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现出一缕晨曦,塌上的女子仍未苏醒。烛光将她睫毛的影子拉长,细长眼睑遮住了美丽灵动的双眸,她脸上的轮廓精致而优美。因是睡着,更添了几分柔婉,隐去了白日里的干练和戒备,确乎是个美人。若没有身上的这一身夜行衣,和佩在腰间的一柄剑,她当只是那帘后浅笑的温婉女子,年华正好。
烛火跳动了一下,她的睫毛颤了颤,帘幕悄然升起,露出后面那双水波般晶莹的眼睛。
苏九九目光朝向屋顶,怔愣了片刻,才缓缓转过头来,“柳大人?”她眼中现出疑惑,“我怎么在这儿?”
“感觉怎么样?”我问。“你刚才晕倒在我的房门口。出了什么事吗?”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道,“我去了一趟驿馆,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回来的路上好像被人暗算,……”她皱了皱眉,努力思索了一阵,摇着头说,“我想不起来了。”
“暗算你的人没有伤你,也没有要你的命。”我心中生出一丝寒意,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她似乎也想到了,脸上的神色有些疑虑和茫然。
“你在驿馆有没有发现什么?”我追问。
“没有。”她摇头,“我没能靠近公主的棺柩。不过,我想到一个主意。”
第二日,苏九九与我相约在城外的一间废弃的寺庙等候。临近破晓,一个矫健的黑色身影闪进庙内,背后还搭着一个袋子。我隐在佛像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
袋子打开,露出一张女子的脸来,眉目清秀,只是双眼紧闭,似乎晕过去了。我认出她是长宁公主的贴身婢女云夕。
苏九九抬指点开她的穴位,云夕睫毛轻颤,慢慢睁开眼睛。苏九九此时穿着夜行衣,一张脸也遮了起来,只余两只眼睛。云夕眼中露出惊恐的神情。一只手迅速地伸了过去,在她惊呼出声前,捂住了她的嘴,恐惧一瞬间从她通红的眼角汩汩地溢出来。
“我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回答,我就放你回去。要是敢胡说,……”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无声抵在她的颈侧。
云夕拼命点头。苏九九将捂住她口的手缓缓松开。
“公主怎么死的?”她的声音比平常添了几分森森寒意。
云夕用力摇头,“我、我不知道。”
“你是公主贴身婢女,如何不知?”匕首向前探出一点,一粒鲜红的血珠渗出来,将坠未坠。
“公主让我去厨房取些吃的,等我回来的时候,公主已经、已经遇害了。”云夕簌簌发抖。
“胡说!这种活怎么可能派你去干?”
“平常是由小丫头们去做。可那天,公主随身只带了我一个。”
那天,影卫将公主秘密转移,不可能随身携带所有仆从,因此公主只带了云夕一个,余下的仍旧跟随车队。
“影卫呢?公主的仆从到达以前,他们不是应该在公主身边随时保护?”
“柳大人派来的人赶到以后,他们就离开了。”
柳大人?我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两下。我那时明明正在少昊山下昏迷不醒。何时派过什么人?
苏九九显然也有些吃惊,顿了一顿,追问道,“你是说郎中令柳沐言大人?你看见他了?”
云夕此时已渐渐镇静下来,摇了摇头,“有几个人拿着柳大人的印信,说是大人派来保护公主的。还说车队在少昊山遇袭,柳大人受了些伤,但很快就会赶到。影卫核对了印信,就将保护公主的人撤走了。”
那些影卫听说车队在少昊山遇袭,一定以为骗过了刺客,加之已经将人安全送达驿馆,他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因此,核对印信无误,就撤离了。原来,少昊山的那场刺杀只是个幌子而已,目的是让影卫放松警惕,误以为任务完成,再伺机谋害公主。
“那几个人刺杀了公主?”苏九九追问。
云夕又开始哭起来,边哭边摇头,“奴婢不知,奴婢从厨房回来,那些人就不见了,公主已经、已经……”
“几个人?有什么特征?若是再看见,你可认得出来?”
云夕抽噎着说,“三个人,但奴婢未曾仔细打量,记不得有什么特征,只怕是认不出来。”
苏九九并未显出多少失望的神色。那些人没有将云夕和驿馆的人灭口,显然并不担心被认出来,他们应当是乔装改扮过的。
苏九九又问了几句,抬头望了望渐明的天色,一个手刀落在云夕颈侧,云夕头一歪,晕了过去。
我从暗处走出来,停在她的面前。
“不是我派的人。”我看着她,语调平静。
她看了我一会儿,道,“你的印信,还在吗?”
