”何阿姨随口问到。
“女生做事磨叽,走路还慢,搞不好半路还要逛个饰品店什么的。我本来在路上都是跑步的,要是和她一起走,肯定要多花很多时间。而且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假如天天如此,那得浪费多少时间?”王若麟语调低沉平和,没有顶撞母亲的语气,不过话语间还是表达了自己对这一提议的不满。
“唉,你也考虑考虑人家啊。小玲她妈上班地方远,早出晚归,赶不上接送孩子。小玲是说自己可以走,但小玲她妈还是感觉不放心,我想也是,你说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上学放学就一个人走,这路程也不算近,我们这儿治安还不算太好,就是我这个当舅妈的也不放心啊。你这个当哥哥的就放心得下?”何阿姨一边切着肉,一遍絮絮叨叨地说着。
“唉,我不跟她走,她也未必就只能一个人走。让她找个女生一起搭伴走呗。。。”王若麟提议道。
“就算有一起走的同学,那也未必十分顺路呀。就算有一段路需要自己走,也可能不安全。我昨天在电视上还看到说,有个小孩就在自己家门口被人拐走了。。。。。。”何阿姨说道。
“那。。。还是再看看有没有其它的办法吧。。。”王若麟有气无力地说道。
“还能有什么办法呀!”何阿姨刚说完,排油烟机的呼呼声响顿时填满了整个狭小的厨房,而后是油锅的噼啪声,人们说话再难听清,可见刚才何阿姨的话并不是问句。
王若麟转身时,我看到他皱着眉头,一脸无奈,可见他不愿意答应这事,又难以反驳他妈妈,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下一动,心想:“你看人家都有为难的事了,这不正是我发挥个人主观能动性,做事报答他们的机会吗?”
不一会儿,上菜了,肉末茄子,青椒炒土豆片,肉炒鲜蘑,西红柿鸡蛋汤。王叔叔还是和往常一样没回家,我们三人吃着饭,我和若麟都没怎么说话,就听何阿姨在那说,说到了自己今天在银行上班时遇到当地电视台主持人去她在的窗口办业务,说到前两天她和王阿姨,就是王若玲她妈,一起聊天,知道她在一家国企当会计,环境和待遇都可以,就是比较忙。说到听说王若玲这孩子让人省心,学的东西都会,作业做得都对,课上小考都得了满分。话锋一转,又说道:“可她上下学就是一个人走,真让人不放心,唉,可怎么办呢?若麟,你说呢?”
“啊,这个。。。。。。”王若麟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让我来吧!”我突然说道,他们两人看着我愣了一下。可能我这话一出口,对他们来说确实挺突然的吧。
“我是说就由我来送王若玲上下学吧!”我又解释了一下。
“君义,你真愿意做这事吗?”,王若麟担忧地问。
“哈哈,若麟,你是急性子,这事对你来说是不太方便。但我无所谓。我本来也是慢性子,上下学带个人,顺手的事。”我说得轻描淡写。
何阿姨向我笑着点了点头:“君义,那可要麻烦你啦。”
“何阿姨,您客气了,这点事不算什么。”我客气地答道。
说实话,当时我答应这事的动机,完完全全仅仅是想为王若麟一家做点事情,帮他们解决一点生活中的困难,仅此而已。当时的我,对王若玲也不过是不反感而已。反正每天白天都要和她共用一张课桌,上下学再多出一些在一起的时间,又能如何呢?
反正我已经不再有和朱蒂一起走的机会了,那么和谁一起走,或者自己一个人走,又有不一样呢?
第二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在若麟家吃了早饭,和若麟一起背起书包准备出发。那天是周一,窗外天高云淡,明媚的阳光洒满客厅,我的心情也不错。想到这是新的一周,我要用乐观积极的心态来面对这新一周的学习生活。站在门前,我想到了,这扇门的后面,不只有凛冽的北风,还有广阔的天地。想到这里,我浑身充满了力量,深吸一口气,而后猛地将门推开。。。。。。
“啊!!!”一声短促尖锐的叫声打破了我的思绪。
我推开门后才看到,原来是王若玲,她正站在门前,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哟,怎么,碰到你了吗?”我连忙问道。
“啊,没事。。。你怎么开门这么猛啊,我刚要过去敲门!”王若玲埋怨道。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小声道歉,语气中也没多少诚意。
我看到对面门开着,王阿姨正站在门口。楼道空间狭小,我连忙下楼,否则后面的人就出不来了。若麟刚出门,就对王阿姨说:“二姑早,以后上学放学就让君义和我妹一起走,好吧?”
