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曾问过奶奶,秦大爷算不算英雄?奶奶说,秦大爷是地地道道的土财主,他设立的糖寮在当时的水乡已有相当大的规模,家大业大,富甲一方。秦家糖寮榨蔗制糖技术先进,蔗糖口感香醇,味道独特,方圆百里闻名。日本兵部队开进水乡后,就强行闯进了秦家大院,妄图威逼利诱秦大爷当汉奸,为日军部队提供军需。奶奶感叹,秦大爷一生爱财贪财,视钱财如性命,竟然也不肯和日本人合作。他面对生死抉择,誓死不从,直至被日本兵押走,饱经折磨后栓上木桩剖肚示众,至死方休。无疑,秦大爷是大英雄。
的确是这样。日本兵长长的一列队伍在傍晚时分闯进秦家大院时,秦大爷正站在糖寮作坊的院子里试吃土糖。很快,一队夹杂了日本人和伪军的队伍,踢破进入糖寮的木门,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进了院子。日本兵和伪军举枪列队,大院东西厢房,糖寮作坊,都由日本兵监视着。
秦大爷盯着眼前突如其来的日本兵和伪军,站直了身子,面无惧色。糖寮作坊的院子里,正摆着二十几筐色泽鲜艳、口味纯正的土糖,遮糖的香味弥漫了整个院子。一阵凉风吹过,空气中的蔗糖甜味飘遍水乡。
院子上空,耸立的糖寮巨大的烟囱,正吐出一股股灰烟,左右飘散。烟囱底下,李队长站在堆满甘蔗的牛车上,正和刘大耳朵卸甘蔗,忙得汗流夹背。地上不远处,已散乱地堆起了一个个不大不小的甘蔗堆。作坊场里,十多个长工忙活不停,二排十六锅呼滋滋的热气直往瓦房上窜。煮锅灶底,长工掌握住火候,时而往火灶里扔进被压干汁的甘蔗梗,一阵劈哩叭啦的燃烧过后,灶里的火苗快活地抖动着身子。
突然一声枪响,打破沉寂。李队长一个翻身,从牛车上跳下,和刘大耳朵本能地蹲在牛车后面,眼睛从甘蔗枝枝桠桠的缝隙里往前方探视。作坊里正忙碌的长工们听到枪声,不知所措,惶惶不安地停下手头的活儿,焦急地等待着灾难的来临。
糖寮作坊的前院,一名日本军官将举起的手枪放低,嘴对准手枪口冒出的硝烟吹了吹,接着对伪军翻译叽咕了几句。伪军翻译点头哈腰听完,末了,径直走到秦大爷跟前。
“恭喜秦财主!”伪军翻译笑着朝秦大爷拱拱手,继续说,“皇军看中了您的糖寮,想与您合作制糖,这可是天大的幸事,只要您跟皇军合作,皇军保证您一家上下老小荣华富贵,金票享用不尽!”
秦大爷面无表情,慢吞吞咽下一口蔗糖,轻蔑地看了伪军翻译一眼,不慌不忙说:“不劳鬼子费神!糖寮是我秦家祖传,不与外人合作!你转告鬼子,不用痴心妄想!”
伪军翻译听了,将腰间的枪套斜挎在左手边摁着,右手揭下小分头顶上的黑色小帽,脸上挤出一丝窘迫的笑。
他接着劝道:“秦财主啊,别不识抬举了!只要您跟皇军合作,为皇军办事,糖寮的土糖不但能走出水乡卖出长宁,还能远销日本,赚的钱票保证您秦家子孙三辈子吃喝不完!您就答应了吧......”
秦大爷怒火中烧,打断伪军翻译的话,大骂一声:“狗汉奸!”
伪军翻译面对秦大爷威武的气魄,不禁身子一抖。他朝日本军官瞟了一眼,镇镇喉,语气生硬地吼道:“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跟皇军作对可没好下场!”
