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色的黄昏在建筑的楼顶流连忘返,学校围墙外的步行街上早已霓虹闪烁,星星点点的光芒,与来往人群的身影交错。第七棵香樟树下摆着水果摊的老爷爷,正在摆弄着他那台老旧的黑色收音机。“首艘国产航母001A下水在即……”我抱着硕大的快递包裹路过,听到广播,不由自主地停步在水果摊前。多年以前我大概不会想象这样的画面,风景是我的,平淡是我的,梦想和你,却与我再无干系。
八十六年前爆发的那场中日战争之后,爷爷成为家族中为祖国奉献整个青春的英雄。直至四十岁才和奶奶重逢生下爸爸的他,在我出生的时候,已是近百岁高龄。那时我们还住在法国租界中一栋小洋楼的二层里,四方邻居都是战争后活下来的大人物。那些穿着中山装拄着拐杖,黑皮鞋永远一尘不染的老人们,有着令人敬畏的神秘感,偶尔端一把靠椅坐在门口,浑浊的双眼望向远方时却满是悲悯。
家中爷爷无疑是最严厉的,哪怕面对我这个唯一的孙女。他经常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机里播放的那些后人们拍的战争片。每每此时,爷爷都会低着头无声哽咽,像一头受伤的老狮子。年幼的我尽管对他心存敬畏,却总会在这个时候伸出细小的胳膊抱着他,轻拍他的后背。
后来爷爷去世了,我们从租界区搬出,住到了兰陵路。偶尔我会想起爷爷和那些老人们,我总想能够向他们一样,平凡的生命,有无尽的不平凡的意义。所以记事起我便陷入对军事国防的迷恋当中,也许是因为,无法对他们经历的一切感同身受,只能努力地向他们靠近,哪怕只是很小一步,中间还隔着岁月和历史的山河。
上了初中,我开始练习合气道。我想着,我乔柒,做不成大英雄,也不能做个孱弱女子。但是我也渐渐感觉,我跟我的女生同学们,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她们热衷的,都是我一无所知的。可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即使朋友很少,要经常一个人去走许多路。可人生本就是一条个人独行的路,对此我们别无选择。
初一上学期最后一次月考,我被分到外班考场。那日下午考场里弥漫着五月广玉兰浓郁的清香,清透的阳光从肥厚的树叶缝隙中照到窗台上。而我却正趴在别人的课桌上熟睡,只因前一晚沉浸在海军潜艇418事件之谜中无法自拔而太晚入睡。大约距离考试开始不到十分钟,我感觉到有人在我课桌底下窸窣窜动,很是烦躁,从桌上直起身正欲发火,一抬头却看见了一张轮廓分明,眉眼深邃的侧脸,阳光正好洒在他挺拔的鼻梁上,衬得那人十分俊秀。我脑中有片刻恍惚,鼻腔涌入一股浓郁的玉兰香。那一刻,我以为我看到了民国四公子之最张学良。那人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拿了自己的文具后便转身离开了。很多年以后,直至今日,一到五月,我总会闻道空气中淡淡的玉兰花香。尽管后来和如今的校园中早已没有广玉兰树。
从那天起,我隐约感觉到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升起,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绘这种感觉。我总是期盼着在校园中再次遇见那个人,可一直过了许久,都没有如愿。直到初一下学期开学考试,我再次在考场看见了那张记挂已久的面庞。我坐在他过道左边,在考试的空隙偷偷看他,越看越生出一种熟悉感,顿生疑惑。后来交卷的时候我特地走近,瞟到了他答题卡上的姓名:袁立。
回到家中,我立马给物理家教老师发消息询问,结果正如我所猜测的那样。他竟真的是我家教老师口中那个古怪的儿子。一种怪异的暗喜开始在心头经久不散,甚至在每天早上醒来时就催督促着我,用尽全身每一丝精力来对待往后的每一天。
我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像是从此有了无法示人的秘密,又像是获得了旁人多看一眼都是亵渎的无价之宝,只能用沉默小心翼翼地去守护。整整一年,我每天跟在他身后,去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做他做过的每一件事。一年下来,终于明白为何物理老师要用古怪来形容他。他每天去同一家餐厅,坐在同一个位置吃饭,在图书馆同一个位置上看书,去书店买同一类杂志,甚至连上学回家的路线也永远是同一条。但最让我开心的事情有两件,一是他同我一样,是个军事迷,可他比我严肃正经,正经到近乎无趣,像极了小时候院子里那些板着面庞的老人们。另外一件是,他在炼道社练习剑道。虽然与我所在的极之武道馆隔着好几条街,但我们的爱好是如此的相似,冥冥之中我们一定有着特殊的缘分,我这样想着。
我买他看过的杂志,坐在他坐过的位置上看书。后来书店老板一见到我,笑眯眯地把准备好的那本与他相同的杂志递给我,说:“那个位置空着呢,小伙子刚走。”我们曾在无数个公共场合一起出现过,彼此视线有过多次的碰撞,我以为,他至少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的。
那是初三上学期的期中考试吧,或许是我们真的很有缘分,自从第一次之后,我们一直在同一个考场,多少弥补了我心中不在同一个班级的遗憾。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生正苦苦哀求他帮忙做什么事情,而他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回答:"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那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撒娇的样子让我都忍不住心软。看着他如此”不近人情“,我心情大好,哼着小曲走到他座位后的第二个位置坐下,没有发觉自己的旧试卷飘落到他的课桌底下。临近考试开始,他发现了那张试卷并捡起,用十分平淡的语气说道:”这是谁的试卷掉了?”他后座上是我的同班同学,看了一眼道:“是乔柒的。”他又问:“乔柒是谁?”