我站在下面的楼梯上,抬头看着王阿姨。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王若玲,最后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嗫嚅着说:“哦,好。”
本来我还想对她说一句:“王阿姨你放心吧。”之类的话,一看她这副不太乐意的样子,心想还是算了,只是一边下楼一边朝那边的兄妹挥了一下手:“走吧”。
走出狭窄的楼道,感觉就像山顶洞人走出了山洞一样。外面早已天光大亮,但依然寒气逼人。奉城的3月份,实实在在还是冬季,吸进冰冷的空气,呼出白色的哈气,一切还是那么熟悉。
若麟跟我们打了个招呼,就跑步上学了。我和王若玲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雪冰形成的路面上,只顾看脚下的路。在冰面上,只有用脚蹭着冰面向前走,才不会滑倒。蹭一会儿后,就到了公交站。
说是公交站,其实只有个站牌。十年后有些地方才建起挡雨棚,当时只有一个铁柱。柱子顶端的铁皮上印着此处的站名和经停的公交线路,远看就像个小旗子,很醒目。下面柱子上的区域贴着几块铁皮,上面印着公交线路的经停站,首末车时间。现在看来,相比于其它市的公交站牌,才发觉这东西设计得还算不错,即醒目又紧凑,想必成本也不高吧。
站牌旁已经有三五个人在等车了,我们两人也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中,预计不到5分钟车就会来。
这时的我才有闲工夫注意身边的王若玲。
她穿着乳白色的连帽绒袄,蓝色牛仔裤和乳白色的绒毛靴。帽子,围巾,手套都是纯白色的。尤其那双连指手套,毛茸茸的一团,远看就像个大绒球,挺好玩的。
她看了一会儿公交站牌,扭过头问我:“哎,我们坐哪路车啊?”刚出门没多久,她的脸已经红扑扑的了。
“啊,坐37路,8站,到衡山路下车。”冬天时我也经常坐公交车上学。
不多会儿,车就来了。我上车后,举起公交卡刷了一下。“滴!学生卡。”清脆的电子音提醒了我。我回头问刚刚上车的王若玲:“你有月票吗?”
就在我上初一时,我们用的还是名副其实的“月票”,字面意思就是买一次能用一个月的票。实际就是一张纸板,上面有自己的照片和个人信息,上车时向售票员展示一下就行。初二时公交系统升级了,引入了刷卡机,把公交卡在刷卡机前面一晃,就能扣卡里钱,就算是买票了。这东西在现在是司空见惯了,当时用起来还是感觉很新鲜。但与此同时票价也涨了不少。就说成人月票吧,原来一个月花50元可以办一张叫“满天飞”的月票,公交随便坐,现在成了70元一个月,只可以刷135次。我这用的学生卡,刷一次也要5毛。虽说已经是公交卡了,但习惯上还是会叫这东西“月票”。
王若玲没有回答我,只是掏出了她的公交卡,在刷卡机前一晃:“滴!学生卡。”
这时间还不是早高峰,这里仅仅是刚从始发站开出来的第三站,车上的人也不多,多数时候都有座位可坐。
我习惯性地走到后侧左边第一排外侧的座位坐下,坐下后才发现王若玲还在一边站着,怎么也得让人家坐下是吧。这一排两个座,我坐哪边她坐哪边?我坐里面?里面太狭窄了,怕是放不下我这大屁股。还是坐外面宽敞。
于是我侧身让出过道,用手掌一指身旁的座位:“坐吧。”
她好像是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挤进来坐下了。
“哧~”随着响亮的放气的声音,公交车的后门关上了,车子缓缓启动。王若玲坐稳后,摘下手套,放在一边。她的一对手套是由白色长绳连起来的,平时可以挂在脖子上。她在书包中掏出了个小型随身听,里面已经装好了磁带,随后她插上了耳机,听了起来。
随身听,这东西倒是不错,不过在那个年代来说也是有些过时了。我那时也已经用上了MP3。她在听什么呢?一副认真听讲的表情。
车开了两站,我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时,余光看到她正看向窗外,听着随身听里的东西,听得还挺认真。她是在听什么呢?我是有点好奇但其实还没到特别想知道的程度。不过闲着也是闲着,问问又没什么。
“喂,你听什么呢?”
她毫无反应,连看都没看我。我一时感觉有些尴尬,但又一想,哦,公交车的马达嗡嗡直响,噪音很大。我用一般声音说话,她应该听不到。
“喂!!”我放大声量喊道,一边用手挡住她的视线。她一惊,随后摘下了一个耳机,扭头问我:“怎么啦?”
