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187期
作者:和谷
编辑:秦陇华
我时常惦念我的故土,那一块黄土山原。它与八百里秦川的平野相去不远。在东南边只不过一山相隔,多至三几十里地。虽说比起北边的荒山秃岭沾了不少自然条件的光,但确实不算一块丰腆之壤。纵横的沟谷把梯形的原坡地割裂得七零八碎,又尽是听天由命的旱田,遇上风调雨顺的时月便是原上人的大福份了。原上人沿沟畔凿土窑而居,吃的是窖水,穿的是粗布,从老先人那阵起以至前些年,也就是那么个样子。我很难想象到,这一块黄土山原是怎样艰难地养活并繁衍了一辈又一辈庄稼人的。
一坨黄土养一处人,这是常理。黄土里来,黄土里去,一个部落和家族里的个人,其生年是短促的,而群体生命的血缘,如同一条潜流,终是延续不断。每一块地里都有坟墓的遗迹,经常有把新坟的基坑打套到旧墓里的事情。但每块土地在每个季节都是活生生的,有成熟的庄稼,却没有老死的土地。原上的人也如同离离原上草,枯荣间总有新生命的勃动。
据说,黄土高原的形成远在太古洪荒之世,旧石器时期就已有人类活动。有过森林草原和青山绿水,之后也有过“沃野千里,谷稼殷积”,再之后便成了支离破碎,沟壑纵横的贫瘠之地。生态平衡的失调,使原上人在向大自然攫取的同时失却了太多的财富。当然,这是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才可能造成的。有如黄土层深处的煤,是在漫长时间里才生成的一样。而煤则比黄土更久远,由一定地质年代生长的繁茂植物,在适宜的环境中堆积、埋没并天然煤化而成。一片黄土的表层深处,竟存在着它远古的凝固了的黑色的梦,这的确是十分奇妙的事。
原上人一般都弄不懂地质学方面的科学道理,只相信脚底下的煤是造物主的恩赐。沟里峁里的柴打完了,庄稼的秸杆还是作牲畜的饲料,于是向浮载众生的土地要烧的,凿一个窟窿,就有可以燃烧的黑石头。我想,这一块的地球表面是一片黄的土地,黄土深处则又是一片黑的土地,脚下的厚土对它的子民也算是富有而慷慨的。先人们最早发现了煤之后,原上人就再没有停止对它的开采。许多年过去了,沟里遗留下的是随处可见的黑窟窿和被埋没了的黑窟窿的遗迹。人们除供给自己烧用外,便赶着卖炭的骡驮队,吼着粗犷、浑厚的“脚夫调”走出黄土原,换回些盐巴和日用杂货来。此地煤称上品,实冠西北。初以交通不便,未大量开采,迄咸榆公路与陇海铁路之咸同支线先后沟通,煤炭业逐渐兴旺发达。但虽然说旧县境内已成为煤都,广为开发,而这一小块黄土原底下,还是贮藏了一窝黑宝石的。
也就在近几年间,原上人似乎才醒悟到了煤的值钱。其实,完全出自于一种时势。他们又刨开旧的炭井、或开掘新的井口,以新旧并行的开采形式,即动了地壳深处的岩壁,也是敲响了人的内心深层的门扉在开掘人的潜在创造力。人与地互映,地与人合一,真正有了一种期待烧燃和开始燃烧的生命。漠漠的黄土原上,一处处煤仓便添了不少深沉的色调。运煤的土路,在土地之间重重地划过一道道黑色的曲曲弯弯的粗线。人们或面朝黄土背朝天,或钻入地底打捞孕育之中的太阳,要么一身尘土,要么一脸乌黑,有阳有阴,有劳有逸,生活终是稍加完整了。从表面到潜层,土地和人一样不单调了。一黄一黑,一粮一钱,光景过得起色多了。世事本该是这样的,那前些年的日子咋就过得那么凄惶呢?
世事也有不顺的时候。眼下尽管得了一些现成,改善了生活环境,而前头的日子长着哩。各种形式的小煤窑,已经面临着难以解脱的危机。这条原上,小煤窑已扩展到几十家。整个郊县境内据说有五、六百家之多。煤滞销了,资金难以周转,事故屡屡,大家争夺仅有的资源,劳动强度又很大,加之管理上的弊端,使黄土原上这条唯一的生财之道陷入迷茫。困境会是暂时的,是可以缓解的,也同时又是长远的。一些聪明的原上人,面对这种困惑,已开始把目光投向远处。方才从小煤窑取利或没有取利的人们,又更新醒悟了世事中的别一个秘密。
邻村我的舅家黑池原,是最早从小煤窑得势又最早遇到危机的村子。从来也没有凭土地起家,而挖了煤之后钱是有了,土地却出现裂痕和下沉现象,以至所居住的窑洞陷塌大半,主要因为一个县办煤矿挖空了土地的支架,加上秋雨连绵所致。他们用钱在原上盖了新庄基,有砖窑,有水泥平房,有小楼,还修了学校、医院,煞是阔气。在这同时,遇到了小煤窑的困境,便去租赁乡镇上的纸厂,提出从地下到地上、从农村到城市、从繁重劳动到轻省活路转化的设想。沿原畔的旧庄基地一律推平归田,开辟为苹果园,发展商品经济。黑池原神话中的那个黑池泉水丢失了,而今又找到了不竭的清清流泉。煤挖完了,土地和住宅会陷塌,再说后代烧什么呢自然资源总是有限的。是他们以农民的身份说出了一个新鲜的字句,即生态平衡,使我为之惊异。
从地上潜入地下,又从地下转入地上这是一个循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历史过程,我的故土,正在黄与黑的碰撞中寻找和谐的日子。
该文原载一九八八年四月十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