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击败水神你就不再传我攻击术,是不是我失错惹你生气了?”压在心头的话终于出口,可一出口又有些后悔。皓月千里,雪樱怒放,难得他有兴致也有体力抚琴。
“不是你的错,是我错了。”琴音依旧柔缓,语气也依旧平和,只是看向自己的目光,却是那般悲悯和哀伤。
“兵强则灭,木强则折……”
“什么?”
潮崖王沉默了,眉心一蹙,眼神一冷,左手无名指不由颤抖。他忙收摄心神,目光落回琴弦,多吟了几下,稳住节律。
“许是我多虑。”重新抬首,四目相交,他又舒展出温和笑容。微风拂动,琴徽上落了片樱花瓣,一瞬又被风带走了。
当时素雪并不知道潮崖王何以心神不宁。几日之后,她就接连收到几位主神弟子甚至亲子的挑战。她传音问潮崖王如何应对才好,潮崖王说一定要胜,否则水神会更加颜面扫地,但只可险胜,并且不能与主神交手。
场面话可以应付随性的风神、率直的火神,却无法敷衍执拗的日神。
“素雪,你我平辈,又同受教于天父,和兄长切磋切磋有什么要紧?”日神乃天帝长子,虽然比素雪大了三百多岁,心智却还不够成熟。
“长兄,我确实修习尚浅,自知不敌……”
“胡说!我还不知道你?起来起来!”日神不由分说拉起单膝跪地的素雪,命人取自己的太阳枪来。
素雪情知避不过。她平日常与兄弟姊妹过招,日神心思单纯,输了并不记在心上,总是一边狠拍太阳枪,一边昂首大叫“下次再战定要得胜”。可她看着一旁抄手肃立的四时神和绝地仙,一时犹疑不决。
“看枪!”不容她愣神,日神猿臂轻舒,太阳枪划破长空,直刺向她左肋。
素雪本能地后撤,扣起法印凝定冰剑架住。冰剑毕竟是寒器,与炽烈的太阳枪相交,撞起一缕水雾。日神运足蛮力,横劈竖挑,连连上抢。素雪纵剑防守,拨挡腾挪,节节败退。素雪看似身处劣势,但日神知道她刻意留手,隐忍退让,不觉无名火起,大喝一声,太阳枪光芒大盛,通体火红,一举刺断冰剑,水雾弥散。冰剑虽断,日神却无收手之意,反倒更加卖力,希望激发素雪的斗志,痛痛快快大打一场。眼见太阳枪飞旋迫近,被笼罩在灼热光束下的素雪张开冰障,勉力支撑。冰火相交,雾气团簇。
忽然一声脆响,一道寒光掠过,一切烟消雾散。
太阴戟深深刺入坚硬的金刚石板,裂纹网状蔓延。太阳枪跌落在细碎的裂纹上,恢复正常绛红。四色花瓣打了个旋儿,有的困在明灿缨穗中,有的不知飘向何方。
“到处寻不到,原来长兄在这里!怎么斗得开心就忘了时辰?”月神清冷的声音由上贯下。日神抬头看她银盔短甲、束发紧袖骑在独角兽上,猛地拍了下前额。他一边叠声高叫近侍,一边收起太阳枪,回头对素雪笑道:“今天打得痛快,险些误了正事,再不追恐怕我那金乌就要飞出天际了!”说毕,他扬手向空中挥了挥,大喊“多谢”,就匆忙忙跨上坐骑向西飞去。
“多谢!”雪樱翻飞,夜光石忽明忽暗。
“你的这声谢谢来的可真迟!”月神将仙茗一饮而尽,放下玉盏,侧头看着素雪。
“多谢。”潮崖王也端起玉盏。
“她谢我是应该,王叔谢我做什么?”月神微微仰起下巴,直直盯向潮崖王。
相视一笑,潮崖王移开视线,扬手自饮。
“王叔的式神当时就在殿门后,我不出手它也会行动,不是吗?”
