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路上的文青
那种我们小时候见惯的人生风景正在一点点消失,我想小蘑菇能赶上看到这最后的落幕,也是她童年宝贵的收获。
要找个和古代读书人对等的群体,之前有个“知识分子”凑合,现如今好像没多少人好意思往自己身上贴这么个标签了,“文青”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就成了时代产物。喜欢读书,爱好文艺,鄙视庸俗,都算都算。平江路的特质自然会吸引文艺青年,于是文青小店就成了这条古老街上的老树开出的新花,新鲜又有生气。那些店主多半是苏漂文青,而且爱好传统文化居多,除了窝在小巷里捣鼓书画音乐的几位,当街的就用手作和工艺撑起这幅“清明上河图”,手串皮匠银匠工坊,茶艺香道花道器物,店主自当匠人或深谙其道,客人光顾或是同道切磋,或是上手DIY,或是与店主共同设计下单定制,那样的购物体验不是商场Shopping可以比拟的。从小在上海习惯了商场环境的小蘑菇,就此着迷于这些邻居的小店,串门即逛店,还主动做起二掌柜,帮客人介绍商品,替店主卖东西,着实过了把“过家家”瘾。
(1)奇遇老师
画画是这样的一种创作过程,不是硬生生地非要照着对象画,而是用心灵加工对象后创作出自己脑子里的影像。
平江路的大儒巷上老屋旧房依然健在,中段两处房子前的空地颇大,一处为废品站,屋前的空地自然被用作整理废品的场地,紧挨着的是装饰得宛如“女孩子的梦”一般的文青小店《奇遇奇玉》,那种并列像是“恶之花”的宣言。门口一块木牌子上写着真正的宣言:“你是谁,你就会遇见谁”。后来这句宣言成了预言,小蘑菇也在这儿遇着了她最早的师友情。
当初在上海住家小区散步,沿着上海祖母河苏州河也算风光旖旎,但是我总觉得沿河自然景观哪儿都可以有,而平江路那样的历史人文深厚又在都市里的小桥流水人家是绝无仅有的,能在那样的地方每天饭后闲步,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福份。是的,平江路上的散步内涵超出了词义,意味着逛街,串门,与新鲜玩意的奇遇。看着新门面的诞生,看着它们一点点变出新花样,终于一家新的小店出来了,简直像看着一个女人从怀孕到生产。
我们就这样看着“奇遇奇玉”出生的,不过当初就只有“爸爸”徐崇,这个在苏州读完大学的河南小伙子在广告公司干了一阵后,就找到了平江路这块地方种下自己的梦。他的小店最初主打河南玉,可能这就是店名的由来,也有些不同材质的珠子作成手串。徐崇是学美术出身的,又干过广告策划,所以小店充斥着他的创意,到处插着“徐崇妙语”小卡片,那些物品给安上了名字和故事,其中一张写着:这里的一切均可出售,包括老板。他粗大的骨骼有些庄稼汉的底子,但那副眼镜分明在说“我是读书人”,一说话更是轻柔,还带着抱歉似的笑。他是一个特别好的倾听者,专注,不打岔,适时地加上一句自己的评论或建议,就是让人下次还想和他说话。所以,他那个本来就玲琅满目的小店经常有花花绿绿的女孩子坐着不走,对了,徐崇坐的那个掌柜台对面放着凳子让客人坐的。
直到有一天,我们照例散步到他店里,坐着喝茶,发现有个姑娘是和掌柜坐一排的,那自然不是一般的客人了。这就是林莎,后来成了小蘑菇亦师亦友的忘年交。这个和林黛玉同姓的女孩子不知怎么也沾上了一点黛玉的气质,那双躲在镜片后的眼睛像是受了惊吓似的,是有些躲闪的,说话前先把脸色晕红,像是个随时准备受欺的小羊羔。林莎从武汉来苏州玩,和别的爱文艺的客人一样,就是被这文艺腔的门面吸引进来的,但是她中了“你是谁,你就会遇见谁”的“毒”,留下做了老板娘——那是我一度钟爱的毛姆短篇小说的情节。
