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上卷《天堑》——第十章 如梦终醒(4)

“到了秋天,这里一定很美。”归霁一手提着裙摆,另一只手有些不自然地搁在身前,“金灿灿的一片,秋意满溢。虽然古悼山上没有银杏树,但我听大师兄说过。”

“你没见过,还能认出这是银杏树?”他抬头望了望,“现在可是连一片像样的叶子都没有呢!”

“大师兄每每回来,都会与我们几个小的说一说路上的所见所闻。他丹青画得可好,尤其是山水与草木。”

“他给你们画过。”

“嗯,画过几次。所以也就记住了。”

“秋天的这里的确很美,真想让你见一见。”

“我见不着了吗?”归霁平静地问道,“不是说要在这里成亲?”

“见得着。”揽着归霁的臂弯拢了拢,“只要你想见,就一定能见到。”

“我想见呢。”

“每年的十月到十一月初最好看。再往后就要开始往下掉叶子了,不过也别有一番景致。”

归霁嗯了一声,“我们现在去哪儿呢,知恩?”

小道的岔口就在前方,傅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带你往山上去,去看一看我们修行的地方。”

“讲堂和校场一般离住的地方都不远。”

“嗯,的确不远。”傅沉走得不快,帮她提衣摆也提得仔细,“也就小半刻中的脚程,很快就到了。冷吗,乐兮?”

归霁摇了摇头,“山林里的空气就是好。说实话,无论是福安城也好,玉临城也罢,就算是那个叫不出名儿来的小镇子,空气都比不上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从前师傅总说,山木有气,育心育人。”

行在这雨后艳阳下的山林里,让人脚步都不禁跟着放慢了。这不足一刻钟的脚程,他们足足走了近半个时辰。眼前渐渐开阔了起了,古朴的建筑呈现在了眼前。白墙黑瓦,屋檐下挂着南越派的图腾木雕。

南越派皆习水性术法,图腾便是水浪的样子。

“校场就在讲堂的后面。”傅沉放下了她的裙摆,把手递了出去,“放下吧,这里的青石地已经干透了,也很干净。”

归霁再一松手,裙摆便泻了下来,铺在了平整的青白色地面上。傅沉不禁多看了她几眼,觉得自己看见了这世间最美的东西,就连记忆中琅琢天山遍地盛开的花朵都黯然失色。

归霁把手递给了他。可傅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

“乐兮,我什么都愿意给你。”他一步一步靠近她,最终在她的裙摆前停下,“记住,任何东西!”

归霁抬头看着他。她的手被傅沉攥在了掌心,腰上紧接着被带了一把,她就贴上了傅沉的胸膛。傅沉带着暖意的呼吸自上而下盖了过来,她仰着头,似乎是在接着他的吐息。

“真的什么都愿意给我吗?”她低声问道。

“无论你要什么,只要我有,都能给你。”

傅沉的呼吸劈头盖脸地糊了上来,归霁以为这又会是一场让自己无法呼吸的缠绵。然而傅沉不过是蜻蜓点水而过,便拉着她往讲堂去。

讲堂外的庭院被一道月亮门一分为二,月亮门里的春意有了抬头的征兆。红梅已经开败了,而桃苹花却长出了花骨朵。

月亮门里别有洞天,是个干净整洁的花园,明亮而宽敞。

“平日里,这里都是你在打理吗?”

傅沉摇了摇头,“我不常在家的。这里都是傅濒在看顾。”

“他一定是个很细致的人。”

他点头道:“很仔细,也很有耐心。倘若不是身体一直不好,该是南越派里最有前途的一个。”

“他从小就身体不好吗?”

“他小时候长得很结实,从来不生病,也不叫师傅操心。”他顿了顿,“但后来,他被人当胸踹了一脚,自那以后……”他叹了口气,“每况愈下……”

归霁也跟着默了。

“说来,实在是可惜。他此生不能飞黄腾达,皆都是受限于他那副病弱的皮囊。”

“他很厉害吗?”归霁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他是个灵修。”

“厉害。”傅沉拉着她往一株桃苹花靠去,“即便身体不好,但他仍然是南越派最厉害的灵修,甚至高过他师兄傅涟一筹。”

一片桃苹花树中,只有这一株上有那么一朵即将绽放的花骨朵。半开的口子,五片粉色的花瓣依旧卷缩着。傅沉伸手要去摘,却被归霁拦了下来。

“别!别动它了!”

