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晓东哥的时候,我还不到10岁。那一年,妈妈把我从奶奶的身边接回来,带到她被下放的那个小镇。
我们住在车站南面的一个大院子里,四周临街的房子像栅栏一样,把院子围拢起来,斜对着车站有一个没有门的大门洞,院子里有两栋排列整齐的房子,两栋房子的房门相对,每栋住三家,每家有两个房间。房子的举架很高,上面还有一层能放置东西或者可以住人的阁楼,这房子据说是过去的兵营。
晓东哥家就住在我家的对面。
晓东哥那时候已经上中学了,在区少年体校训练跳高和跳远,不住在家里,所以我来了好久才看见晓东哥。
那天是周日,我和妈妈都起的很晚。盛夏的阳光,透过窗户外面窗板的缝隙,和窗户上那薄薄的水蓝色窗帘,细细碎碎地洒落在炕上,散落在我和妈妈的身上脸上。
院子里早就吵闹不休,隔壁杨大爷家的两个哑巴,一直哇哇哇地互相说着什么,同时伴随着杨大娘呵斥谩骂的声音。
对面晓东哥家的院子里也很热闹,听声音是晓东哥的妈妈唐姨,在院子里洗衣服,好像还有一些女孩子在一起嬉笑说话。妈妈侧过脸来对我说:起来吧,去把尿罐倒了。
我们住的房子里没有厕所,每天早上都得出大门洞,把夜里尿罐里的尿倒到马路对面的厕所里。
我们家的尿罐是个白色高装的痰盂,端着很扎眼,所以每次我都把尿倒在门外的脏水桶里,再趔趔趄趄地拎着脏水桶去室外厕所。
这天早上,我和以往一样,睡眼惺忪地端着尿盆推开房门,强烈的阳光把我的眼睛晃的,半天才看清对面晓东哥家的院子里,有三个女孩在帮正在洗衣服的唐姨倒水和晾晒,晓东哥家院门的柱子,背对着我,靠着一个身穿白色运动服的高个少年。
唐姨看到我从家门出来,笑着和我打招呼说小雨起来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穿运动服的男孩转过身来,这时我看到一个特别特别好看的少年,他朝气蓬勃地站在那里,连同这早上的太阳光芒,把端着尿罐的我照的头晕目眩。
那是在我九年的人生中,看到的最好看的男生,致使我都忘记了和唐姨说话。
他白皙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双大眼睛黑葡萄一样,眼睫毛浓密纤长,鼻梁挺直,嘴角上扬,运动员的身材,健硕而挺拔,关键是长得干净纯粹。
他就是院里孩子们常念叨的晓东哥。
晓东哥大名叫陈东晓,比我大六岁,那会儿在我们大院乃至小镇上都是很有名的。晓东哥不仅人长得帅,文艺体育都好,是学校战宣队的台柱子,唱歌跳舞都行。但是当时因为他是全区中学跳的最高最远的人,所以被区体校招去,准备培养他做专职运动员。
晓东哥虽然是搞体育的,但是性情温和,风趣幽默,待人和善,每次回来都带着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玩,夏天打口袋,冬天踢毽子,教我们跳高跳远,我们这些小孩都喜欢他。
我更喜欢晓东哥。我在奶奶家很少出门,好多游戏都没玩过,特别是踢键子,踢不了几个,所以分伙的时候,小朋友们都不愿意带我,特别伤自尊。只有晓东哥回来,他主动要求和我一伙,我才有机会和大家一起玩。
后来晓东哥用铜钱和狗尾巴毛,给我扎了一个毽子,又教给我踢毽子的要领,我踢毽子的水平逐渐提高,自然也有人愿意和我一伙了。
当然,喜欢晓东哥的不仅仅是我们这帮小屁孩,还有那些和他年龄相仿的女生。
那时 我们院子可招人了,一个时间是晓东哥回来的周末,另一个就是唐姨洗衣服的时候,这两个时间段,总会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女孩来我们大院,以找晓东哥的姐姐玩为名,来看晓东哥,抢着帮唐姨干活。
