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在我们基地A站点食堂里吃的。
为了每顿都能吃到鲜香可口的饭菜,我们站点上的八个工友,每天在步入食堂餐厅就餐时,都会不约而同地对炊事员夸赞一番。
“哎呀!张姐,你又做大餐啦。”
“这才是人吃的伙食,不像B站点那种伙食,简直是做给猪吃的。”
“张姐的味道,镇上任何一家馆子,都做不出。”炊事员张姐每每听到这样的夸赞,就笑眯着,望着大伙走进食堂。于是乎,在下一顿,就会变着花样,把菜做得更加丰盛和精。
夕阳的余辉,穿透小镇上空叆叇的云层,深蓝的云层像一座座突兀的山峰,远远的看着,更像一些更远的山岚。其中,一朵巨大的白云好比一只猛兽,张开大口,一缕阳光从它的口中穿透出来。很快,整块云层仿佛成了一块烧红的铁块。“啊!一头狮子!”我在心里惊叫,并快速掏出手机,准备拍照。突然一个女高音叫起:“小喂狗的,你还拿着手机照那样?你还不赶快来捣脖子(吃饭),他们几个吃着啦!”
张姐靠着厨房门的门框,笑眯着眼,朝我大声喊。我胡乱照了两张图片,把手机装进衣袋。最近一段时间,我迷恋上了拍照。我的一个工友(我们称他为艺术家,他的素描确实不错)基于这样的缘由,我经常把我拍下的图片拿给他看,他很是赞赏。
我故意放缓脚步,我不想走得太快。我在等待,或者说指望着会有一个工友拿着酒瓶走出食堂来。在我挨近张姐时,张姐还在笑眯着眼,她在等我,我最后一个走进餐厅。“张姐!我们这群山猪,又吃到你煮的细粮了。”我讨好恭维张姐,张姐的眼帘,笑眯得就像小镇上空,天边的一抹彩霞。
“呵呵!小喂狗的,吃了也是白吃。”
“是啊!吃了也是白吃。”
张姐说笑着,跟着我走进餐厅。我故意提高声调,回答张姐。我有意要让每个工友都听到我讲的话。我瞟了一眼餐桌,顿生一股莫名的怨气。我在心里骂道:“都是些什么人,每次来A站点干活,都是老子买酒来食堂喝,老子不买酒,怕是真没人会买酒来食堂喝,每晚上二十块钱一公斤的酒,老子连续买了七晚了。”
大伙已吃开了,吃得不亦乐乎,真是大块吃肉,个个吃得满嘴跑油。餐桌上,一大盆卤猪蹄,金黄油腻,香气四溢。可以想象得到,盆里的猪蹄被张姐三下五除二,大剁八块,火烧油烹,一个血腥的场面,被她演绎成一种嗅觉的诱惑。餐桌上还有一大盘炒虾米,一大钵火腿炖红豆,一盘青椒炒土豆丝,一盘凉拌木耳。木耳是张姐的男人上山捡来的,我们称他为华哥。
都是下酒的好菜,我咽下一口唾液,尽量克制着心中的不满,不让怨气表露在脸上,可我是个装不住心事的人,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很僵硬。整个餐厅充斥着各种吃饭的声响,我很反感听到这样的声响。没有一个人讲一句话,只是听到各种噼嗒噼嗒的咀嚼声搅合在一起。我偷眼看了一眼大伙,大伙都在忙着吃菜。艺术家双手撮着一坨卤猪蹄,翻转着啃,神情很是专注。过多的油脂从他的指缝间冒了出来,把他的手背染成了乌黑色。可以断定,这家伙下班回到宿舍,肯定没洗手。工友白赌左手才把一根猪趾骨从嘴里抠出来,右手就在盆里翻弄着。我轻蔑的瞥了一眼,不知从何下筷。此刻,我发现张姐也在偷眼看我,她嘴角轻扬一下,没有吱声,约有笑意。我站起身,大声问道:“今晚那几个还要吃酒?”没有人回应。我再次问道:“要吃酒的举举手。”同样没人理会我,大家似乎吃得更加起劲,都装作没听见。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告知工友,不能一味的让我买酒,也应该有人主动站出来,说一声,我去买。结果没人理我,这让我更加气愤。我拿过一个山泉水瓶,大步走出餐厅。
“回来!呵呵……”
就在我快要走到厨房门口时,张姐一声大吼起来。我转过身来,看见张姐瞪着眼看着工友们转眼珠子,脸上布满温柔的曲线。餐厅里,各种奇特的吃饭声,戛然而止,工友们不知所以,都在看着张姐。
“秀才!你折回来,吃人三餐,还人一席,这几天都是你在卖酒,今晚上,让我这个老奶去买一回,呵呵……”张姐笑着迈开步子。
“张姐,还是我去,你给我们煮饭就够辛苦的了,”我说。
“别啰嗦!拿来!”张姐说着,离开餐桌,来夺我手里的酒瓶。
“张姐!我去,”工友白赌站起来,我乘机把酒瓶递给了他。
“小喂狗的,早就应该你去了,你少去赌两场就在里面了。”
“呵呵……”
张姐说笑着,工友白赌离开了餐厅。
酒过三巡,我们每人都吃得耳热面红。这时,张姐发话了。
“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哎哟!笑死我了。”
“呵呵!……”
张姐还没讲话,自个先笑起来,她抹了一下脸,抬起酒杯,吃了一口酒,说道:“我跟你们讲嘎!哎哟!今天早上,挨我笑死掉。”