“哦,可算听到了。”我说道,“你在听什么啊?”
“这个啊,你听听就知道啦。”说着,她就把刚刚摘下的耳机塞进了我的左耳。
我有些惊讶,耳机也算是私人用品,没想到她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给我用了。
我一听耳机中的声音,差点乐出来。
“Unit Three. Section A. Could you please clean your room?......”
她嘻嘻笑着对我说:“怎么样,好听吗?”
我也笑着回应她:“真好听!最爱听这个了!”
“那就一起听吧。”她把另一端的耳机插入自己的右耳,耳机的另一端是我的左耳。我们就这样一起听着英语听力。
听了一会儿,我一时间有些恍惚,忽然想起了我曾经在公园中,和朱蒂一人带一只耳机,一起听周杰伦歌曲的场景。不过我很快又清醒了过来,看了一眼身边的王若玲,内心叹息了一声,“唉,她又不是朱蒂。”
磁带放到了一个比较复杂的课文,我对她说:“这段课文老师要求背诵。你背了吗?”
“那当然,基本。。。能背下来。”她说得不是很确切。
我伸手按下了她随身听的方块键(停止键),随着“当”的一声,三角键(播放键)弹起,磁带也停止了转动。
“我反正是背下来了,你背一下我听听,看你背得怎么样?”我一时来了兴致,想考考她。
她面色有些为难,但还是开始了背诵。她背得不太熟,磕磕绊绊,语音语调也比较“中式英语”,背到一个地方时,她实在想不起来了,鼓着嘴,手指点着下巴,翻着
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想不起来。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很想笑,又要忍住不笑,似乎又没忍住。她看到我一幅这样的表情,顿时作出一幅生气的样子:“哎!你是不是笑我?”
“哪。。。哪有,怎么能呢。。。呵。。。”她突然一问我,我差点笑声出来,马上用手遮挡住。
而我的笑容在她面前早已一览无遗。她也笑了出来:“你看你笑的,还说没笑?哼,竟然笑话我。不给你听英语了!”说着,她把耳机从我耳中摘了出来。
“哎,别啊。我还没听够呢!”我抓住了耳机绳。
“你松手,不给你听了!”她说。
“别介,再听一会儿嘛。”我说道。
这时,公交车猛地一个急刹车,我们都同时向前倾去。她带着手套的左手扶住了前面的横栏,我的右手紧紧握住了前面纵向的钢管,两秒钟后,车刹住了,这时我才感到从钢管传向我手心的刺骨的寒意。
我出门经常懒得戴手套,在外面走路一般就双手插兜。迫不得已时才把手伸在外面。毕竟零下十度的天气,皮肤与钢管的亲密接触绝不是什么让人享受的事情。
我连忙甩甩手,“嘶,真凉”,我小声咕哝道。随后连忙搓手。
哪曾想,一只白色的绒球落在了我的手中。我仔细一看,这不是她的手套吗?
“给,你戴一只吧。”她说这话时没有看向我。
我一时有些懵,从没想过一只手套也能分享给别人,更没想过会有人把手套分享给我。我看着手中的绒球,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这还是免了吧。”我支支吾吾地说道,拿起她的手套,要还给她。
她现在右手戴着手套,绳线已经从脖子上摘下,给我的是左手手套。
“你就先戴上吧!栏杆这么凉,哪能直接用手摸的,冻出冻疮就不好了。你先戴着,下车还我。”她不由分说地把手套塞到我的手里。
看她如此坚决,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把手伸进她的手套,里面竟然还有一丝温度,是挺暖和的。我戴着手套握了握前面的钢管栏杆,一点寒意都感受不到。
我略带歉意,笑着对她说:“谢谢啊。”
她也笑了笑,却装模作样地瞥了一下嘴,说:“唉,我妈还觉得你跟我一起走能照看一下我,实际这到底是谁照顾谁呀?”
“是~,是~,多亏有你啦,没有你我都生活不能自理啦!”我夸张地回了她一句。
“切!”她微笑着向我扬起脸,一副得意的神色。
。。。
******
刘君义还沉浸在回忆中,公交车突然急刹车,刘君义不自觉地用手去握前面的栏杆,冰冷触感让他猛地惊醒,望向窗外,一幢粉红色的建筑迎面而来。
“北方书城站,到了。请到站的乘客有序下车。。。。。。”
“北方书城?好久没去了,来都来了,还是去看看吧。”刘君义想道,随后下了车。
一幢近似于长方体的宽大粉红色建筑屹立在刘君义的面前,大面积的外墙玻璃反射着让人炫目的日光。刘君义眯着眼抬头看着,却发现大楼正中挂着巨幅条幅,上面写着:“请你陪我到最后,3月过后再分手。最大力的促销,给最可爱的书友,买100赠30。。。”
刘君义以前常听到路边小店用喇叭反复播放:“工厂倒闭!降价甩卖!最后一天!最后一天!”这还可以理解。他寻思道:北方书城也是个开了十几年的大书店了,怎么也开始玩这种套路了?
