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一事后,我又魔怔了几日,每每晚上梦游跑去那片坟地。爷爷再三叮嘱我就算看见了也要装作看不见。他身子渐弱,实在没工夫折腾了,拿一条麻绳把我拴住,免得我跟着一众鬼魂瞎跑。
那段日子对于我来说是最难熬的日子,我每天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看着鸦雀吃我家的柿子,啄烂了之后,坏柿子“啪叽”坠在地上。有难缠的小孩跑来笑话我是个疯子,他们对着我吐口水,扔石头,我挣扎着要反击,却被绳子栓住,活动范围只能到家门口,那些坏小孩一旦出了门,我便没有办法,只能受气。
为此爷爷也找过他们家的大人理论过,但农村里的老人家,惯会宠爱孙辈,他们也禁不住孩子闹腾,我的状况并没有得到很大的改善。
爷爷生捱了几个月,终究没能撑到过年,腊月二十二日上,爷爷没了。
父母回家奔丧,处理完爷爷的丧事,妈妈要带我去城里住,我爸一边用大哥大跟人说着厂子里的事,一边吼我妈:“你要是带她回去,咱就离婚!”
他本想让我自生自灭,禁不住我妈哭闹,后来给了我大姑500块钱,要她照顾我。大姑知道爸爸不喜欢我,她家的孩子也不喜欢我,经常他们一家人吃饭,只当我是个疯子,教我在一边干看着,大冬天不给我棉袄穿,天寒地冻还要我洗他们一家人的衣裳。
动辄打骂的次数多起来,我受不住便跑了。在山里浪荡了好几天,后来我妈费了许多功夫,才把我找了出来,爸爸依旧不同意我回家,他每每想到弟弟残疾的手跟奶奶的死,就记起命数一说,恨我恨得要死。妈妈没有办法,含泪把我送到了一位老太太家里。
这老太太,我应当是喊二姥姥来着,当年我姥姥姥爷不在了,我妈十岁的时候养在她家里,靠她省吃俭用才养大成人,如今本当尽孝,却又因着我,不得不劳烦她老人家。
我第一眼见二姥姥的时候,便吓得不轻。她有一双青色浑浊的眼睛,青眼珠子仿佛是发臭了的蛋黄,稀里糊涂打碎在发黄的蛋清中,一张老脸沟壑纵横,嘴角还烂了一块,露出部分没有牙齿的牙龈来,指甲又厚又长,仿佛给她一支扫把跟一件黑斗篷,她便能趁着月黑风高夜去抢小孩儿吃。
二姥姥如今都八十岁了,听人说,她年轻的时候命苦,养的孩子总是夭折,月子里哭得多了,到五十岁上的时候就彻底瞧不见了。
可偏偏她命硬的很,一家子人都没了,就她活到八十岁,除了眼瞎耳背,其他头疼脑热的都没有。
二姥姥家养着许多鸡鸭,我在她家的时候,便帮忙喂喂鸡鸭,捡捡它们拉的粪便,只要不吃肉,我们两个人的小日子,算是过得太平喜乐,这个村上的人还不曾说过我是疯子,也有小朋友跟我玩。
可一吃肉,就不好了。我刚来二姥姥家的时候,听着我妈说我在大姑家遭了许多罪,她特地炖了一只老母鸡给我补身子,一到出锅的时候,就有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跑出来,围着她团团转,嘴里唧唧呱啦喊着奶奶,奶奶!一跳一跳的要去抢二姥姥端着的肉。
到吃饭的时候,那个男孩更是整个人变得鲜血淋漓,身上的肉仿佛是被刀一片一片切了下来,紧接着那一身肉就熟了,掉几片到碗里,我吓得一把打翻了桌子上的肉,二奶奶听见声响,只手足无措立在一边问:“丫头,你做什么?”
一锅鸡肉打翻后,男孩子恢复了之前的样貌,捡起一条小腿子凑到二姥姥鼻子下面:“奶奶,你闻闻我香不香?”
我吓得又要哭,蓦然想起爷爷的话来:“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
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但真的讨厌极了别的小孩子当我是疯子,便硬着头皮将打翻的盆盆碗碗收拾起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嗫嚅道:“烫到了,没拿住。”
那孩子整个饭席间,都围着二姥姥:“奶奶,你闻闻我香不香?”
