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一语成谶,此刻的琅琢天山脚下,已经渐渐聚集起了不少修士。他们三三两两成群,好似互不相干。
归槿立在山门外,焦躁而又不安。苍生何辜阵需得以身作阵,且只传继任掌门。而就在昨晚,在小镇简陋的客栈里,归燃匆匆把阵法口诀传授给了她。
无澜派的这位继任掌门仿佛能预知到结果一般,对她道:“走吧,槿师妹!回古悼山去。此处留不得。你去那里等我,师兄会回来的。等我回来,必然已是云开雾散,无澜重回云端时。”
归槿知道他这一句不过是哄人的话,也知道这一别,便可能是永别。毕竟,无澜派总得留一个传承人。
自他们离开古悼山至今,已有一年半了。这一年半,是归燃扛起了一切。他带着她一路往东,他们去了淮南郡的最东面,那里是一片无边的汪洋大海。
归燃说,那一日在山脚下临别前,师傅已经交代好了一切。而他们两个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去海的那一头寻金相长老——泰盛宗师贺澜。
那一日立在礁石之上,迎着冬日凛冽的寒风,他们望不到海的尽头,却别无选择。御剑往东,他们在苍穹之中渡过了数不清的日夜交替。她从剑上坠下,却在归燃的肩头醒来。她昏睡了数次,可每每醒来,却仍有归燃的肩头给她倚靠,替她遮风挡雨。
他们抵达那座传说中的海中明珠——菩提岛的时候,寒冷的冬日已经过去了。岛上焕发着生机勃勃,然而武胜祠的修士却将他们拒之门外。
弟子只说泰盛宗师携座下两位弟子云游去了,不知归期。他们磨破了嘴皮子,却没能打动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亭台楼阁就在眼前,但他们却只能露宿山野。饿了,食些野果野草。渴了,就饮些山中泉水。
他们等过了一整个春天,活得早已没有了人样。
归槿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更不知道归燃是怎么熬过来的。
许是他们的坚持不懈感动了上苍,老天爷并没有让他们白受罪。泰盛宗师归来得知事情始末后,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就携座下大弟子贺晋再次返回了中州大地。
也是在那时,归槿才知道了魇魔以及师傅的决定。
泰盛宗师念及他们一路上遭了太多罪,将他们留在岛上修养了一阵子。但也便是待到归槿恢复到能再次御剑时,他们就赶着回了中州。与去时的坎坷险阻不同,归途由武胜祠弟子护送,不过是两三日的路程,一帆风顺。
他们第一时间回了古悼山,但那处已是人去楼空,徒留一片废墟。在行收殓之事时,他们发现少了一个人。
后来,他们从五月仙道的林央道人那里得知了更多。
归槿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归霁,更没想到自己此生还能见到这个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小师妹站在自己的面前,与自己说话。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怀揣着愿景,希望待到这一切都过去,归霁便还是那个归霁。
但所有人都告诉她,这不可能。就连归燃也不例外。
卜易带着归霁苏醒的消息赶了过来,分散在小镇上的修士如疾风骤雨般汇聚起来。正当他们决定不再继续等待下去的时候,那个南越派的二弟子却又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带来了傅沉的决定,也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末日之难临世,有的人选择了大道苍生,有的人选择了家人,也有人自私地选择了自己。
傅沉在修真界的口碑一直都不好。他从来不是一个大公无私之人,因此众人皆都以为他会选择自私。他受魇魔所控,理应身不由己。却还是在最后关头,把自己置于了一个让人无法唾弃与厌弃的位置。
也许,傅沉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但,他也并没有众人以为的那么糟糕。
即便归槿恨南越派的每一个人,过去恨,现在恨,将来也不会忘记他们曾经在古悼山上犯下的累累罪行,但她依然动容了。
变化来得太过突然,所有人不得不在深夜聚集在那方小小的客栈里思忖对策。
