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走了。
早上六点半,表兄来电话,说她走了,今天凌晨走。
在他和我的通话里,我没有听出悲伤,只像是在跟我说一件很平常、很普通的事。我也没有悲伤,反应也很平淡。他说,“你跟姨爹说下”———他说的“姨爹”,是我的爸爸。我说,“哦”。
我今天还是和往常一样,上班,午休,上班,并没有因为她的去世而有什么不同。甚至午休的时候是否想起她的去世这事,也印象不深,如果有,至多也只是“下午下班得去趟阿姨家”。
下午去的路上,我问妻子:“为什么我的心里没有悲伤?”她说:“可能是因为年龄大了,类似的情况经历得多了。”
回到家,父亲只问我明天火化的时间,以及是否遇到我姐,和往常一样乐呵呵地喝酒,也看不出丝毫的悲伤的意思来。
我的外婆有三个孩子,我的阿姨,我的舅舅,还有就是我的母亲了。阿姨最大,舅舅居中,我的母亲最小。我的母亲92年去世,至今已经24年。如今我的阿姨去世,也就只剩我的舅舅健在了。我的外婆的这三个孩子,阿姨“老实”,话不多;舅舅“没子午”,喜欢喝酒,酒醉会找人打架,外婆在世时,没少为他操心。我母亲去世后,听说我的舅舅曾这样骂过阿姨:桂芬(我母亲的名字)“哈会”,偏偏死了;你“者牟”,偏偏活着!也曾听我的外婆临终不久前说:要是桂芬在,我这个病,也不至于会死。在闽南话里,“会”是能力强的意思,“牟”则相反。看来外婆的这三个孩子,我的母亲得到的评价会高些。偏偏年龄最小的、最能干的走在最前头。在她走之后的第25年的今天,她的大姐走了。
什么是“会”?什么是“牟”?我并不怎么了解。我总感觉母亲和阿姨差不多,都很本份,都是勤俭持家。她们最大的不同也许是在于脾气,阿姨天生一副笑脸,从不骂人,偶嫌人一句什么话,脸上也是带着笑。我的母亲则不同,对我们不是一般的严厉:打架了?打!衣服脏了?打!遇到老师没打招呼?打!吃饭的时候出神了?打!用什么打呢?那得看是不是有准备,没准备的话,有什么用什么。比如吃饭时,就可以用筷子。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一次午餐时我转过头看了下院子,出了几秒钟的神,一双筷子就从我的脸上抽下来!我姐在我们那一带出了名的乖,也少不了挨打。我姐比较傻,挨打从不跑,所以挨过的打,比我多得多。我的母亲“会”在哪里呢?“会”在打自己的孩子吗?“会”在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拿自己的孩子解气吗?对她,我向来是不服气的。
所以,我喜欢阿姨而并不喜欢母亲。亲戚家我最喜欢去有两处,其中一个就是阿姨家。她知道我喜欢吃粉干汤,夏天有马蹄笋;冬天去的时候,往往有现成的冬笋,如果没有,就让表兄带我找去。在我的童年里,她的粉干汤烧得最好,粉干的清淡和竹笋的鲜美兼而有之,有这样美味的粉干汤可吃,这世上还有别的什么美食!
我有一个姨妈、一个舅舅、一个姑妈,上一辈份的亲戚虽然不多,却齐全。于是每年过年,我都有得跑,姨妈—舅舅—姑妈,几乎每年这么一圈子跑下来,然后自己方安心过年。越是这几年,我越发现,其实这几家的晚辈,也就我在跑:我的阿姨三个孩子,成家之后好像并没有登过我们家的门;舅舅家也是三个孩子,在我的母亲去世之后,鲜有登门;至于我姑妈,除了初嫁凤卧生的老大每年年底会送些东西来,再嫁腾蛟生下来的一串,对于当舅舅的我的父亲来说,有和没有还不是一样?
去年大年二十八,我去阿姨家时,阿姨还很好。虽然吃得不多,但精神还是不错的。头尾才多久?不到20天,走了。
我常常讲,人的一生很短,即使一百岁,也不过三万多天。一天一天过得快吧?别说一天,一周也快得很。时间过得快的时候,感觉不是你在驾驭时间,而是时间在驾驭你。你被挟裹在时间的潮流里头,身不由己地被它推搡着走。去年住院治疗时,阿姨几次说,我想再活“年把”,再活“年把”就满意了。时间是冷酷、不由分说的,生命是短暂、早已注定的。
目睹生生与死死,我已麻木了吧?当我掀开被子看你已无生命迹象的脸,我确实并无丝毫的悲伤。好像你在与不在,并没有不同;你的生命,好像从来不曾与我有关联。
我没有哭。今天看到你,我没有哭;在听你的儿子说你今天凌晨走的过程,我也没有想哭的感觉,只是平静地沉默着。
我没有哭,可能是因为我的麻木,也可能是因为我本来就不容易悲伤。真正悲伤一哭,只为四婆。当时我握住她的手,几度哽咽,哭得像个孩子。是她脾气好让我觉得亲吗?是因为她被大家鄙视所以得我同情吗?是因为她没有亲生的孩子所以我觉得她可怜吗?因为她走得突然?还是因为她既是我的亲人又是我的朋友?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照理说,你比四婆更亲,今天我没哭,也没有去摸摸你的手。我只看了看你,和妻子在那里站了站,吃了一碗点心,再站了站,就走了。
我没有悲伤,也许是我已经失去了悲伤的能力。我看了看周围,并没有悲伤的人,包括你的儿子和女儿。
唯一有着真实悲伤的,是你的丈夫,你这一生的伴侣。
你既先走,也是福气,可知姨父,凄凉几许?一生一死,人世匆匆,若有来世,再见慈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