直到此时,我才知道我对于他无异于陌生人。我从座位上起身,沉默地走到他身边接过试卷,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便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第一次觉得自己卑微,曾以为沉默是种矜持,其实是画地为牢的桎梏。
中考结束以后,爸爸为感谢物理老师,同时也是抽空怀念他们的同窗时光,约在了酒楼吃饭。两家大人言笑晏晏,觥筹交错,而我们相对而坐,彼此沉默,没有任何交流。
夜晚回到家里,台灯亮在桌上,那些为他买的杂志,还有买了没有送出去的生日礼物躺在柜子里。我打开手机,看到物理老师发来消息:这是袁立所有的联系方式,老师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我犹豫了一阵子,点开qq发送了好友请求,然后坐在桌前守着手机,等待着那个通过验证的消息在屏幕亮起。抬头看钟时是晚上七点,我点开其他软件消磨时间,每过几分钟又回到qq查看消息,反反复复,最后在桌上趴着入睡。夜里三点,一阵凉意将我叫醒,我下意识地打开手机,看到他出现在好友列表的那刻,全身的疲惫松开束缚,顿觉似卸下万斤巨石后的倦怠。我脱了外衣上床,闭眼前给他发了第一条消息:嗨,你好,我是乔柒,小名乔柒柒。
暑假结束后到初中本校高中部报道,意外发现他的名字在隔壁班的名单上。原以为我此后只能在手机上看着他,不想我们之间有太多无法解释的牵连,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又重新牵引着我走向他,即便路程遥远,且毫无结束的预兆。
白天在学校,经过他教室会瞧上几眼,他就坐在窗边,低着头做着题,课桌上铺着一张巨大的航母航行海报。
“你桌上铺着的是辽宁舰吗?”
"嗯。“
”可以送给我吗“
”不行“
他太擅长把氛围搞得僵硬,我经常需要想尽各种方式给自己化解尴尬。我给他发了一张表情包,AK47配文“你瞧我有这个”,想借此活跃气氛,可我还是低估了他,他给我回了一张99A的照片。
“你知道它比AK47 厉害多少倍吗,装甲厚度和口径都是……”
我苦笑,大概我们之间,除了认真的讨论这些军械,再无其他方法能够证明我们不是陌生人。在别人面前我总是带着自豪谈起这些我擅长的领域的,可在他这里,我极其不愿,但是我又只能借此,跟他取得半分热情。
高一下学期,认识他的第四年,第四个生日,我依旧买好了礼物,花了一晚上时间,写好一封信。那么多想说不敢说的话,都写在纸上的时候,有种不可多得的舒畅,只等着第二天,迈出那一步。可我似乎高估了自己,第二天中午学校的人差不多都走了,他最后从教室出来路过窗边,我除了抱着那个礼物盒,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走廊尽头,其他什么也没做。我像是被禁锢在了原地,迈不出一步。
夜里回到书桌前,我打开手机给他发消息。
“生日快乐。”
“嗯。”
那个礼物和信又被我锁进了柜子里,我侧着头望着那一摞军事报刊,陷在灯光背后的阴影里,像躲在暗处的我,如同跟随着他的一个影子妖怪,惶惶不可终日。
也许是太过可怜自己,我寻找到了一种自我安慰的方式。我每个星期都会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我在想什么,我见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写完总有一种暂时的轻松,我假装自己不知道他永远看不到这些信。
“亲爱的袁立同学:见字如面。今天我在……革命尚未成功,柒柒仍需努力。“
“亲爱的袁立同学:见字如面。下周我的道馆……革命尚未成功,柒柒仍需努力。”
这样的生活不可不谓自我麻痹,但我别无他法。高二结束,一年又过去了,万家烟火齐鸣的那一刻,我用自己的号码给他发了条短信,新年快乐。他没有回我,他大概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懒得理会。然后我铺开信纸,写第三十封信。
“亲爱的袁立同学……”
写到这里我却无法再继续下去了,自我欺骗终究不是良方,曾经这些信是我的慰藉,如今却一天天变成我的痛苦。又一年过去了,我没有时间再拖下去了,我无法保证我们还能在同一个大学。
高三下学期,我下定决心要撤掉那层让我痛苦的隔膜。那天周六,他在教室外的老地方坐着早读。我早他半小时在他身后的石碑后躲着,预备着他起身那刻牵起他的手,表明一切。终于,在将近等了一个小时后,他背起书包准备离开。我一咬牙,闭着眼睛向前冲了出去。他确实停下来了,而我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肌肤的温度。
“你在干什么?”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插进了他的口袋里。路过的行人纷纷停下来,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们。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片刻后在他的目光中逃离现场。
这样的突然袭击,我无法再佯装无事。但是这最后一步,我仍是把它转交给了别人。
同桌和他坐在长椅上,我在长椅背后不远处的广告栏后站着。
“你不知道柒柒一直喜欢你吗?”