泰盛宗师说傅沉疯了。
林央道人说他在胡闹。
卜易望低着头沉默不语。
天极派的人笑得阴阳怪气。
只有从山中走出来的那三个人,眼底流淌着悲痛欲绝。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羁绊,也只有经历的过生离死别的人才会明白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时至今日,归槿依旧没能从古悼山的阴影中走出来,而今她却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归燃决绝离开。他的背影仿佛刻在了眼中,永远地停留在了那里。就像那一夜的古悼山,那一刻的师傅。一次又一次地被泪水打湿,却无法洗去轮廓。
她没有听他的话回古悼山,而是偷偷踏上了前往琅琢天山的路。她抵达的时候,法阵已启,而这场殊死博弈的成败也必将在不久的将来在这里揭晓。
傍晚时分,琅琢天山下起了雨。雨水磅礴,浇得山头冒起了青烟。冬雨湿寒,寒气无孔不入。
归霁关紧了窗和门,她没有点灯,只是靠坐在桌边。身后的那扇屏风将她与傅沉的卧榻隔了开。他们谁也看不到谁,便也不知对方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翌日,天空放晴。傅沉起床的时候,脸上依旧写着疲惫,好似一夜没睡。他往屏风那头看了一眼,抓了床尾的衣袍,却没有穿上。
虽然关着门窗,但一夜春雨过后,屋子里还是透着寒意。屏风上画着山水,是琅琢天山的样子。屏风是他师傅傅沣亲手所绘,眼下却映着归霁模糊的背影。
盖上来的外袍惊动了浅浅睡着的人。四目相接时,傅沉感觉到了心疼。
归霁的眼睛布着血丝,眼眶还有些微红。
他不禁蹲了下来,就着外袍收拢了臂弯,把人搂进了怀中,“这么冷,怎么没去床上睡?万一着凉,你该难受了。”
归霁一瞬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怕吵着你。”
“倘若病了,还不是我受累来照顾你!”傅沉将她裹得更严实了些,“一张隔夜脸!去我榻上睡会儿吧!”
他说着便把人给抱了起来。
屋外天光甚好。在经历了昨日的阴雨过后,甚至眼下的光景还有些刺眼。
归霁抬手挡了挡,把头转向傅沉的肩膀,想要寻求庇护。那似乎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却在靠近的那一刹那,让她彷徨无措,叫她痛不欲生。
她曾无数次地期盼这不过是一场梦,待到梦醒,傅沉便还是那个她熟悉的傅沉,是自己能托付一辈子的那个傅沉。没有谎言,没有恩怨。为此,她说服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睡过去,但每每睁眼,古悼山那一夜的记忆却还是如潮水般将她淹没。记忆是那样的清晰,清晰到傅沉的每一个眼神、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
归霁知道自己应该恨他,应该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替师门报仇。倘若傅沉还是那一夜在古悼山上的那个他,冷血无情、杀人如麻,那么她一定会这么做。但傅沉已然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正如此刻,他会轻触她的额角,与她轻柔低语。
“看来得给窗户安一张帘子了。”
“我想出去走走。”归霁觉得心中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堵得她喘不上气,“想去透透风。”
傅沉收住了脚步,低头看了看她。他看不见归霁的脸,却能感受到一股别样的情绪。傅沉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转身往回走。他绕过了屏风,暂且将她放在了桌上。
离开了傅沉的肩头,归霁便藏无可藏。她弃了逃开目光的念想,抬头直视进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
那里面藏了太多东西。归霁觉得自己似乎能读懂,可她却也并不想去懂那些。她再一次将傅沉的脸看了个仔细,手指不禁轻轻摸了摸他高耸的鼻梁,他棱角分明的脸颊。
傅沉就着她的手蹭了蹭,笑得沉沉。这无声的一笑,仿佛道尽了千言万语。
“你真的想同我成亲吗,知恩?”