这顿饭吃的我头皮发麻,后来发现吃素食都好,他不会出来,只要一炖鸡鸭鱼肉,他就开始蹦跶,我被他吓了几回,再也不嚷嚷着要肉吃。
却是二老姥姥疼爱我,每十天半个月就杀一只鸡鸭给我吃。那日晚间,月白风清,天水一色,我们在水边乘凉,二姥姥说听着我玩闹的声音,像极了她的小孙子,她不由得就对我好。
“那你孙子呢,二姥?”
二姥姥闻言,似乎鼻子酸了一酸,一双浑浊的瞎眼转了转,仿佛憋了眼泪回去:“怪我啊,没照顾好小孙子,弄丢了。”
说着,二姥姥把我揽在怀里,讲起陈年往事来,她粗糙的手摸过我的脸去,割的我生疼。
那是三十多年前了,正值天荒年间,地里青黄不接,后来更是旱的厉害,地里种不活庄稼了。一开始大家都还有余粮度日,只是眼瞅着干饭变成稀饭,又变成米汤,最后就是水里不见米,大家开始挖野菜树根充饥,山上的树不知道被挖死了多少。
二姥姥仅存的一个儿子跟媳妇见不是办法,便将建华留给二姥姥,想着去外省借粮求个出路,这一去便没回来了。
二姥姥便一个人带着建华,那会儿她已经视线模糊了,折了儿子媳妇,夜里哭几回之后,到晚间,就彻底瞧不见。
建华大概也知道父母出事了,懂事的出奇。那时他吃力扛着锄头在地上挖,挖到什么就举起来问二姥姥:“奶!这个能吃不?”
饿了也不哭,自己跑去池塘里咕咕喝一肚子凉水。
又过了一阵,地上已经挖不出什么吃的了,大家开始吃观音土,一个村子里,胀死的又十有二三。建华也要吃,二姥姥一把夺了,才保住他一命。
挨到春上,榆树长了叶子,大家又薅榆树叶子来吃,直到三四月间,书上都光秃秃的,一点春天的影子都不见。
最后,别说榆树叶子了,就连有毒的椿树叶子,也被薅了个干干净净。
有的人,开始吃人。
二姥姥听闻村子里的张大把自己胀死的爹妈吃了,瞧着自己年老,建华尚小,要是被吃人的那些人盯上了,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于是趁夜带着建华出了村子,沿途乞讨。偶尔能讨得些许菜根之物。
那天他们走不到一里路,建华便饿的走不动了,二姥姥心疼,这么小的孩子,三四天没得果腹的,叫他怎么受得了。就背建华来,这一背不由得哭一阵,想起孩子前年还可重,她都抱不动,如今背在背上,骨头碰骨头,碰的生疼。
天色渐晚了,二姥姥看起东西来吃力,背着建华一个不当心,从田埂上趔趄下来扭坏了脚,建华拉了几回也没拉的起来她,瞧见附近一个村子,就跑去喊人来帮忙。
建华没回来,倒是有一阵肉香飘了过来,二姥姥循着肉香味爬将过去,肚里肠子一阵扭曲抽搐,更饿的不行了。
爬到煮肉的那户人家,二姥姥被扶起来坐在门槛上,一家人又赶回去吃肉,后来大概是吃的饱了,那人家端了一碗肉给二姥姥:“这是家里唯一的猪了,如今天时不利,我一家杀来吃了,往后,捱得过便捱,捱不过死了去球!你这老人家,看着不像本地人,还伤了腿,也给你吃一碗吧。”
二姥姥当下感激涕零,吃那肉觉得格外香,因吞的快了,嘴角被热汤烫烂了一块,直到吃干抹净,还觉得肚子里烫的厉害。
“那真是大善人哪,倘若不是他们,我可就死在荒野里了,只可惜我那小孙子呐,我那日还特别讨要了一小碗给我那孙子,那家人跟我说建华一路跑出村子去了,我拖着两条坏腿,爬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他……”
“这么多年都没找到。”
二姥姥说完,已经是老泪纵横,她把脑袋埋在我脖颈间,将我又抱得紧了些。
晚风已有凉意,更深了,我不曾问二姥姥知不知道她吃了建华的一部分,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