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尽管一直瞒着消息,但年前严家冲的乡里乡亲还是都晓得了严娭毑的病情。各家都赶来探病,补品水果摊满了一地。
严娭毑心里过意不去,催严嗲嗲跟自己的崽商量,在屋里搞几桌,答谢乡亲们。严嗲嗲劝她:莫性急啰,等过了年哒。娭毑没做声,只是转头又催嗲嗲赶紧上街置办年货。
严家冲的集市上开始卖春联和年画,红红绿绿摆了一街。严嗲嗲心想,今年大概也要买对联了——往年都是春云的老公写。春云老公原来当过民办老师,写得一手好字。不过这些天,妹子回娘屋里打了几个转转,都没看见带女婿上门了,两个老人家也装迷糊,倒是富生媳妇大大咧咧,在堂屋里跟春云打听,离婚手续办得怎么样。
还有几天就过年,天转冷了,天阴阴的作暗灰色,像是要落雪的样子。这对娭毑的病不蛮好——肺病忌寒啊。头天晚上娭毑咳了一晚,严嗲嗲也没睡好,一大清早就出门去请镇上的老郎中。
沿着小路走到塘边上,鱼塘边围了一圈的人,塘里白花花的水浪翻滚,和着一大片鱼肚白,弄出好大的动静,几个细伢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跟塘里的鱼一样兴奋。承包鱼塘的周老倌看到严嗲嗲,忙掏出烟递过来,打过招呼,又赶紧去扯塘里的鱼网。
严嗲嗲站在一旁看热闹,看着那黑漆漆的网在水面上开成一朵花,有点眼热:水面上,重重叠叠,浮着成堆的鲫鱼、鲤鱼和青鱼,每条大头雄鱼跟鲢鱼怕有五六斤重。四年前,他也想承包这口鱼塘,儿子富生办食品加工厂,不担心没销路。但最后抓阄没抓赢周老倌,方才把鱼塘上方,严家冲没人要的荒山给包下来。
他笑周老倌:“你今年荷包弄大哒,这一塘鱼,怕有好几万斤。“
”价钱跌下来哒,要早晓得,我就不等过年。“周老倌有点懊恼。
”再跌,也不会蛮跌。现在城里人都兴呷我们乡里的山塘鱼,冒污染。“
严嗲嗲口里这么安慰着,心里也有点明白,现在养鱼不比以前了,都是用饲料喂,割几把鱼草只是个搭头,这样喂出来的鱼滋味到底要差些。他有些悻悻地看了看身边的稻田,这小河沟岔,不说捞几条野生的鱼,怕是连一只虾壳都找不着了吧。
回头再上周老倌屋里称几条鱼,他盘算着。这年根上的鱼,是年鱼,家家户户餐桌上少不了,也用来祭祖,无非是讨个彩头,取“年年有余”之意。
年年有余,过日子才有盼头,严嗲嗲心里一紧,想起头一晚婆婆子难过的光景。
那天下午,郎中胡医生上门来诊视。胡医生自己保养的不错,白须飘飘,气色看上去不像八十好几的人。他号了半天的脉,一直都在跟严嗲嗲讲闲话。严娭毑开头还闭上眼睛,屏息静气老老实实躺着,后来有些不耐烦,睁开眼睛狐疑地瞪着胡先生,不晓得他到底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末了胡医生踱步出来,院子里一株金黄腊梅开得正好,一股清气令人陶醉。胡医生在花下踱来踱去,只说花香得很,再无多话。
严嗲嗲终于沉不住气,问胡医生,你看我婆婆子?
胡医生低头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这人年老,好比这花枝枯萎,无足恐惧,带病延年便可。
严嗲嗲虽听不太明白,却也晓得了胡医生的意思,一时觉得茫然。前头上医院,被西医判定无望,心里还隐隐藏着一个盼头:说不定,乡里土郎中的方子,会治好婆婆子的病。亲家母,强生媳妇的娘不就是从医院里抬回来,喝了郎中的几付中药,又好转了吗?
