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员都是向阳花

作者 袁海善

坐了三天三夜老牛拉破车般的火车,我们一家老少四口人,经受了说不尽地颠簸与困顿,拖着疲惫的双腿,终于来到了我们向往已久的目的地一一松树公社齐心七队。

举目四望,山连着山,树遮着天,那方辽阔无垠的蓝天,被大山和森林挤兑得只剩下巴掌大。蜗居在这长白山脚下皱褶里的人家,如同井底之蛙。命运,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天天想夜夜盼的“幸福天堂”,竟然是一条又陡又窄的沟膛子,一个被人们戏称为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沟膛子两侧,耸立着一座座大山。每座大山顶上都残留着一撮茂密的树林,像一顶戴在山头上的帽子。“帽子”下方,便是一条条庄稼地垅沟,蛇一般缠绕在山坡上。沿着沟膛子阳坡,三十几家低矮的霸王圈草屋,羊拉屎般东倒西歪地一直排到沟门。

队里的二十几个青少年男女,大都是从山东各地新来的“盲流”,给原本沉寂的小山村注入了新鲜血液,也注入了朝气和欢乐。山上山下,农田里,小路上,森林里,小河边,不时会响起“盲流”们一阵阵跑了调的歌声。

那时,年轻人最喜欢唱的歌儿,是那首十分流行的《社员都是向阳花》。我恍惚记得歌词中有这么两句,“公社是颗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结尾一句是“幸福的种子发了芽一啊一啊,啊一啊一啊一啊一啊”。有时,“盲流”们一时兴起,还常常胡乱瞎改词儿,把歌唱得驴唇不对马嘴。唱歌,成了他们情绪的一种发泄。对着大山放肆地“噢噢”喊几嗓子,浑身上下便觉得舒坦。象拉了一天磨的驴,在地上舒舒服服地打几个滚儿。

“社员都是向阳花”这首歌,似乎是对社员命运的一种诠释。种地的人都知道,向阳花也叫朝阳花,太阳花,向日葵,转日莲等多个名称,是一种含油量很高的油料作物,从它的瓜子中能榨出营养价值很高的食用油。把社员比作向阳花,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不知怎么,队里的社员却没人称呼我们为“向阳花”,总爱称呼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叫“生牤子”。我们这些上了套的“生牤子”,乖乖地伸直了脖子,在东北的黑土地上开始“拉套”了。

我头一回干最重的活儿,是在老地板子地种谷子,东北话叫批谷子,那天差点把我累趴下,让我终生难忘。种谷子的老地板子地,春天都不翻。旧垅上还留着上年的谷茬,使土地更坚硬,更有韧性。种谷子虽算不上农村最重的活儿,但对我一个刚上套的“生牤子”,却是一次刻骨铭心的严峻考验。

镐头在我手上,似乎有千斤重。没弄几下,手就攥不住镐把了。我刨岀的垅沟曲里拐弯,忽深忽浅,宽窄不一,像一条吞了老鼠的蛇,自己看都不像样。两只手掌很快磨起了一溜血泡。血泡破了,黏糊糊的血水把几根手指粘在了一起,钻心地痛。两只胳膊痛得抬不起来,腰也痛得象断了几截。汗水不停地滴着,整个身子象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那天,组长按半拉子劳力,给我记了七分工。那年,十分工值七毛三分钱,这在全大队八个小队中,分值是最高的。那天我挣了五毛一分钱。

下班回家,我一头扎在炕上,浑身骨头象散了架。父母亲和妹妹几次招呼我吃饭,我也没有起来吃。我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眼泪止不住地流,泪水将枕头湿了一大片。我躺在炕上,想以后的日子,想了很多,也想了很远。我又想起父亲在天津车站对我说的“咱们是土里刨食的命”那句话,我像掉进了冰冷的万丈深渊。

那个年代,生产队不管打多少粮食,都是“够不够,三百六”。分给社员的苞米,大都没有晒干,给本不够吃的口粮又打了折扣,常常出现青黄不接的窘境,逼得父亲东讨西借,常到外村花高价买些苞米,掺些野菜对付些时日。逢年过节,父亲还花五毛钱一斤买几斤吉林省粮票,去镇上买几个馒头或锅蒸白色麻花,全家人便吃得兴高采烈,凭添了些节日气氛。遇到霜来得早的歉收年头,挑成色足的苞米交了公粮余粮,社员便吃一年瞎瓤子苞米。

生产队每年都打两万多斤黄豆,上级只允许每人分十斤。我家能分到四十斤黄豆,共打三斤六两豆油,这便是我们全家四口人一年吃的豆油。那些年,我总感觉饥饿象毒蛇一样缠着我,吸吮着我的血和骨髓,使我骨瘦如柴。我当兵那年,身高已长到一米七二,体重是一百零六斤。

六十年代,长白山区漫长的冬季,常常达到零下三十二三度的低温。农民有句老话,“三九四九,冻死耙牛”。那时,上级每年发给每人五六尺布票,最少的一年只发了三尺六寸。两人的布票加在一起,勉强做一件上衣。这对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农民来说,实在是捉襟见肘,衣不遮体,与“向阳花”的光鲜形象很不匹配。

我们家住的是原始的霸王圈大房子,正屋支一盘石磨,两间屋的间壁还没有打上,屋里空空荡荡。那时,没有褥子,棉被也很单薄。冬天,尽管把火炕烧得吱吱热,夜间常常被冻醒。锅灶旁边大水缸里的水,每天晚上都结厚厚的冰。早晨,要用斧子在中间砍个窟窿,才能取水做饭。藏在炕上的土豆和白菜,都被冻得梆梆硬。