“不差这一朵。”傅沉说着便摘了下来,往她空荡荡的发髻里戴,“花都是拿来赏的,在哪儿都一样。”

“可它要是留在树上,还能结出果子。”

傅沉再一次轻柔地告诉她,“乐兮,不差这一朵。”

他们在庭院中散着步,头顶的日头已近攀得很高了,也渐渐有了春的暖意。

从对面的月亮门望去,南越派的校场已经隐约可见了。

“这里一开始是没有校场的。”傅沉平静地道,“毕竟师傅是灵修,他也一直将我们往灵修这条道上引。”

归霁无声地听着他的倾诉。

“后来我择了剑道,其实师傅挺失望的。一来,他的期望落空了。二来,我也没给下面几个小的做好榜样。然而这个校场就是在那之后才兴建起来的,几乎花光了师傅的积蓄。”

站在月亮门前,视野一下子便开阔起来。山风呼啸,映衬着头顶的碧空蓝天。

归霁抬头两相一望,“这校场倒是与我们无澜派演练法阵的校场有点像。”

“说是怕底下几个也有不务正业的,要是再出个剑修或者阵修,也不至于练着练着打到一起去。”他笑了笑,“结果灀儿是个符修。”

傅沉想带着她绕着校场走,可手上却传来了抗拒的力量。

傅沉回头看她,“怎么了?”

“我想去上面看看。”她另一只手指了指上面,“想去你平时习剑的地方看看。”

“只是想看看吗?”他笑了,随手折了身旁的两条红梅枝递过去,“总是挖空心思缠着我教你剑法。今儿出门都没带佩剑,拿这个比划比划凑合一下吧!”

归霁连枝条还没拿稳,便受了傅沉一击横扫。她迅敏地向后弯腰,堪堪躲过袭来的枝条过后,轻盈地一个跃身,跳上了校场。

这一开场,就是傅沉曾经教过她的招式。归霁已经谙熟于胸,知道他一定会紧追不舍。她刚落地站稳,没有片刻犹豫,回身便挥着枝条也是一下横扫。

傅沉有备而来。他人高腿长,一蹦就能跳得很高,屈膝收腿,脚尖刚好能踩到归霁的枝条上。借力轻轻一点,他一跃而上,一个利落的翻转,直接跃过了归霁的头顶。

这是要从后面突袭。归霁迅速回过身,但傅沉的枝条更快。一瞬间,树梢就即将要戳到她的命门,归霁不得不后撤了一步,于此同时,手上的枝条与傅沉的缠斗在了一起。

傅沉借势翻腕,看似并没使劲儿,却将归霁带得失去了重心。

枝条脱手飞了出去,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下大约是摔疼了,归霁皱起了眉。

傅沉见状收了枝条要去拉她,“摔疼了?”

“嗯!”

她撅了嘴,把手递给了他。手上传来的力道又大又稳,她被傅沉毫不费力地就拉了起来。惯性向前,突然,归霁伸出了另一只手,直奔他命门。

看似凶险异常,但傅沉却并没有躲。他看着归霁,眼睁睁地看着她朝自己袭来。

二人之间的较量便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了。

归霁的眼睛微微泛着红,抓着傅沉脖颈的那只手甚至还在颤抖。她恨傅沉,因为他手上捏着无澜派五口人的命。无论如何,她都有充分的理由让他血债血偿。但她做不到,即便到了的最后时刻,她还是下不去手。

傅沉垂眸望着她,轻轻地捏住了她的腕子,将它带到了自己心口的位置,摁在了上面。

他脸上含笑,温柔地道:“下次,记得往这里招呼。”

手掌之下,傅沉的心有力地跳动着,灼了归霁的呼吸。

傅沉靠近了她一步,“呼吸,阿霁。要憋死了,我心疼。”

双唇猛然开启,她大口地喘着气,然而每一次呼吸都让她感到了痛苦。泪水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好似是有人扼住了她的脖颈。急促的呼吸并没能缓和她胸中的憋闷,反而使她渐渐陷入了模糊。

耳畔似乎又传来了师傅的叮咛,却与以往都不同了。

“小七,莫急,莫气,莫恨……”

泉水叮咚,宛如风拂铜铃。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桃苹花的芬芳,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

归霁看见身旁有一口水井,而自己的另一边,便是傅沉的胸膛。

她还有些晕,外加有些迷糊。傅沉喂她水,她也不晓得要张嘴。直到从嘴边溜走的井水流到了脖子上,冰冷的触感才让她张开了嘴。

“好些了吗?”傅沉放下瓢,就着衣袖给她擦了擦水渍,“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晕过去了?哪里难受?”