当下嗲嗲只得附和着说,嗯,人想开点就好。这话听着倒像在安慰自己。
4、
腊月二十七扫尘。因听讲腊月二十八,香港的秀云会回家。一大早,强生媳妇就赶过来帮忙。
严娭毑在床上躺了好些天,这一天不顾阻拦,挣扎着要起来。严嗲嗲只好由着她。
强生媳妇服侍婆婆穿戴整齐,来到堂屋。严嗲嗲恭恭敬敬地上香请下佛龛的滴水观音,让媳妇盛了一大盆清水,跟娭毑一起坐在堂屋里拂拭。瓷像上积了经年的浮尘。一过水,便恢复了光泽,看上去素丽光洁。两个老人家小心翼翼,牢牢护着这一尊瓷佛,唯恐有一丝亵渎与怠慢。
往年烧香拜菩萨,嗲嗲不过问也不经心,都是娭毑一人在做,他在一旁看热闹。但婆婆子这一病,他心里多了一些敬畏:有些事情,只能听天由命。
洗净的观音端坐莲台,莲花下是云中翻腾的蟠龙,蟠龙口对着净瓶,严娭毑往净瓶内注满清水,看着嗲嗲把佛像重又请回佛龛,这才松一松劲,安心上床休息去了。强生媳妇干活利落,把家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收拾一新。早些天,趁着天气好,她每天过来,帮忙把屋里铺的盖的被褥,一床床拆下来清洗。当下厨房里炖着黄豆猪蹄,她楼上楼下忙乎,时不时跑过去看一看火候,拿筷子拆拆猪骨,以使煨得更软烂。严嗲嗲看着儿媳妇忙得团团转,心里过意不去,他平素不大喜欢当面夸人,这时也由衷地跟自己的婆婆子讲,屋里搭帮有崽媳妇。
呷饭时,强生打电话催堂客回去,强生媳妇本想收拾完碗筷再走,被严嗲嗲他们赶紧催回去了。她一走,院子愈发安静,连水管漏水的声音都听得清。其实镇上正当热闹,小摊上卖着各色年货,家家杂货店打出红彤彤的降价广告,不晓得哪里来的戏班正在桥头前搭建的台面上敲锣鼓开场。两个年轻伢子骑着摩托车,从严家的院子门口一飙而过,车子是带音响的,人和车过去了,但音响里的歌声留了下来,是一个妹子清甜的声音: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像是春天里桃红柳绿莺飞燕舞。
坐在屋门口的严嗲嗲,想把一杯热茶慢慢喝完。娭毑却性急,催他:你还不去打粑粑,明天秀云他们就落屋哒。
墙角大木盆里,糯米已经浸了好几天了,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便碎了:是可以打粑粑了。
严嗲嗲忙放下茶杯起身,虽然嘴里抱怨自己的婆婆子爱操空心。
他把木盆里的糯米倒在簸箕上,沥干水。往年每家每户都是自己打粑粑,现在镇上有加工作坊,就懒得自己动手了,什么都用机器搞。但严嗲嗲和严娭毑商量好了,今年还是自己打粑粑。
那年秀云一屋人回来,两个外孙都长大了,老大是个妹子,人秀秀气气,斯斯文文,格外讨人喜欢。她跟在上海读书的爱珍一见如故,两个细妹子挤在严家阁楼里的小床上,咕咕唧唧,有讲不完的话。
背后,严娭毑问自己的孙女妹子:珊妹子跟你讲什么,听你们讲了一通晚。
从香港回来的外孙女,英文名字叫”san"么子,有点拗口,娭毑记不住,就干脆“珊珊”一顿乱叫,屋里人也就跟了她。
爱珍从小在娭毑身边长大,是富生的满女,孙辈几个,就她读书上路,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严娭毑不晓得有多看重这个孙女妹子。但自从珊珊跟着秀云落屋,娭毑眼里,只有珊珊这个外孙女了。
珊珊的那个小脸盘子,跟当年秀云离家时,一模一样,只是要白净些。
从爱珍的口里,严娭毑晓得了,爱珍嫌弃的糯米粑粑,珊珊却喜欢。“造孽哒,我的崽。”娭毑眼泪水出来了:“这么些年,怕是从没呷过。”
爱珍一把搂过自己的娭毑:“莫发宝气,娭毑。珊珊是图新鲜。”
她虽然这么讲,眼光却柔柔地看着自己的祖母。
严嗲嗲坐在墙角,一只手一勺一勺往磨眼里填糯米,一只手有条不紊地推着磨,雪白的米浆汩汩流出,流进下面的木盆。
今天娭毑没怎么咳嗽,不晓得是富生从医院里抓回来的药起了作用,还是那天胡医生的土方子有了效果。他侧耳细听了下,从厢房里,隐隐传来婆婆子熟悉的鼾声。
终于可以困一个安稳觉。严嗲嗲掉转目光,安心地打量着自家的院子。从明天起,这个小小院落就会热闹起来。秀云一家会回来,爱珍会回来,在广州打工的满孙利来伢子也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