隔壁的杨娘经常撇着嘴,无不羡慕地和唐姨说,啧啧啧,真是家有梧桐树,不怕招不来凤凰。你家儿子到底看上哪一个姑娘了,快点告诉大家,省得这么多人都白起劲。妈妈也说,养个帅气的儿子,就不愁招来个好女儿。只是,直到我上了初中,初二时回到奶奶家,也没看见骄傲的晓东哥,到底喜欢哪只凤凰。
1977年的冬天,全国恢复了高考,转年的暑假,妈妈不顾爷爷奶奶的不舍和埋怨,把正准备接爷爷奶奶的班,要在矿山参加工作的我,硬是从奶奶家给接了回来,转学到我原来上学的学校,准备参加高考。
这时的晓东哥已经离开了区体校,结束了运动员生涯,在镇上最大的供销社做采买员,这在当时是个很不错的差事。晓东哥工作挺忙,经常出差到全国各地采购货物,在家的时间还是不多,所以也难看到他。偶尔早上上学,碰上他上班,点点头打个招呼,反倒不像小时候,叽叽喳喳的还能说上几句。
晓东哥更帅了,略带自然卷曲的头发,有一缕蓬松随意地搭在额头上,眉宇间透着英气,乌黑深邃的眼睛,泛着迷人的色泽,已经21岁的他,下巴和两腮长着连鬓的胡须,已然是大人的模样。夏天,他常穿着雪白的衬衫,束在长裤里,脚上的皮鞋黝黑发亮。
我们院子里依然热闹非凡。晓东哥家里依然有好多女生来,依然帮着唐姨洗衣服做家务,依然围着晓东哥说东讲西,只是那些女生却不再嬉笑打闹,而是变得小心翼翼且局促不安,而晓东哥却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得不应付了事。
我和斜对门另一个杨娘家的小杰,每天背着大书包,起早贪晚地上学放学,背书写卷子,忙得昏天黑地。
我们的学习基础实在是都太差了。从入小学就没有好好系统地学习,尤其是我,辗转于妈妈家和奶奶家,上学的学校也是转来转去,当时教材还不统一,所以好多知识点都没学到,现在为了高考,只能填鸭式的全凭老师灌。
我们这届学生1974年入中学时,有12个班,每班都60多人,全年级740多人。四年后,和周边另外两所学校合并在一起,还剩下三个班,两个理科班,一个文科班,总共不到200人。所以能够敢尝试去考大学,也是需要勇气的。我们当时有一句口号是:要把“四人帮”耽误的时间造成的损失夺回来。
耽误了十年,却想依靠一年就夺回来,难度可想而知,所以我们基本处于半疯魔状态。
转眼就到了1979年的春节。我们从腊月二十八开始放假,只放九天假,初八开学。
这九天,我做了详细的计划。准备除了除夕和初一,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玩一玩,上街里遛一遛,其它的时间都要看书复习。
这年的春节,我爸爸把我的两个弟弟,从奶奶家接回来了,他们在今年暑假的时候,一个要考高中,一个要上初中,所以尽管这是我们家难得的一个全家人都在一起的团圆年,可是三个孩子都面临着升学的压力,这个春节就变得极其沉重了起来。
初五、我妈妈最好的朋友那姨,带着她的女儿月儿姐,从长春来到我们家,驱散了我们全家抑郁沉闷的气氛。
虽然,我有好些年没有见到月儿姐和那姨了,可我一想到两天后的开学,还有验收考试,而今天因为家里来客人,却不能学习,我的心就变得不那么畅快了,情绪上多少受了点影响,不过我还是非常高兴的。
月儿姐是我在妈妈家,儿时的玩伴中,唯一留有记忆的。月儿姐比我大五岁,真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她的外公解放前在长春,曾经开了一家很大的私立医院,解放后,经历了公私合营,过度成为公立,但是她医术高超的外公却一直当院长。
我那会儿还小,没有富贵与贫穷的概念,只是去了月儿姐家,才知道世上还有那么富庶的人家。那是离我家不远的一座深宅大院,独门独户,从院门到房门,我记忆中就得走好一会儿。房子是个大平层,掩映在一片浓郁的树木之中,房屋里的房间可多了,印象最深的是在一间大客厅里,有一架大三角钢琴,月儿姐穿着粉色的裙子,坐在钢琴前在弹奏,把我的眼睛都看直了。
