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队伍在甘蔗林继续行进,离莲湖支流杨家河的土路越来越近。夜色渐凉,雾气半透明半凝滞。一轮剪破了的圆月冉冉升空,月光透亮,成片成片的甘蔗叶子上闪着零零碎碎的油光。几只归巢的鸟儿欢叫着跃过甘蔗林上空,浓密的甘蔗叶子顶上滑过月光下鸟儿欢快活泼的影子。
队伍行军速度放缓,经过长时间的奔走,沉重的步子伴着粗重的喘气声越来越响。甘蔗地里,雾气渐散,明朗的月光从叶子的间隙射进来,在地上泛起零零星星的斑点。队伍踩着斑斑光点,挤挤撞撞,身体和枪托不断碰撞甘蔗成熟的茎杆,成片的甘蔗叶子发出喀喀嚓嚓幽怨的低鸣声。
李队长停下脚步,扒开两根粗壮的甘蔗,转头朝队伍查探。行军队伍紧凑,个个沉默不语,庄严肃目,杂沓的步子迈过排排无尽头的甘蔗行。不知谁的臂膀撞上了谁的背,不知谁的枪托又撞在了司号手挂在腰间的号子上。一片静穆中,号子被碰撞发出的叮当声清脆入耳。李队长对这声音很熟悉,他和刘大耳朵在杨家河的土路上树起抗日的大旗,第一位前来加入队伍的人便是司号手刘五。
李队长不禁朝刘五喊了声,刘五听到喊声便踩着深深浅浅的步子跑来,腰间的号子晃晃荡荡,不时撞在甘蔗上叮当作响。队伍稍作停歇,累趴了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背靠甘蔗吁吁喘气。队伍里站着的歪头晃脑,舒展经骨,紧绷着的神经暂时得到松懈。
李队长叉着腰,对刘五说:“等打起来了,你就使劲吹,把你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小鬼子最怕号声,吓死那些狗日的!”
刘五兴奋地点点头,说:“李队长,放心吧!我吹了半辈子的号子,保证小鬼子听到心惊胆战!”
李队长又叮嘱说:“不能吹采莲湖里的曲,要吹激烈高亢的,得带劲儿!”
刘五说:“好嘞!”
“队伍集合练把式的曲也不错,那个也有劲儿!”刘大耳朵走上前来,接着说,“每次一打听到这号声,浑身都精神了!”
刘五说:“那个是集合号子,我还有冲锋号子呢!”
李队长甩了把汗,用手摁住腰间别着的手枪,说:“反正不管什么号子,能吓住鬼子的就行!只要吓住鬼子,咱们就一枪一个 崩了他!”
刘五举起腰间的号子,来回摸了摸,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王二拄着长枪,对刘五喊了声:“五子,你可别到时一嘴溜,又吹成了娶媳妇的调子了!”
刘五用手挠了挠被甘蔗叶上滑落的露水打得湿淋淋的头发,尴尬地抱着号子,笑了。
刘大耳朵这时就朝王二吼:“你娘的王二,还不是怪你个蠢蛋,立个正唱个歌也不会,错一次他吹一次,能不吹成娶媳妇的调子么?”
他一说完,队伍里就响起了一阵快活的嘻笑声。
李队长的队伍每次在莲子收购场上训练前,刘五就吹号集合队伍。只要号子一响,队伍就稀稀散散地从周围集过来。还有不少附近的孩子跑到土场边,趴到土墙上,好奇地等待观看。那时,负责训练队伍的是周教员。周教员是李队长去青石滩请来的,奶奶说是位八路军的营长。后来,周营长的部队转移前,还给李队长留下一挺歪把子机枪。
周教员来到水乡的莲子收购场时,一身灰土色八路服,腰间扎一条破旧不堪的牛皮带,皮带上别着一把被擦得闪光透亮的勃朗宁手枪。每次队伍集合完毕,周教员就迈着军步威武正气地走到队伍前。他虽年龄不大,但脾气不小,两条粗糙的眉毛挂在眼皮上方,很有震慑力。
李队长还记得去请周营长来任教员时的情景。
那时,阳光当顶,清风拂面。
周营长抬头漫不经心地问:“李队长找我何事?”