刘君义拉住了一个刚出书店的大爷,指着上面的横幅问道:“大爷,这个。。。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你还不道啊?”大爷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答道,“这儿马上就扒了,说是回头再建一个。”
“哦,这样啊,谢谢。”刘君义听说这个书店马上就要拆了,内心不免伤感。这北方书城号称亚洲第二大书店,各类图书一应俱全,他过去常来这里看书,买书也买过几本。
“所幸今天到这里了,能在这家书店‘临死’前,看它‘最后一眼’”刘君义如是想到。
也许是由于距离拆迁之日还有段时间,这里的一切还一如平常。一楼的服装店还是人来人往,门口小吃店里的关东煮还是热气腾腾。更多的是提着小塑料袋的顾客,塑料袋中的东西不多,但都沉甸甸的。这东西,有的人说它是全世界的营养品,有的人说它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真正有价值的不是纸张,不是油墨,而是前人的知识与思想,这东西的价值无可估量,是无法在价目表上明码标价的。而实际上买一本书也就几十元顶多上百元,所以对于认识到书籍价值的人来说,书可以说是性价比最高的事物了。
但如果你买来不看,束之高阁,这东西对你的价值就是0,它瞬间就成了性价比最低的东西,放着还占地方。
刘君义信步走进图书区,书店的格局并没怎么改变,一楼畅销书,二楼社会经济,三楼文学艺术,四五层都是教辅,哪里有什么书,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因为他先前经常来这里,对这里就像自己家一样熟悉。看着一排排的书架书柜,看着白底绿色的分类标牌,听着广播中熟悉的舒缓的乐曲,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这里曾经的场景,和那些曾经和他一起来到这里的人们。不过更多的时候,他还是独自一人前来。
回想起在北方书城消磨过的那些日子,他曾在这里清早开门时第一个进来,直到日暮闭店时几乎最后一个离开,他曾在这儿看书看得哈哈大笑,也曾看得痛哭流涕。有时他会抓住一本书连续几天把它看完,更多时候就是到处走走,翻翻看看,他比较享受这种徜徉在书海中的感觉。看到精美的精彩的书,也有想要买下它的冲动,不过摸摸兜,也就冷静了。
刘君义漫无目的地走着,但还是习惯性地来到了他最喜欢的三楼文学区。文学名著是人类文明的瑰宝,看着这琳琅满目的书籍,他也曾有过“看尽这里所有书”的梦想。但终究是连中学生必读名著都没看全。
走在这里,他又想起前段时间他和田佑民一起去逛帝都的王府书店,当时刘君义就和他说:“我老家奉城有一个北方书城,规模不次于这里,你要是到我老家,我一定带你去那儿看看。”。。。。。。
“对呀”,刘君义想到,“田佑民这不已经来了么,回去问问他有没有空,他要是有空这两天就带他来这儿。此时再不来,过两个月就拆了。。。”
想到这家伴随他成长的书店不久后就会轰然倒塌,想到在这里曾发生过的情景再也不会重现,刘君义不禁又感伤起来,随手拿起了旁边的一本《追忆似水年华》。
如果要用一个意象来代指我的那段青涩的岁月,我能想到的,只有雪。雪花飘飘洒洒,轻盈,皎洁。雪花一触即化,脆弱,短暂。雪花一压即实,柔软,易变。雪花化为冰水,寒冷,刺骨。我喜欢雪,我也讨厌雪。因为我开心时,有雪;我难过时,也有雪;我不开心也不难过时,我的身边仍然有雪。它们在空中,在地面,在屋顶,在路边,在头上,在脚下,在我的手心,也在我的脑海。人生如梦,弹指一挥,而这些俯拾皆是的氢氧原子,才是近乎永恒的存在。
而我,一个转瞬即逝的存在,还是在追忆早已逝去的短暂的过往。那些如雪花般晶莹,又如雪堆般冰冷的似雪年华,还值得我一次次地去追忆吗?那些曾经真挚的感情,我还要一一遍遍地去感受吗?
这时,我想起了李商隐的一首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清楚了,我这样做,是值得的。因为追忆过往,本身就是我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