素雪瞪大眼睛,惊诧地看看月神,又看看潮崖王。
“所以才要谢你,是你救了我的式神啊!”潮崖王重新倒了一盏茶,举到唇边轻轻吹着,刚要饮下,一抬头对上素雪好奇的目光。他嘴角轻轻一扯,长叹口气,放下玉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绒袋递过去。
素雪托在手里。那绒袋只有巴掌大小,不规则地蠕动,发出阵阵窸窣。她试探地伸手戳戳,绒袋动得更厉害了。小心解开袋口活结,一双毛茸茸的大耳朵就冒了出来,接着是圆圆的脑袋、灵活扭动的身子以及蓬松的尾巴。一团杂色绒毛落到她腿上,稍稍变大了些,也抻长了些。那物转向她,歪着头用又大又圆的黑眼睛打量了她几秒,忽然转身一跃就跳到了潮崖王怀里,喵喵叫着滚成一团小毛球。
“这是披云兽。”潮崖王低头轻抚它的脖颈,目光满含宠溺。
“上古神兽披云兽竟然是一只小猫?!”素雪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凑过去往他怀里仔细看看。披云兽咕噜咕噜舔着小白爪,灵活的大耳朵不时转动,两条尾巴波浪般上下翻动,满足地卧在丝罗云裳间。
“分明就是一只三花双尾猫嘛!虽然三花猫具有一定灵力,双尾的比较罕见,但若说这小东西就是日行千里、腾空破浪、气吞妖魔、傲厉伟硕的神兽,也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月神出身高贵,性情高冷,自小见过许多珍禽异兽、神兵利器。可她毕竟是女子,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如此可爱的“神兽”,也难免展露出柔情似水的笑容。
“你有玉兔,就别跟我抢了吧?”
“谁说我要抢?王叔都还没答应送给你,你怎么就急了!”
杯茶未凉,月神和素雪就同披云兽玩熟了,满园追闹,惊得树上仙雀与梁间燕子不时惊叫。
“王君……”
“既然当着你拿了出去,就知道收不回来了。”潮崖王拍着她的头,顺手摘走夹在她鬓上的樱花瓣。“好了,良夜将尽,你快回去吧。嫱儿也该找找玉兔了。”
素雪高兴得跳起来,在他面颊印下轻快一吻,提着裙脚向月神和披云兽的方向跑去。潮崖王保持着错愕的表情定在原处,好久好久……
“嫱姐,你的月兔呢?也该照看着,别跑丢了!”
“兔儿可乖,不像长兄的金乌,一扑棱就找不见,四处闯祸。”
“今天是朔日,兔儿不当值,会去哪里玩呢?”
“应该在荼蘼院吧,它最喜欢偷吃仙草。芹芝仙脾气好,从不责打,由着它糟蹋。”月神嘴角忽然荡起一个柔和的弧度,眸子清澈如水,跃动碧青光焰。
虽然长大了不再受小时候的约束,可以自由穿梭于各个宫院,但去遥花台时素雪仍习惯隐身和夜访。从前她总觉得遥花台很大很大,每次去都能发现新的角落、新的植被、新的景观。从她寝宫到遥花台几乎是天宫的横轴,现在有了披云兽,只需一刻就到了。那里的一草一木她都分外熟悉,再不是为了寻宝探奇而念念不忘。
不过还是有新奇之事。就像披云兽总能带给她各种惊喜,潮崖王的法术层出不穷。她第一次知道了破冰诀不仅可以杀伤,还可以雕花,第一次见识了水火相融幻化出的双龙戏珠,也第一次穿起了控风术编织的樱花地履裙。
女人是天生会起舞的生灵。素雪的舞步浑然天成,舞姿曼妙轻灵。她快乐地飞旋舞动,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寂寞庭院。潮崖王看着,看着,忽然一个腾跃,凌空揽住她,同她一起旋转,时而高飞,时而下降。
她微微抬起下巴,凝视他勃勃跳动的灰色瞳仁,那么有生命力,那么火灼灼的,竟不像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眸一向深邃,如一泓深不见底的泉水,仿佛函纳了这世间的所有悲戚,所有寂寞。
风将她推向他。头发搅动在一起,手也握得更紧,馨香与药香氤氲融动,她身子一软,自然而然贴上他胸膛……
夏日的阳光格外明媚,日神挥舞太阳枪大声吆喝金乌,向着更高更远的天宇飞去,洒落遍地光辉。
素雪小心目送他飞远。潮崖王却连头都没抬,仍然舒展双臂环抱着她,让她觉得安全踏实,枕着他突出的锁骨倒也舒服。不过她也不敢在他怀里待太久,因为时间稍长,潮崖王的呼吸就急促起来,心跳也会加速。