农舍院子里,靠院门的土墙下摆着一张松木方桌,方桌四周围四条板凳。周营长双肘撑方桌而坐,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正捏着褪了色的勃朗宁手枪,仔细地擦拭,擦完用嘴吹三口气。
李队长走到方桌边,揭下头顶的草帽,说:“想请周营长帮个忙!”
周营长端正身子,咧着嘴说:“别说帮忙帮忙的,军民一家,乡亲有困难,当八路军的义不容辞!”
李队长放下草帽,稳稳当当坐在对面,说:“水乡有一支队伍,想劳烦周营长给训练训练,好去打鬼子!”
周营长听后将手枪搁在桌面,沉思片刻。接着,他一本正经站起身,对李队长说:“既然要抗日,那就参加八路嘛,我军一向欢迎各界抗日的勇士!”
李队长按着桌起身,摊摊手说:“都是些散兵游勇,不敢给八路军添麻烦!就想请周营长给队伍训练几天,能好好打鬼子就行!”
周营长耸起两条粗眉,面色凝重,劝道:“李队长再考虑下吧,反正都是打鬼子,加入八路军改编成正规队伍,总比当一支散兵游勇的队伍要好吧!”
“散兵游勇怎的?”李队长霍地站起身,说,“能打鬼子的队伍那就是好队伍!”
周营长压压气氛,缓缓坐下身子,说:“李队长误解了,我的意思是训练队伍这个事帮不上忙,八路军有纪律,不能擅离部队!再说前线在吃紧,我营部即将转移,有重要作战任务!”
“算我找错人!”李队长不懂这些杂七叭啦的规矩,生硬地说完,提起草帽准备走。
“李队长!”周营长一把拉住李队长的胳膊,粗声说道,“买卖不成交情在,八路军从不强拉人入队伍!看得起咱八路军,喝口茶再走!”
“方梅,上茶!”周营长紧接着转头朝里屋大声喊。
不一会儿,方梅提一把铝壶、拎两只破了口的花纹陶磁碗放在桌上。她提起壶,一股清凉的茶水落在碗里,溅起几滴细碎的水点。
“李队长,大老远来辛苦了,喝口茶,润润喉!”方梅一口甜美的北方话。
李队长甩甩衣袖坐在板凳上,顿觉口干舌燥,他端起一碗茶一饮而尽。
方梅热情周到,李队长喝完,她又朝他手上的碗里缓缓倒满茶水。李队长双手捧碗,盯着一股清凉的茶水溅出美丽的水花,突然有一股逼人的灼热感。他端望两眼这位乌黑短发,面色白嫩的姑娘,心火烧得他坐立不安。
“这是营部的方联络员!”周营长打断李队长的片刻沉思。
李队长不安地喝起茶,点点头。
方梅问:“听周营长说,你要拉队伍打日本鬼子?”
李队长说:“对!打日本鬼子!”
方梅说:“既然这样,李队长何不拉队伍过来,随我们北上抗日,八路军最钦佩器重抗日的汉子!”
李队长面无表情,喝了口茶,将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回道:“自家的队伍自家带,家乡到处都是鬼子,在这里就可以打个够本!”
周营长这时不紧不慢地从桌上拿起手枪,擦了擦,又咕噜噜端碗喝口茶,语气生冷地问:“使得好枪么?”
李队长一听火从心生,蔑视地看了对面的周营长一眼。接着,他从板凳上拍掌而起,迅速从腰间拔出手枪,抬手就朝瓦房屋檐下挂着的三个死葫芦开了枪。“砰砰砰!”三声枪响过后,一缕硝烟随轻巧的东风飘走。屋檐下挂着的三个死葫芦脑袋开了花,地上滚着一片被子弹打得破破碎碎的葫芦沫子。
周营长见此情景,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他一掌拍在大腿上,应声弹起,一把握紧李队长的手。方桌边上,惊呆呆的方梅缓过神来,扔掉手里的铝壶,双手用力一拍,大喊一声:“好枪法!”