他点了点头,神态诚恳极了。
倘若这一份情愫这只是源于依赖,那该有多好……
归霁看着他,脸上带着笑,眼中却含着泪。她觉得自己该死,因为那根本不只是依赖,她明知这是个与自己不共戴天的男人,却根本离不开他。而因为这一段天诛的孽缘,归霁亦知道自己没有脸面去黄泉下见师父和师兄们。
他们就这样看着彼此。太阳从窗缝溜走了,屋内似乎也跟着暗了下来。
“不是说想要出去溜溜弯?”傅沉的脸上突然挂上了笑,“那可得先梳洗一下才能出门。虽然你早晚是我傅沉的妻,是这山头上的主,但眼下也是要讲究些排面的。”他说着把人抱下了桌,“乐兮,你自己去院子里打水,我给你去取身干净的衣裳来。”
门板开合,把屋里的余温也给散尽了。傅沉走出了院子,却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他的院子是独门独户,篱笆围起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高高低低,却错落有致。他匿了自己的身形,在旁等了一会儿。直到归霁端着铜盆从屋里出来,他才放心离去。
银杏林子里还透着一股泥土气,脚下的小道也是湿漉漉的。傅沉走得很快,好似脚底生风。周围的景致太过于熟悉,以至于根本吸引不了他的注意。按照那一日交代好的,他会去傅涟的屋里取一样预留的物件。那是一件衣裙,本是傅灀的,但他也实在是来不及下山给归霁再做一件新的了。
推门而入时,傅沉几乎一眼就瞧见了。那是一件胭脂色的衣裙,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桌上。
屋里空落落的,已经没有了生气。
衣裳旁还摆着条长长的披帛。傅沉想了想,没有拿。
傅淼就住在隔壁的屋子里。他这个小师弟,听话起来是真的听话,任劳任怨。但叛逆起来也是管都管不住。他太不放心,顺道去查看了一下。复又拿着东西走了些路去傅灀的小院也看了看。
谢天谢地,无论如何至少他们三个都听从安排离开了。而至于傅濒,傅沉太了解他了。
匆匆赶回去的时候,归霁已经洗漱完毕,她正抱着个铜盆,对着清澈的井水在梳头。她的长发散在肩上,映着骄阳的光辉,在这初春的清寒之下显得十分夺目。
“乐兮!”
傅沉喊了她一声,即刻引来了她的目光。远远地,他就展示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物件,并捕捉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
这并不是一件新衣裳,甚至对于归霁而言,还长了点。傅沉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头先别急着梳。”他扬声道,“先去换衣裳。”
归霁表现得十分顺从。傅沉在外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不见人出来。
“阿霁?”
他有些担忧地喊了一嗓子,但屋里并没有回应。
“乐兮?”
他又喊了一嗓子。屋里传出了轻微的窸窣声,但归霁依旧没有应他。
傅沉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他靠近了几步,几乎把鼻子贴到了门板上。屋内的确有动静。复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他嘴角倏尔勾起了一抹笑意,将声音压得低沉。
“娘子?”
屋内的动静应声而止。一阵静默过后,是一串脚步声。随后门板开启,站在他面前的,已是一个穿着衣裙梳着发髻的姑娘。
傅沉愣愣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回神道:“我们霁儿还是这样好看!”
得了夸赞,归霁也露出了一丝微笑,“现在可以出去走走了吗?”
他退开了一步,把道给让了出来,“娘子,请。”
这件衣裙对于归霁而言委实是长了些,不怎么合身。昨日下了一整日的雨,大地尚且还被雨水浸润着,即便是头顶温和的艳阳也没能让脚下的泥土干涸。
归霁两只手都用来提裙摆,走得不太利索。起先傅沉还背着双手,走得悠哉闲哉。可还没走出院子,其中一只手就找到了活儿干。
他的左手依旧背在身后,而右手却不声不响地绕过了归霁的后背,帮她提起了右侧的衣摆。归霁就这样被他默默地搂在了怀中。傅沉的体温为她驱走了初春的寒冷,他们并肩走着,阳光透过头顶的枝叶洒在了他们身上。
这个时节,银杏的枝条上只有零星的嫩芽。枝条的影子落在了他们身上,有些斑驳。
“到了秋天,这里一定很美。”归霁一手提着裙摆,另一只手有些不自然地搁在身前,“金灿灿的一片,秋意满溢。虽然古悼山上没有银杏树,但我听大师兄说过。”
“你没见过,还能认出这是银杏树?”他抬头望了望,“现在可是连一片像样的叶子都没有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