“哗啦”一声,披云兽从树梢跳到琴桌上,大尾巴一扫,打断燃了一半的宁息香。素雪吓了一跳,激灵着爬起,一边笑着嗔怪一脸无辜的披云兽,一边坐直身子捡摘自己和潮崖王头上翠绿的落叶。
“王君,是不是觉得冷?”看到潮崖王面色青白,唇间显出些许绛紫,素雪下意识伸手索脉。
天帝封印了她的法力,反倒给她腾出大把时间研习医术。潮崖王知道早晚瞒不住。今天的脉息比昨日又弱了些。素雪皱起眉头,垂下眼帘,努力搜寻记忆中的医典。
“素雪,算了,不要再白费心神……”他抽回手,放下袖口,淡淡地说。
“怎么会是白费?总会有办法的!”她抬起头,双目圆睁,激动地喊。
“是孤冥诀。”按在肩头的手明明那么瘦,那么轻,却仿佛有千钧重,压得她颓然垂首。两颗泪珠急速坠落,打在漆黑冰冷的玄冰榻上,粉碎破灭。
孤冥诀,孤冥诀……
这世间最强大也最残酷的秘术,只有男子可掌,功成后一招致胜,摧枯拉朽,千军莫敌,但切忌情欲,一旦动情必乱经脉,内力反噬痛不欲生,严重者功力耗散、仙根尽断、灰飞烟灭……
“我已修为圆满,不会有事……”他温和抚摸她的长发,就像她幼时那样,不紧不慢,一丝不乱。而她震惊之余早已心乱如麻。
“王君……”她深吸口气,举目抬头,泪眼婆娑。
“我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永远……”他的声音虚弱而坚定,目光虚浮却严肃,灰色瞳仁波澜不兴,双眉微敛斜飞入鬓。
树影斑驳,鸟鸣花开,远方雷声隐隐,遮不住她哀惋的悲泣。他的腰很细,身为男子确实太细了,何况还是一个曾经英姿勃发大杀四方的战神。她紧紧抱着他,仿佛手一松他就会蒸发。千言万语凝噎在喉,只化作两行珠泪汩汩泛滥。
王君啊王君,爱不得,放不下,明知飞蛾扑火,却义无反顾,百折不悔。若你我的羁绊只能给你带来无尽痛苦,又让我情何以堪?!只是我帮不了,替不下,脆弱到连片刻分离都心痛如绞。不!我必须变得更强,为你撑起坚实屏障,让你无伤无痛,无灾无患……
终于有一天,他睡去后没有醒来。夏日的阳光依旧灿烂,众仙往来穿梭,井井有条,莲荷盛开,虫呤蛙唱,可素雪却觉得万事万物都失了光彩。
她相信月神,相信冥神,也相信芹芝仙,知道殿门那一边的那个人只是和往年一样沉沉睡去,总有一天终会醒转,向她投来温和沉静的微笑,用颀长的手指为她理鬓,抑或抚琴。她可以等,也一定要等。有时修花理草,有时读书作画,有时焙茗抚琴,有时,在梦中看到他温柔的微笑,醒来却只有披云兽厚实的绒毛,渍湿一片……
那短短百年过得格外漫长。虽然认识潮崖王的三千年中他每逢严冬必会昏睡,素雪却从没有这样寂寞难熬的感觉。她时常觉得不安,只要不守在遥花台,就会坐卧不宁,心神不定。
夏去秋来,然后是漫漫严冬。滚雷阵阵,迎来的不是第一场瑞雪,而是四时神的噩耗。
几千年前天帝一念之仁,死里逃生的妖魔隐遁修炼,如今卷土重来竟是这般势不可挡!它们齐刷刷穿越人界,奇袭天庭,兵贵神速,不给众仙提前部署的机会。
首当其冲的是修为未满的四时神。交好的绝地仙哭了,心软的草木仙哭了,王子公主哭了,连一向冷漠的月神都哭了。
披云兽明亮澄澈的大眼睛蓦地滚落几点泪珠,瞬间被棕黄相间的长毛吞噬。无人想到一只如此硕大威严令人生畏的猛兽也会流泪。这也是它以上古神兽的姿容第一次流泪。它不是怜悯枉死的神祇,也不是畏惧残酷的恶战,更不是忧虑永久的寒冬,它心疼的是心甘情愿的潮崖王和毫不知情的素雪公主。
就在素雪公主出征前夜,它收到旧主召唤,顾不得亲昵也没时间撒娇,面色凝重又灰白的潮崖王爬上它的脊背。一阵呼啸,一夜劳乏,又是一路狂奔,重回遥花台的他已再度昏睡,手中却紧紧握着偷偷剪下的一缕青丝。
它是神兽,不能说话却万事了然。它知道护心诀是多么耗神的法术,潮崖王一定是从很早之前就悄悄开始,一边忍受着陈年伤患和孤冥反噬的病痛折磨,一边每天抽离一点法力注入琉璃水晶。法力越多,水晶颜色越深,就这样渐渐成了墨色,像极了玄冰榻,波光流转,映射星河。即便沉睡,他也在守护他的小公主。
八方来敌,斩杀不绝。素雪心中怒火如燃,出招越来越快,破绽也越来越多。太阴戟截挡,蚀骨钉崩落,月神厉声唤着她的名字,迫她收慑心神,专注迎敌。
怎么能专心呢?那个地方紧邻西天门,西天门外便是人界入口。那个人,又有谁会记得、去守护呢?!