每年冬季,队长都到林业局包些釆伐木材,清林或割车立柱等副业,为社员挣几个零花钱。大年初三,队里就安排男劳力背上几十斤苞米面,爬三四十里山路,走进深山老林,也走进零下三十三四度的严寒里。

深山老林里,尖利的西北风吹得树梢“吱吱”响,一直吹透人的骨髓。齐腰深的雪地上,不知什么野兽留下一趟趟很大的蹄印。还常常听到森林深处传来野兽的阵阵吼叫,令人头皮发炸。为了壮胆,我们抡起板斧,把大树敲得梆梆响。这是当地老年人传授给我们的经验,说山牲囗听到敲击声,便急急廻避,以免与野兽猛然相遇,使之突起杀心。

在齐腰深的雪地里劳动,鞋和半截裤腿每天都湿透了。经冷风一吹,冻得梆梆硬。每个人的手脚都冻肿了,耳朵和两腮都冻脱了一层皮。冻得受不住了,我们便用自残般的劳动来抵御严寒。出了满身大汗,头上身上,都冒着腾腾热气。

如此恶劣的自然条件和超负荷体力劳动,让进山搞副业的人干得欢天喜地,劲头十足。因为除了自己带的苞米面之外,生产队还给了一些额外的粮食补贴。大家多吃了生产队的粮食,天天苞米面大饼子和炖土豆大白菜,管够地吃。这样的好日子,打着灯笼上哪去找呢?

一青一黄又一年。我们这些“生牤子”一个个又长高了一截。脸色也由原来的粉白细嫩变得黑红粗糙,嘴巴上还长了一层细细的胡须,显得成熟了。风里雨里,脏活累活,把我从一个刚走岀校门的小青年,塑造成一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完成了身份上脱胎换骨地彻底转换。

过了夏至,正是铲地的大忙时节。铲地时,我无意中发现了生产组长,也就是那个打头的铲的地并不好,我敢肯定地说,我铲的地比他铲的要好。但每次评工分,我仍是半拉子劳力,比壮劳力要少记三分二分。一分工虽然只值三五分钱,但这严重伤害了我的自尊,让我在人跟前矮了半截。

生牤子在心情不爽的时侯,常常会撩蹶子发泄不满。我也选择了一次机会,不计后果地撩了一回“蹶子”,把打头的,也就是那个说一不二的生产组长,狠狠地踢了他几“蹄子”,使他颜面尽失,威风扫地。

那天,参加铲地的共十二个劳力。我在打头的铲的每条垅上,也就是第一,十三,二十五条垅上,偷偷地插上一根不易察觉的木棍儿,意在岀岀他的洋相。我在第九位上便撒了欢,“唰唰唰”地铲得飞快。一会儿功夫,原来铲地的队形迅速由斜线变成了一条直线,与打头的并驾齐驱。这对打头的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地冒犯。

打头的见后面的人超了上来,便发了慌,地铲得也没了章法,只顾拚命往前铲。见后面的人挑衅性地越铲越快,打头的便恼羞成怒,将锄头猛地往地上一蹾,回头检查质量。来来回回查垅查了好几遍,出人意料的是,那条铲的最不好的垅,却是打头的铲的。打头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又一遍遍数垅,嘴里不断嘟囔着,我能铲这样的地吗?我能铲这样的地吗?许多人发现了地垅上插的木棍儿,便真相大白。

“二摽”站在我的面前,用狠毒的不怀好意的目光观察着我铲地的样子。我没有发慌,仍以“关公面前耍大刀”的胆量,把锄头舞的呼呼生风,令人眼花缭乱。我用锄头的两个尖角,左一挑,右一挑,藏在庄稼棵内的杂草便被铲除。成熟的庄稼人,从不哈腰间苗。我用锄头尖角轻轻一挑,便将紧紧挤在一起的那棵多余的小苗,连根铲除。紧接着锄板一推一拉,给那棵被保留的小苗培上一层新土,那棵小苗站在垅台上,显得神气活现。

“二摽”见了我铲地的样子,赞不绝囗,连声说,没想到小袁铲这么好的地!铲这么好的地啊!……从此,我每天能挣十个工分,正式成了队里的一等劳力。更重要的是,我成了有尊严的男子汉。

我们高兴的时候,常扯着嗓子吼唱“社员都是向阳花”,来发泄心中无端的幸福,也常常唱这支歌,来驱散劳累,寒冷和饥饿。有时唱着唱着,脑海中便幻化出一个昼思夜想的美丽场景,一张大饭桌上,摆着几大盘香喷喷的焦黄色苞米面大饼子,几盘白菜炖大豆腐,还有烫热了的烧酒。为了这个人生目标,我们这帮“生牤子”,长年累月在这山沟沟里,不知疲倦地劳作着,劳作着……

我和我的伙伴们都喜欢向阳花,喜欢它质朴无华,雍容大度的容貌。喜欢它腰身挺拔,眼睛向下的性格。也喜欢它追隨太阳,渴求光明的风骨。更喜欢它牺牲自我,甘愿把自身的营养和芳香赠予人类的崇高奉献精神。

一个人如若得到“向阳花”的美誉,他便接近了人生的最高境界。

作者简介:袁海善,网名:白头醉翁,吉林白山人,松树矿退休职工,爱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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