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高考第一天,昨晚一场雨,盛夏带着丝丝凉意。
我昂首挺胸走到考场,考场门口考生和家长,齐刷刷行注目礼,饱含诧异、敬佩,并不是我帅或者是学霸,而是因为这是我第十次参加高考。
考场门口的保安笑眯眯凑过来:“老黎,你来了,太好了,我还跟老张打赌,一百块钱唉。他认定你不会来了,我说你还会来。”
我没理他。
他又跟过来:“先打探一下,你明年还来吗?”
我有想打人的冲动。我深呼吸,安慰自己:不就是高考上瘾了吗,谁没瘾呀,烟瘾、酒瘾、网瘾。
第一次高考
说来话长,十年前我还是一个愣头青,一点都没有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感觉,上窜下跳,玩得很嗨。我和同学逃课、翻学校围墙,出去吃烧烤喝酒打架。
我还把学校的DVD机和功放“悄悄”抬到宿舍,听音乐,害得全校学生三天没做成广播体操。那次要不是父母托人求情,我早就被学校开除了。
班主任眼光穿透厚厚眼镜片投向我,充满无奈、鄙夷:“小黎,你这个样子嘛,能勉强考上个大学混个工作,算是祖上烧高香……”
周末我回家,小县城公路上热闹异常,敲锣打鼓,鞭炮响亮。一列车辆缓缓驶来,第一辆皮卡车车厢里,站着邻村的一个学哥,高我一级,成绩奇好,一直是年级第一。
此人喜气洋洋,胸前挂着红绸子做的大红花,举着一张十万元的巨型支票。哦,他考上清华,就是学校奖励他的。
街道两旁的人投去羡慕加妒忌、恨的目光,议论纷纷。
“要是我们儿子也能考上清华就好了。”
“别想了,那是别人家的孩子。就你儿子那样……”
原来考上清华那么风光啊!
我还没进院子,听见母亲和邻居陈大妈闲聊。
“你家小黎在干什么?”
“在读书,马上高三啦!”
“哎呦,还不错嘛,我还以为在蹲监狱呢!”
母亲的背影抖动一下,就突然像被冷水浇了一下。
“话不能这样说,我儿子调皮一些,但……”
这些话不仅侮辱性极强,而且伤害性极大。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下,又酸又痛。
在那一刻,我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我要重点大学,至少是二一一,不是好大学,老子坚决不上。
我不再游手好闲,不再翘课,不再和朋友们吃喝玩乐。可是,那些内容就像读天书,实在是晦涩难懂,我只能咬牙挑灯夜战。
那时候我告诉自己:坚持,大不了补习一、两年,准能考上。
第一年高考,我的分数毫无悬念,247,专科线都没上。复读,是唯一的选择。事实证明,我的智力一般,而且努力不够。
爸、妈豪气地说:“儿子,好好努力,我们卖两头牛就够交学费了。 ”
第二次高考
我背着行李回到了学校,遇到班主任。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小黎,加油。高考是公平的,只要你愿意付出,迟早有收获。我之前教过一个学生,复读了五年,终于考上了 。”
居然有人复读五年,这人也太笨了吧。老师怎么这么看不起来?
我一头扎进书本中,接着奋战。一个一个的知识点,在我面前犹如一个个堡垒,我向它们一个个发起冲锋。
高考分数是324,上了专科线,离本科线还差一大截,最多只能被市里的师范专科学校录取,索性连志愿都没填。
这种学校,我坚决不读。毕业了,可能一辈子扎根大山里当乡村教师,没意思。
第三次高考
第三年,功夫不负苦心人。我终于上了本科线,刚上线,只够得上三本,全是民营大学,每年光学费就要两、三万块。
爸妈悄悄着盘算家里的存款。
我非常干脆:“没事,再复读一年准能考上公立院校,不用花那么多学费。我的目标是一本。”
我暗自鼓励自己,坚持,我每年分数都在上升吗?芝麻开花节节高。离梦想中的学校越来越近了。
第四次高考
我又一次走回复读教室,领着熟悉的教材和参考书,看着老师们熟悉的脸庞。这个情景对于我来说,不是新的开端,而像反复轮回。
第四年,我考上了本省理工大学,二本。我愤怒,正要撕录取通知书,一个哥们儿阻止了我,他给了我三千块钱买下这张录取通知书,冒名顶替去那个学校上学。
那哥们儿毕业后参军,听说现在部队里当上了团长。这是第一个因为我,命运被改变的人。
第五次高考
经历过四次失败的高考,我有了心理阴影。梦里,要么赶去高考找不到考场,要不忘记高考准考证,还有一次忘记涂答题卡。
第五年,我的高考成绩还是没上一本线。
父亲的咒骂、母亲的眼泪,还是没有阻止我咬牙切齿撕掉录取通知书,我拒绝命运的安排。我就不相信,我考不上好学校 。
我的执着给我带来的后果是,父母不再给我生活费,他们声称没有我这个儿子。
亲戚们的态度也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们表情沉痛,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黎,考上的学校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异想天开,人最难的是认清楚自己。”
从此,他们也断绝了给我的经济援助。
只有唯一的好友宋平时不时让我蹭吃蹭喝。宋平是我的高中同学,高考落榜后,他烧了书,做了打工人。
宋平非常佩服我的执着,他一直支持我,他说:我是苟在现实里出不来了,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可是,他基本只能养活自己,对于我也是力不从心。
第六次高考
我四面楚歌,一边复读,一边想办法养活自己。
我摆地摊,除了躲城管,还要和大妈们斗智斗勇。几天下来,不仅没挣钱,反而赔了不少,大妈们太能砍,颠得我晕乎乎忘记成本价,还有一半货物被城管收走。
我尝试酿酒,我自认为的绝世佳酿,除了宋平带了几个人来捧场外,没有回头客。
宋平还主动帮我推销,送一些给他的朋友喝,他们悄悄告诉宋平:“这个酒太难喝了,酒精味太浓。”
养活自己,真的有那么难吗?