“从未离身。”
“如果只是想挑起卫国与陈国开战,杀死一个长宁公主足够了。为什么嫁祸给你?为什么选你?”她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思索。
我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她低头狠狠将袋子扎紧,抡到背上,走了几步,停在门口,“若要我信你,你也当信我,大人可愿将你知道的如实相告?”说完,不等我回答,纵身一跃,身影消失不见。
我在破庙中立了一会儿,四野无人,天色将明未明,一片寂静。我低声道,“叶。”
一道黑影应声而落,轻盈如一片树叶,落地无声。他躬身行礼,道,“少主。”
“这两天,你可曾发现什么?”我问。
“属下未发现苏小姐同任何人联络。”
“昨夜是怎么回事?”
“苏小姐夜探驿馆,离开的时候被人袭击,然后那人把苏小姐带走了。属下只看见她身着红衣,看身形应当是个女子。但她动作太快,我没能跟踪到她。”
我点了点头,叶所见与苏九九说的并无出入。
“不过,属下注意到一个人,这几日里他不止一次出现在少主和苏小姐附近。”
“你说的可是一个身穿白衣,神情淡漠之人?”我想起两日前在饭馆里遇见的那人。苏九九当时似乎对他特别留意。
“是,原来少主已经注意到了。要属下去查探一下吗?”
“不用,此人我会留意。”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叶,“你帮我送一封信到延城给慕容璟。”
“是。”叶接过信,小心地收好,拱手一揖,倏忽间,隐没了踪迹,轻盈如一片穿花细叶。
我轻轻抚了一抚手上的白玉扳指,心情有些复杂。这是母亲最后交给我的东西,隐藏在沐氏身后的一支暗卫,叶是其中之一。我曾希望永远也不必用上它。
苏九九已经先我一步回到客栈。我敲了敲她房间的门,举起手中茶具,含笑道,“苏小姐可以陪我喝一杯茶吗?”
她礼貌地请我进屋,道,“柳大人真是好兴致。”
我坐在桌边,将茶具摆开,“那天在酒楼,那几个差役说我的母亲是陈国歌姬,其实说对了一半。我的母亲的确是陈国人,却不是什么歌姬,而是一名死囚。”
苏九九有些惊讶地看向我。
“我母亲原本姓沐,我的外祖父曾是陈国的将军。”我捻起一撮茶叶撒入茶壶,注入温热的水。茶叶被水流搅动,从壶底旋转着浮到面上。
苏九九愣了一愣,有些难以置信,“陈国的沐青阳老将军?”
我点头,“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陈国将军沐青阳,戎马一生,建功无数,结局却是腰斩于市,株连九族。
“父亲年轻时与外祖父是莫逆之交。沐家遭遇如此变故,父亲虽然想尽了办法,无奈势单力弱。后来,外祖父将自己的小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托付给父亲。母亲当时年方十四。父亲买通了狱卒,以一名病死的囚犯顶替,又伪造了母亲的身份,才将她作为歌姬带回卫国。自此之后,沐家只剩下母亲一人。”
热水淋过茶盏,淡淡水汽蒸腾起来,细陶的茶具透出一点温润光泽。
“以后几年,母亲隐姓埋名,在柳府做一名歌姬,直到后来与父亲成亲。由于没有一个门当户对的身份,母亲在柳府一直只是侧室,地位很低。自幼,娘就不肯让我习武,怕我走上外祖父的老路,到后来,我入仕为官,她心里其实也是不愿意的。”这些往事我从未向人提起过,只觉得隐隐有些心酸,声音也不由低了一些。
“可我也是个七尺男儿,怎么甘心只靠着家族的荫蔽,什么也不做,消磨年华,自然也想有一番作为。卫王任命的旨意颁下那日,我跪在娘的榻前,向她保证绝不参与朝堂争斗,也绝不卷入任何阴谋阳谋之中。”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开,茶香愈胜,正是恰到好处。我斟上一杯,端至苏九九面前,“母亲那日什么都没说,只是叹气。”
苏九九就着茶盏轻抿了一口,垂下眼帘,神色有些黯然,低声道,“那些事哪里是你能控制的。”不知她是否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位被无数流言摧折了戾气的苏燮将军。
“苏小姐先前要我将知道的如实相告。”我诚恳地看着她,“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其中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由罢了,希望苏小姐能够谅解。”
她轻叹了口气,抬眼看我,说,“我没想到是这样子的。柳大人坦诚相告,是对九九的信任。大人可以放心,大人的家事,我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你以后不要叫我大人了,就叫我沐言吧。”我见她神色有些迟疑,笑道,“现下恐怕不少人正在到处找我,你这么叫,一路上怕是不大方便。”
她了然地点一点头,“那大人以后就叫我九九吧。”说罢将茶饮尽,抬眸一笑,落落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