归霁抬起胳膊,苍白的手攥成拳头无力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是这里吗?”

她听见头顶荡着一声悠长的叹息,再次晕厥之前,她只听见了一句话。

“很快……很快这里就不会再痛了。”

当她再次转醒时,屋外的天光已经暗淡。屋内有傅沉的味道,除此之外,归霁还闻到了药香。淡淡的,却泛着苦味。

“这下算是醒了?”

她又听见了傅沉的声音。寻声望去,他正倚在一个书架上,翻着手中的书本。这里于她而言是陌生的。四下而顾,她并没有见到药香的源头。

“怎么天都快黑了!”归霁侧了身子,支起头盯着他看,“我们在哪里?你在看的又是什么?”

“怎么刚醒就开始话多了!”他这才放下手中的书本,往她那处靠去,“在藏书楼,自然是在看书。”

“天都快黑了,怎么不点灯?”

“师傅不想我们熬夜,所以这里没有设灯。”

她拍了拍身下,“但这里却放了张榻。”

“榻是用来歇息的,又不是用来让我们躺着看书。”他伸手将人拉了起来,“醒来的还算是时候。走,我带你去连岳峰看日落。”

“离得很近吗?”归霁不确定地往外望了望,“我瞧着天都快黑了。”

傅沉倏尔一笑,“你担心会来不及吗?你相公可是个元婴大剑斗师!”

他不由分说地就拉着人往外跑,继而在藏书阁外跃上佩剑一骑绝尘。

“我睡着的这段时间,你还回屋里拿了剑?”高空中,归霁不禁问道。

“不仅仅是拿了剑!”他们飞得有点快,傅沉将她护在怀中,“还办了些其他事。总不能干坐着等你睡饱。很无聊的!”

“我以为你看了一下午的书!”

傅沉笑而不语。天际的尽头泛着一大片的赤金,霞云浸染,而地平线上已溅起了一滩浅墨。

他们落在连岳峰的断崖边时,落日恰好开始沉入那一汪墨色。

夜晚的琅琢天山风有些大。失了日头,大地便好像又一日归于严冬。断崖边有一颗松柏堪堪立着,斜斜的,欲往崖底坠去。

归霁被这颗树引去了注意。

“看日落,乐兮。”傅沉立在她身边提醒到,“树一直都在这儿。你不必担心下一次来就看不见它了。”

归霁回头,“太阳也是每日打这边落下去的,我也不担心下一次来会看不见它。”她顿了顿,“还会有下次的,对吧?”

“自然还会有。”

日出日落,归霁看过无数次,皆是在古悼山。彼时,一切都是美好的。羊兄埋头啃草,飞雪在草场狂奔。师兄们嬉戏打闹,而二师姐则会在日落之后跑来叫她回去吃饭。师傅总是吃得最少,尽可能多的把好东西都留给他的徒弟们。大师兄鲜少归来,但每每回来,皆都是团聚的欢喜。

那时候,岁月静好,虽然清简,却很纯粹。

眼前的断崖沉入了夜色,深不见底。归霁不由自主地往前了一步,她的前方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

然而下一秒,她的胳膊就被猛地拽了一下。顷刻间,她就回到了傅沉的身边。

他的神色中还残留了些许惊慌,但声音却依旧柔和,“别站这么靠前,危险。”

归霁愣神片刻后,扯了个勉强的笑给他,“有你在呢,不是吗?”

傅沉拽着她的手没有松,“天色也晚了,我们回去吧!”

“嗯。”

一回过身,她就见到不远处立着一座白色的屋子。呈宝塔状,却只有一层。

归霁遥遥一指,“知恩,那是什么地方?”

“祠堂。”他紧紧扣住了她的手,“里头供奉着我师傅的牌位。他是南越派的开山祖师,下葬不能草率。”

“你的师傅……”归霁犹豫了片刻,却还是鼓足了勇气去问,“他是怎么死的?”

傅沉没想过她会问这个,当即一愣。

“他那么一个厉害的灵修,怎么会走得这么早?”

“他……”傅沉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也只得一带而过,“他是被从连岳峰推下去的,被他的同门师兄。”

归霁一瞬默了。

这一路,他们相伴无言,只傅沉紧扣着的手渐渐松了开。

-TBC-


因为电脑出了故障,所以昨天没有更新。为了补偿各位看官,本周末不停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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