等到我第二次去,却是和一帮邻居看月儿姐家被抄家。当时正值初冬,房前那片树木光秃秃的,满院子的枯叶败草,院门大敞四开,院子里停了一辆大卡车。一群红卫兵小将出出进进的,在往车上装东西。我没看到月儿姐和那姨,也没看见那个老爷爷。我当时心里一直惦记那架钢琴,会不会也被拿走,但是直到卡车开走,我也没看到它。
月儿姐养尊处优的幸福生活,还有我和月儿姐童年的友谊,都随着她外公被罢免院长,挨批挨斗,郁闷离世戛然而止。月儿姐去了她爸爸的江苏老家,被奶奶接走了。后来我也基本都在黑龙江的奶奶家,自然也就和月儿姐断了这份联系。
今天再见月儿姐,勾起童年我们在一起玩耍的回忆,内心还是非常渴望和她亲近的。可是月儿姐的表情却是淡淡的,白白净净的脸上,看不出见到我的热烈情绪。
月儿姐还是那么好看,瓜子脸,眉清目秀,鼻子有点上翘,透着可爱,一条油黑粗壮的大辫子束在脑后,只是身体单薄消瘦,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有点像林黛玉。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脖子围着一条白兔毛的围巾,围巾有点掉毛,她的黑呢子外套上星星点点地粘着兔毛。
那姨和月儿姐带着大包小裹的,从里面掏出很多好吃的东西,其中还有一布袋大米和一瓶豆油,这在当时绝对是好东西。
大家客套一番,那姨脱鞋上了炕,坐在炕上又把呢子大衣脱掉,拉着妈妈说的一番话,却让我们全家人都始料不及。
那姨说,我今天来呢,是要把月儿留在你们家,你给联系一下小雨现在上学的学校,我想让她复习考大学。
妈妈怔怔地看着那姨说,那月儿不上班了?
那姨说,一个街道糊纸盒的小厂子,有什么可上的?我已经找她们单位领导请了长假,咱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只有依靠考学改变命运吧!我就这一个孩子,还供得起,只要她想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她,反正不能让她一辈子,就混在那个小厂子里。说到这儿,那姨的眼圈泛红。
那姨是那种快言快语,做事麻利的人,这和妈妈处事谨慎,说话三思多虑的性格截然不同。
妈妈还没等接话,那姨就急切地说,李珍,你不会不同意月儿住你们家吧?不会连给月儿找学校上学的能力都没有吧?李珍是我妈妈的名字。
我妈妈慢悠悠地说,看你说的,能改变孩子命运的事儿,我能拒绝吗?妈妈又怜爱地看着月儿姐说,再说我也喜欢月儿。
那姨马上接口说,都说这孩子性情像你,可真是的。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这小雨才像我的闺女。
那姨和妈妈说这番话的时候,月儿姐就那么静静地在靠近门的那墙站着,外衣也没有脱,围巾也没有摘,脸漠漠的,一副随时要离开的样子。
只是听到那姨和妈妈之间最后的对话,她苍白的脸才有了一丝血色。
我一听月儿姐要住在我家,今后能和我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复习准备高考,我心里那个高兴呀,忙拉着月儿姐去我的房间,帮她脱外衣摘围巾。
正月初八,妈妈带着我和月儿姐一起去了我们学校,把月儿姐送到了文科班,于是,我和月儿姐开始了近半年的朝夕相处,直到高考。但是,也是由于月儿姐的到来,我们大院几年来的平衡状态被彻底地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