“不知道,有吗?“
“那你现在知道了吧。”
“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天是五月二十号,距离高考不到半个月了。武汉的五月早已炎热难耐,可我站在广告栏后,却手脚冰凉。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像同桌担心的那样,难过到一蹶不振。我总觉得,像他这样的性格,怎么会有喜欢的女孩子,就算有,除了我以外,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我一样喜欢他。虽然知道了彼此的心思,但我依然活跃地找他聊天,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他觉得我很厚脸皮,但是偶尔我自己会因此难过。
“你最喜欢什么啊?“
”青天白日旗。“
”你想去哪所学校?”
“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
我想跟他讲,虽然我想去大连舰艇学院,但我更想跟随你。但最终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消除。
“我想去大连舰艇学院。‘
”嗯“
高考过后填完志愿,我不知道我们的分数是不是一样的,但是我按照他的意愿去填了,希望万分之一的概率,我们能在一起。
六月下旬炼道社有场比赛,他是比赛的选手之一。我曾经多次邀请过他来我的道馆观看我的比赛,但是每一次他都以我无法抗拒的正当理由拒绝了我。这次我想换种方式,我去他的道馆看他的比赛。我提前几天在qq上询问他,过了两天之后,他回了我一个”嗯“字。这无疑是给我濒临死亡的心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我开心地准备好了一切,带上了那幅我画了将近半个月的青天白日旗。但是不知为何物理老师提出要带我一起去,还有他妈妈。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更不好意思说什么拒绝的话。
就这样到那天了下午一点半,天气有些阴沉,我们到了炼道社门口,正准备进去的时候,手机在书包里剧烈震动起来。我拿出来看到那串熟悉的号码,有些吃惊,颤抖着手接了电话。
”乔柒,让我爸妈先进去。“
我不知他为何如此,但仍是听话地跟老师打了招呼,让他们先进去了。看着他们完全走进去,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脏不可控制地紧缩。
"乔柒,如果我说,我又不想让你来了呢?"
也许再过很多年,直到我老了,想起这一刻,我还是会记得这种近乎窒息般的难受。
你不想让我来,我又能怎样呢?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跟他打电话,简单一句话,让我止步在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失去为他做任何事情的资格。我挂断了电话,手里拿着青天白日旗,一步步往回家的方向走。压抑已久的天空释放了,一阵狂风吹起,手中的画被吹落,沾着枯叶被卷向前方。我心急地追着那幅画,想要把它追回来,但大雨来得比我的脚步还快,等它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被雨水和泥浆损坏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雨越下越大,来往的人行色匆匆,找寻着避雨的地方。我蹲在路旁,看着那副残损的画,青天白日旗十二道光芒,差一个角度都不行。全身湿透的我,雨水顺着头发滑进衣领,却感受不到冰凉。
过了两天后,他发了空间第一条动态:“期望的人不是到来的人,反之亦然。”配图是一张小学毕业照。大概那个女孩,就在这照片里面吧。我看着屏幕里的这些,第一次有了一种放下一切的轻盈。
高考结果出来了,可悲的是,我们谁都没有去梦想的地方,而且还在同一个学校。可我已经开始恨这些无用的牵连了,它们让我始终心存幻想,让我永远在一个看得见触不到的位置旁观他的生活。比失去更痛苦的是得到后再失去,比得到后再失去更痛苦的是从未得到,却因永远无法走出而如同失去千万回。
开学前我给他写了最后一封信,我说,我的生命中有两个大英雄,一个是我爷爷,一个是我爸爸,他们都用行动教会我要做一个坚强努力的人,告诉我什么是生命的意义。我一直以为你会是我生命中第三个英雄,可惜不是,我的英雄,要爱我才行。革命尚未成功,柒柒已经尽力了。
那天天气很好,我抱着一个大箱子,七年的生日礼物,四十二封信,走在他的校区的路上。不用我费力找,他就在足球场上。众目睽睽之下,我把箱子放在他脚下,然后转身离开。我乔柒不是个娇弱的女孩子,可那一天背对着他,每向前走一步,眼泪止不住地流。再见,我的革命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