就这样,我在困境中,参加了第六次高考,心思没有在学习上,惨败收场。
知道考试成绩的那一天,我坐在江边,宋平担心我,请假陪了我整整一天 。我们很少说话,看着江面上渡轮来来往往,仔细环顾县城,四面群山环绕,绵绵不绝。
我曾无数次幻想山外的世界,有高楼大厦、有精彩刺激的生活,还有不一样的星辰大海。
高考,就像横在我命运中的大山。我暗自发誓一定要翻越它,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走进更广阔的天地。
可是,现实真残酷,好难!我买来两包烟,狠狠吸着,想把厄运通通吸走。
我发现几乎所有学生都喜欢穿牛仔裤。于是我拉上宋平,去女生宿舍卖牛仔裤,女学生肯定比大妈们好搞定。
果然,那些小女生很兴奋,围着我们叽叽喳喳,争相去隔壁宿舍试穿。我们俩幸福感爆棚,帮她们翻找、挑选牛仔裤,一天卖掉了十多条,好战绩,再这样算下去,实现经济自由指日可待。
等到晚上数货,发现牛仔裤莫名其妙少了几条。
我蹲在地上,半晌说不出来。宋平拍拍我肩膀:别想了,咱们喝一杯去。
我们俩来到夜宵摊,要了两碗炒米线,两瓶啤酒。夜宵摊老板抬来一盘牛肉,我们俩诧异:“不是我们要的,老板,你弄错了吧?”
老板一边递烟一边说:“我送给你们吃的。”
“谢谢,我们好像不认识。”
“我认识你,老黎,高考六年,半个县城的人都认识你。”
此时,我意识到,我的名气在县城里越来越响亮,我成功成为全县最无聊的读书人。
大家对我的称呼已经从“小黎”切换成“老黎”。
这时,老板上小学的孩子,正在夜宵摊边做作业,拿本子过来问老板。老板用手抹了一下涨得通红的脸:“你问我,我问谁去?自己动脑子。”
我斜眼扫了一下题目,对小孩说“拿过来,我教你做。”
老板双眼放光:“要不这样,老黎,你来我摊上吃饭,孩子的作业归你辅导,每个月给你五百块。”
正愁没地方吃饭,我欣然答应。
两个月后,那孩子各科成绩突分猛进。
从此以后,在老板和宋平的热心宣传下,县城里很快有一群小孩,喊了我一个新名号:“黎老师。”
我的基本生计问题算是解决了。
第七次高考
我发现了我的优势,别的补习老师,补习范围是一科、两科,我可以上很多科,凡是高考涉及内容我都非常熟悉。
我索性租来两间教室,开了家补习学校,利用周末和节假日上课。
我的学生中有一个女孩,叫张慧,每次上课,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无所不能,像哆啦A梦,或孙悟空。
下课后,她经常来找我问问题,一来二去,我们熟络了,感情进一步发展,她成了女朋友。
第七年高考我最幸福,我和张慧手拉手走进考场。两个月后,我们俩收到录取通知书,还是二本。
一如既往,我不仅撕掉了我的,我还撕掉了张慧的本省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真诚地对她说:“亲爱的,别读那种破学校,除非上北京师范大学。”张慧脸涨得通红,半晌没说话,转身嘤嘤哭着跑掉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没有张慧的日子,我有些失落。以前我们谈恋爱时,我陪她逛街。
现在一个人逛,遇到宋平,他容光焕发,搂着一个女孩子。
“老黎,太巧了。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刘芸。”
刘芸靠在宋平身边,笑得有点羞涩,手里抱着一个笼子。
“小姑娘就喜欢养小东西,这不,刚买了一只小耗子。”
刘芸马上纠正“不是耗子,是仓鼠。”
她手中的笼子吸引了我的注意,笼子里是一只小仓鼠,毛茸茸的小身体像一个白色小雪球,在滚轮里不停地跑。
不管它跑得有多卖力,始终在原地打转。我一下子呆住了,这不就是我嘛。
虽然我用尽全力,但是过着原地打转的生活。
“老黎,一会儿我们一起吃饭。附近有一家石锅鱼,味道不错。”
“不了,我不想当电灯泡,你们吃。”
我笑着回绝了,内心不是滋味。一种沧桑感油然而生。
我越来越像一个赌徒,押的赌注越高,就越固执,我已经不敢放弃,放弃就意味着我之前的努力化为乌有,我硬着头皮咬着牙也要坚持下去。
第八年高考,离一本线还差三分,我痛定思痛,一边上课一边备考,精力不够。加上分数较高,学校免除了我的学费,每个月还给我500块生活费。