自从林莎来了后,徐崇在小店里展示的艺术天份就仅限于文案了,因为也是学美术出生的林莎的画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乍看有些几米风,但是更温馨细腻质朴,像个小精灵在嬉戏述说,讨人喜,有时也会拨动一下你的心弦。于是,整个小店到处能见着这样的小精灵,让你眼睛一亮,让你莞尔一笑,有时也能让你凝神细思。林莎的笔可以是水笔粉笔毛笔,可以画在纸上木头上墙上玻璃上葫芦上树上。有了“妈妈”的“奇遇奇玉”就成了飞舞着可爱智慧小精灵的童话世界,这里五彩缤纷的玩意也越来越多了。小蘑菇自然更喜欢来这里了,林莎也喜欢她,于是跟林莎学画成了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小蘑菇之前在绘画培训班学过“儿童画”“素描”等,但都没能投入。林莎给了她一本本子,让她看到什么都可以画。她们一起去爬山,一起逛街,林莎随时随地画着,蘑菇看着跟着画。
有一天,林莎建议去义顺师傅家,说他家可有意思了,有好多可以画的东西。我们与义顺师傅见过几次,他是个行脚僧,这两年就在苏州行走,现在平江路落脚。义顺师傅的家坐落在平江路旁的小巷深处,就是要拐好几拐的小巷,这一路进去周边基本上都是些破旧的平房,然后就进入那个奇特的所在,一个中国乞丐版的《哈利波特》场景。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捡来的,或“化缘”来的,半床席子一根皮带三条腿的椅子,破碗旧瓶老藤蓝,植物尸体动物部件人物肖像,义顺师傅自己写的字幅别人的画,所有的物件有随意摆放的,有刻意组建的,或独自或三三两两的,在这个泥土地上(屋里真的是泥土地)兀自形成了特有的场景。当然更有意思的是这里住着的人,据说是被义顺师傅收留的“游子”。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各自有着辉煌或灰暗的历史,现在可能是龙游浅水,也可能归于山林,或就是暂时没着落,义顺师傅就为他们准备了这个“家”,一个床铺,三顿果腹。这些游子各怀故事,寄居在这个家里,有的打着临工,有的还在思考人生,有早出晚归的,有晚出早归的,有进进出出的,也有宅在屋里的。这个小小的奇幻惊悚的“秘境”,当然是小蘑菇经验之外的世界,可算是她童年的一次探险,她睁大眼睛打量琢磨着每一样不可名状的物件,猜着它们的来历和如此摆放的用意,看着林莎已经钩画了几张速写,蘑菇也按自己的视角取景,然后她们倆一起讨论评判。钢笔的线条把这些破烂玩意魔幻成了可观瞻玩味的图像——艺术就是这么产生的,蘑菇体会着用眼睛捕捉线条,用线条呈现心中的影像。画画是这样的一种创作过程,不是硬生生地非要照着对象画,而是用心灵加工对象后创作出自己脑子里的影像。
蘑菇自小我们不管在哪儿,都会带她去当地的博物馆美术馆看展,也让她有机会学画,我后来承认蘑菇不算有画画的“天份”,但我发现她跟着林莎画画后激发出来的热情,以及形成的自己独特的“画风”,我开始质疑自己的“画画天才观”——那种天然能照着东西画的很像的人。所以,跟着林莎画画让小蘑菇产生了用图像表达的兴趣,也渐渐建立起一些自己的风格。
在去加拿大前一年,林莎和我们一起去了大理,在那里遇见了成倍的“义顺师傅之家”那样有趣的人和物,还有好些不想正常过日子的真文化流氓和假文艺青年。苍山每日如初见,大理的云像白骨精一样变幻莫测,那儿的人宁愿每天有尊严的看云发呆,也不赚那几个臭钱。那儿的城管执法文明,交了保护费就可以摆摊。那儿的柴火鸡可以把你吃醉,那儿的酸菜鱼辣死你。小蘑菇随身带着古琴笛子,还在艺术家的“废墟雕塑园”表演昆曲,竟然就此被几个文青封为“十岁林徽因”和“大理名媛”。 蘑菇全家都爱上了大理,在那儿交了有意思的朋友,每天弹琴唱歌游乐,不知身在何年何处。大理在她记忆里是个神奇魔幻的地方,并成为她心中代表自由的地方。
今年回去平江路,林莎已经做了幸福的妈妈,还出了两本图画书。她终于把生活过成了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