“今天早上,我去买菜,菜市场那个孙老头问我:‘你家和尚这久到哪里玩去了?’我说:‘守山去了。’他说:‘瞎说,我打他的手机,手机还在一直通着呢。’我说:‘我家和尚年前就不在了,前两天,我才把他埋掉呢,那个孙老头一听,吓得半死,哈哈!……”
和尚是张姐的兄弟,早年前是个火车司机,因为吸毒,被开出。后来戒了毒,当了一名铁路保安,一年有半年,在张姐家过活。由于长年留着光头,又独身一人过日子,知道他的人都叫他和尚。
张姐笑出了眼泪,这时一个工友递了一只烟给她,并为她点燃了烟。张姐娴熟的吸了一口烟,冲着我大声说,烟雾在她的眼前缭绕着。
“秀才!麻烦你帮我家写一个申请。”
“什么申请?”我问。
“哎呀!就是我家和尚,年前喝酒喝死掉,现在要写一个申请,要求把他的丧葬费,还有这几年他交的养老保险金打在这张卡号上。”我伸出大拇指,真诚激越地说:“张姐!你真好,像你这样的女人,在整个中国找不出几个来。你照管你家瘫痪的三妹二十多年,就凭这点,你就应该评选为中国好人。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现在,你又亲力亲为,料理你兄弟的后事,你家可是姊妹五个……”
“三十年了。”
“我服侍我家三妹三十年了,”张姐打断我的话,补充道,然后深吸一口咽,粗鲁坦率地说:“管他妈的x,活一天,过好一天。命再长,不会长出尾巴来。你们说,给是?呵呵!……”
“张姐!我敬你一口,华哥也不错。”
“来!干!”
“他?……”
“哦!刚开始时,为我要照管我家三妹,他闹着要和我离婚呢。我说要离随便你,虽然我没有工作,但是,请你记住,我领着三妹,走到哪儿都不会饿死。后来,有一个人劝他,说离不得。那个人说:‘离不得,她如果是个连自己的妹子都不会照管的人,以后你有个三长两短,她又怎么会照管你?’我家华哥听听,才没和我再闹离婚呢。”
坐在张姐身旁的华哥,一直笑眯着,看着我和张姐,没有吭一声。这时,一个女老人颤颤巍巍的走进餐厅,她的左手拿着一个空碗,手和碗在激励的晃荡着,右手捏着一双筷子。老人吃力的迈着碎步,她佝偻着身子,消瘦的脸盘像挂在肩胛上。老人将碗和筷放到水池里,又蹒跚着走出厨房。在老人最后一步挪出厨房门时,我看见张姐朝厨房门口冰冷的睃了一眼,眉宇间有一股怨气。张姐解释说:“这是我家老娘,来我这儿十多天了,说了你们不相信,二十多年了,我没叫过她一声。自从那年,我家三妹在供销社卖货,被一卷地毯倒下来打断腰椎,半身不遂以后,我就再没叫过她一声妈。你们想想,咋会有这样的妈,我家三妹被打着以后,整天瘫在床上,她撵我家三妹滚!三妹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家一趟。我回到家后,三妹跟我讲了好些话,我听着三妹的话头有些不对。我去她枕头底下一摸,摸出了一瓶毒药。我当时就哭了,我三妹哭着说:‘妈妈让我滚!有多远滚多远,姐!我今天叫你回来,就是想再见你一面。’我哭着说:‘三妹!跟姐走,姐到哪儿都带着你,只要有姐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从那以后,我就和我家老娘断绝了来往。”
张姐说完,眼角闪动着泪花,她用手指揩了一下眼泪,随即笑呵呵地说:“来!干酒,醉死算球!呵呵……”
餐桌上的菜已基本吃尽,满桌子的残羹碎骨,像一个残局,等着张姐收拾。工友们在张姐的笑声中走出餐厅,把零乱不堪的餐厅留给了张姐。我回到宿舍,按照张姐的意思,给她写了一份申请。
艺术家来敲我的宿舍门,说要请我吃烧烤。我说:“你们劳务工,一个月没多少工资,钱要省着点。要吃也是我请你。”艺术家说:“我早就想请你喝一回酒了,别怕我们才两千块钱的工资,不像你们有些职工,一个月拿着六七千块钱的工资,连二十块钱一斤的白酒,都舍不得买一点来食堂里喝,天天吃白食。”
“哎呀!艺术家,我的农民艺术家,我太爱你了,你说到我的心坎上了,今晚上,我们两个好好的喝一个。走!陪我去张姐家一趟。”
我和艺术家走到张姐家,敲了几下门,屋里没有回应。张姐家屋里亮着灯,透过窗子的纱窗,我看见一个女人躺在床上,一床被子盖着她的躯体,只露着一张面容姣好脸。
“三妹,这就是张姐说的三妹,真漂亮,要是能走路多好,为什么那卷地毯要把她打残?”我在心里嘀咕着,和艺术家离开。这时,我闻到一股素雅的幽香从窗户里传出。我忍不住挨近窗户,看了一眼张姐的三妹。我在想每天晚上,张姐是怎样和这个半身不遂的女人换上新的纸尿裤,然后再给她擦洗身子。要不然,不会有这样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