我关闭了补习学校,专心学习。
宋平调侃我:“是不是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好了。”这次,他是来给我送结婚请柬的。
经过几年的沉淀、打拼,他已经开了一家小店,有房有车。
我苦笑:“宋老板,你倒是变成成功人士了。 ”
他干笑了两声:“等你考上大学,毕业找个高薪工作,什么都会有的。”
宋平的婚礼上,来了很多同学。有一个同学还刚从外地赶回来,带着老婆,抱着一个大胖小子。
他不明就里,感叹到:“小黎八年没见,一点都没变。”
其他几个同学挤眉弄眼,:“当然没变喽,吃回锅肉吃多了,能永葆青春。”说完,哄笑起来。
那个同学没听懂,一脸懵圈。我只能硬着头皮说:“我还在读高三。”
现在轮到那个同学尴尬了,他连忙低头逗孩子,掩盖无比惊讶的眼神。
第九年高考,我考了560,一本线是535。我一下子成了名人,一般每年从县城里考上一本线的人不超过十个。
邻居陈大妈还特意来家里,笑眯眯的跟母亲说:“你家儿子真有出息,我以前错看他了。”
母亲喜气洋洋,翻箱倒柜,翻出一张他们九年前的一张存单,存了三万元。母亲把它郑重其事交到我的手中:“这是我们存着给你读大学的钱。”
我被本省最好的重点大学录取。刚到学校读了一个月,发现这个大学和我想象中的大学相差甚远。我看了电影《无问西东》,清华大学这个百年学府,所传递出的丰富历史和人文素养,让我为之折服、无限神往。
我又想起九年前,县城里那次游街,比结婚还热闹十倍。那位考上清华的学哥,他曾在水木清华背过英语单词,在清华园三个大字的白色校门前拍毕业照。这都是我这辈子无法企及的奢望。
听说他后来出了国,定居美国,经常寄钱回家,他家的房子是乡里最大、最漂亮的。
我正在遐想连连,电话铃声响起。
电话那头的母亲说话带着哭音,家里的甘蔗到了收获季节,缺乏劳动力,父亲不顾自己重感冒,坚持干活。他扛甘蔗爬坡时,一阵眩晕,摔了下去,顺着山坡滚了下去,身上多处骨折。
我火急火燎赶回家,睡在床上的父亲一反往日健壮,浑身缠满纱布。手术费、治疗费加上后期康复费,至少十万。
这笔钱对于我们家来说,完全是天文数字。母亲四处借钱,只筹到一万五。
看着母亲头上的白发,日渐佝偻的身体,我心烦意乱。
我打电话给宋平借钱,他不复往日豪爽,吞吞吐吐:“我老婆刚生了孩子,家里开销大了很多。”
“县里修水电站,我的店铺和住房在搬迁范围,房子已经拆了半年,还没有得到赔偿款,现在在啃老。”
“老黎,实在对不起。”
我挂断电话,肚子咕咕叫,忙着赶路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到饭馆吃饭,桌子上一份招生简章吸引了我的注意。
一家新开的中学招复读生,过了一本线复读奖励十万块钱,如果来年考上清华北大,奖励二十万。
我当即决定先瞒着家人退学,去那个学校复读。
同时,我还骗他们,说那笔钱是找宋平借的。
学校把我当做重点培养对象,除了奖励之外,每个月给我一千块块生活费,分给我一间教师公寓,有配套的家具和家电。
有一天我刚从教师公寓出来,一群初中学生正在打闹,一看见我,马上规规矩矩站着,恭恭敬敬喊:“老师好。”
我非常自然地冲他们点点头:“同学们好。”过后,一想起这件事,感觉脸烫乎乎的。
有一天,我正低头背英语单词,抬头一看,邻居陈大妈,她看到我的表情,就像看到了外星人,手里的咸菜瓶子掉了一地。
父亲没有像之前那样暴跳如雷,他拉着我的手“难为你了。”
我看到了父亲眼眶里的泪花,我的鼻子也是酸酸的,走进房间,拿起书本,做着那些做过无数次的题目,我要快速把它们全部答对。
就这样,我一路颠簸迎接第十年高考,以前高考前一个月,我处于紧张状态,不是睡不好就是吃饭没胃口。
这一次,我坦然了很多,没有再被焦虑所干扰。这些背过很多遍的公式,做过无数次的题,都给了我新启示,新感觉,它们已经和我融为一体。
十年磨一剑,高考困住了我十年的青春。我也在这十年中获得成长,学会了担当,学会了忍受不完美,生活的一次次暴击,让我皮糙肉厚。
我不禁想起《无问西东》的一句话:如果提前了解你要面对的人生,你是否有勇气再来?
我信心满满地暗自回答: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