“放心,有冥神呢!”月神又替她挡开一支毒镖,催动太阴戟迅猛一挥,玉楼殿前瞬间筑起一道光墙。日神驾起金乌,腾空数丈旋舞太阳枪,射出万道流光。妖魔惨叫着退下玉阶,迟疑窥探不敢上前。
月神眼前一黑,单膝跪地,被素雪扶住,点封膻中。日神徐徐落下,太阳枪撑地,大口喘息。
六个周天,连番恶战,众仙皆疲,伤亡惨重。素雪却毫发未损,反而精神焕发,半点不觉疲累。
将月神交给日神,她抢过太阳枪、拾起太阴戟,分别插在玉阶两侧,玉指飞扬空书金符,双手结环托于胸口,闭目凝神,念动秘语。太阳、太阴二刃射出金、白光芒,注入气书灵符。金色咒符渐渐伸展,化作一层透明薄膜,将整个玉楼殿笼罩其中。小仙散仙环顾惊叹,主神成仙也纷纷颔首。他们赶紧席地而坐,跏趺调息。
素雪公主独立结界之外,以睥睨万物之姿傲视芸芸妖魔。
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邪魔张牙舞爪飞将上来,被她一剑刺穿咽喉,滚落玉阶,留下一条难看的墨色血迹。又有几只兽妖大叫着扑跃。公主催动法诀,冰剑瞬间变为十支,同时命中,又溅落一地污血。
小规模的进攻过去几十轮,玉阶下血流成河,哀嚎呻吟此起彼伏。玉阶上的素雪公主仍是眼神凝厉,静若寒冰,丝毫不见气促疲累之相。只有她知道自己心跳得多快,几乎快要跳出胸膛,暴露在这波谲云诡的血色战场。
算算第七个周天应该过去了一半,她以一己之力拖延了大半个周天,不知那边的冥神能不能也这样再拖延一会儿。
几个壮硕丑陋的妖王魔头交头接耳良久,各自回头嘶叫几声。众妖魔重组阵型,齐齐站定。
“最后一攻了。”素雪微微回首,用余光看看陆续起身的仙友,决然地说。众仙纷纷点头,怒目圆睁,高举法器,拉开架势。
比起长时间的混战和对峙,决战仿佛只用了短短一秒。勠力同心也好,邪不胜正也罢,神光消散后,玉楼殿前只余遍地浓稠污血,和着消融的冰剑,散发出刺鼻恶臭。哭泣,欢笑,悲伤,欣悦,众仙百态,却没人发觉少了最前面洁白的身影。
素雪扫视了一眼帝后退避的齐偕宫方向,见宫院完好便不再牵念。责任已了,下面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
披云兽裹挟风雷而来,轰然砸在倒塌的院墙上,激起一片瓦砾尘埃。
还好,还好,虽然院墙坍塌、樱树腰折、廊亭倾圮,但殿宇安然高筑,巍峨如天柱通衢。
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只一只、一丛一丛的斩杀实在太慢,焦灼中,她忽然感觉仙脉洞开,灵台清透,立即移形换影,一招制胜。十万冰剑破空而出,洞穿了无数惊愕丑陋的嘴脸、坚硬圆硕的胸背和柔软炽热的心房。
“王君……王君……”浑浑噩噩,只有一个声音回响在脑海。她的嘴角在滴血,指尖也是,还有心脉,她知道却不想去管。很久以前就有人告诉过她,今生寂灭前所见的最后一人,来世必会重逢。
残存的仙兵神将三三两两倚靠废墟散坐,有正在寂灭的、濒于死亡的,也有伤重昏睡的、闭目调息的。他们都无瑕他顾,没有留意身后回廊中目光空洞、血迹斑斑、摇摇欲坠的素雪公主独自艰难前行。
通向正殿的回廊由温润坚实的大块理英石铺就。为何舍近求远不穿过庭院?大概是素雪公主不愿满庭污血沾染长裙。她现在已无力飞腾,走在光滑的石板路上也这般吃力。
披云兽的唾液胜过一般灵药。此刻它被冥神牵着鬣毛游走在重伤的仙人之间,不时烦躁摇头、不安回望,恨不能一跃来到她身边,又不得已强压心火,埋头舔舐。
她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正殿,双腿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浅,意识越来越涣散,仿佛每往前一步,冰冷的砖石就透过云靴又吸走一些气力。
终于,转过最后一道弯,正殿大门近在咫尺。朦胧间,她看到自己伸出的颤抖双手,以及藏青色夜幕下兀自翩跹的凋残樱瓣。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