“好小子!”
周教员拍拍李队长的肩,兴奋地笑着说:“想不到你竟拉了好几十人的抗日队伍了!”
李队长双手抱拳,说:“周教员,请!”
周教员抬头挺胸,威武正气地走到场子中央。
李队长单手一挥,朝刘五喊道:“五子,吹号!集合队伍!”
刘五鼓起腮帮吹了个号子。队伍从四周乱步跑来,松松散散地站成一团。
“立正!”周教员吭呛有力地喊了一句。
立正喊完,两行队伍的人紧紧靠在一起,脚跟碰脚跟,歪歪斜斜。
周教员摇摇头,朝队伍喊:“注意听好!立正时,要双腿绷直,抬头挺胸,收腹提腚,眼观前方,气势要强。”
队伍里屏声息气,直直站立。周教员一手摁枪,一手叉腰,向队伍从前看到后,又从左看到右。
“王二,双腿并拢,注意屁股,收腹提腚!”周教员走过去踢王二屁股一脚,接着说,“看你娘的拉胯着身子,驴子撒尿的姿势都比这好看!”
王二被踢一脚,双腿一软,摔在了地上。周围的小孩看得哈哈大笑。奶奶和谢金花站在不远处,也笑得直不起腰。队伍立刻稀稀松松散了。
“司号员,吹号!”周教员严肃喊道。
刘五挺挺身子,从腰间拔出号,对着天空吹了一曲。
周教员说:“立正!”
队伍再次集合成两行。
周教员朝队伍喊:“立正要有气势,要风刮不跑雨打不倒,不要像没了媳妇一样焉不拉叽的没精神!”
周教员说完,盯着向队伍转一圈。
“你娘个小舅子!”周教员又一脚踢在王二屁股上,说,“双腿绷直,收起屁股!”
王二挺直身子,委屈地朝周教员看了一眼。
周围又响起一阵欢笑声。队伍松散了。
“司号员,吹号!”
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后,刘五一开始兴奋的精神头也弄得焉了下来。周教员也失去了耐心,他只好暂时放下整队立正,改教军歌。
周教员顶着明媚的阳光,双手舞起欢腾的影子,教着队伍唱:“风在吼,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队伍里,两行人认真对着口型,跟着调子,但王二拙嘴笨舌,一出声就唱歪,响起鸭叫般的嘎嘎声。
“停!”周教员双手一扬,说,“王二,你娘个蠢蛋,土墙上的孩子都学会了,你他娘的还在鸭叫!”
王二木木地站着,眼里委屈地憋出一两滴眼泪。
土墙上的孩子看着王二挨骂,又哄笑起来。队伍变得歪歪扭扭,散乱不少。
“司号员,吹号!”
周教员说完,刘五恼火地拿出号子,思想混乱,仰天起吹,结果嘴一溜,吹成了娶媳妇的调。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热闹喜庆的嘻笑声。
李队长将腰间的手枪别了别,朝队伍喊道:“起身,出发!”
队伍哐哐啷啷站起身,扛着长枪,继续在甘蔗地里行进。重新出发后,由于休息时积下的饱满情绪得以发泄,行军速度加快。广阔的甘蔗林里,甘蔗茎叶不停地舞动身姿,月光下流动着队伍快速跟进的影子。月亮一点一滴向西滑去,几颗模糊的星星开始在夜幕里悬着。从远处低洼平原里刮来的一阵凉风,利飕有力,甘蔗前推后拥,一波一波摆动。雾气渐淡渐薄,缓缓上升。甘蔗林前方薄雾里传来的杨家河明亮喧哗的潺潺水流声,忽远忽近,愈来愈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