“哈哈哈......”秦大爷仰天大笑一声,接着说,”秦家祖上在水乡设立糖寮,世世代代格守富道,我秦世贵虽爱财如命,糖寮也比不过往代,但祖训不敢忘,绝不做汉奸!”
秦大爷刚说完,日本军官就不耐烦地吼叫一声,朝翻译挥挥手。翻译慌忙戴帽,跑步上前,小心听日本军官差遣。叽叽咕咕一阵后,伪军翻译再次来到秦大爷跟前。
伪军翻译说:“皇军说了,最后问你一次,愿不愿意为皇军效力?”
秦大爷冷笑一声:“狗腿子!”
伪军翻译退了下去,面向日本军官通报。日本军官听罢勃然大怒,他挥起军刀,大吼一声。伪军翻译赶忙喊道:“动手!抓人!”
一列伪军闻声而动。作坊的院子里,二十几筐土糖,由伪军两人一组,陆续抬了出去。其余的伪军混在日本兵队伍里,向秦家大院的厢房、糖寮作坊场挺进。
两个黄衣日本兵端起枪,快步走到秦大爷跟前,一左一右同时举起枪把对准秦大爷的头顶砸下。秦大爷被砸得跪倒在地,双手抱头,鲜血迅速从指缝里迸出。他抬起血淋淋的脑袋,朝日本兵大骂:“日本鬼子,不得好死!”话刚落音,两个枪把轮流砸下,秦大爷晕倒在地。
“秦大爷!”牛车旁,刘大耳朵将一把甘蔗叶子紧紧拽在手里,不禁担心地喊出了声。
李队长赶紧用手捂住刘大耳朵的嘴:“别出声,你不想活了!”
刘大耳朵慌忙缩下身子。李队长看见眼前的形势,顿感不妙,他一把拉起刘大耳朵,快速向后撤退,躲进了烟囱底下一大堆切碎的甘蔗渣子里。
院子里枪声迸发。十来个日本兵,端着枪,向糖寮作坊的土房子进发。作坊里停下活儿的长工,呆呆地望着快步走来的日本兵,惊恐万分,一股紧张的死亡气氛逼近。煮锅的长工,扔掉手里长长的锅勺,惊叫着开始往外逃,接着陆续有人四下乱窜。
“砰--”
一颗子弹刺破空气,尖利的呼啸而来,打在了作坊的土墙上,墙上凿出一个小洞。
几名长工慌慌张张从作坊的土房里跑出,慌不择路,在大大小小散乱的甘蔗堆之间来回转着。
“砰--”
又是一声枪响。一颗子弹穿过高高支起的甘蔗梗,嗖一声钻进一名长工的脑门。中枪的长工定定地站着,一股鲜血从脑门上的弹孔里涓涓流出,长工和折断的甘蔗头颅一齐倒下。其余逃命的长工更加惊恐,步子零乱,喊叫不止。
日本兵叽哩咕噜喊着笑着,快速向前推进。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起,逃命的长工一个接一个在甘蔗堆、牛车旁倒下。血,染红甘蔗叶子,一点一滴的往下掉,和着地上的灰尘,滚出一个个带血的珠子。栓在车把手上的大水牛,前后躁动,愤怒起蹄,哞哞地叫着,趵起一团团泥土,抛在了空中。
日本兵踏进了糖寮作坊,开始砸锅,二排十六锅全被捅了个窟窿。锅里鼓着气泡的香甜的甘蔗浓液,滚滚地往灶底流淌,一支支巨大的火苗顿时向上窜起,直冲瓦房。作坊里被燃烧起来的火苗,照得一片通红透亮。火炎呼哧哧地叫着,一股蔗糖的甜蜜味道飘满了整个土房子。日本兵往各个角落刺探一番后,退出作坊,沿路又放了几响空枪,满意地返回朝大院里走。
李队长听见枪声渐远,小心地从甘蔗渣子堆里扒出一个小洞往外看,他看见甘蔗堆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名长工的尸体。他探出身子,伏在地上,向四下张望。周围被作坊里窜起的火光映红,甘蔗堆上照出火光燃烧的愤怒的影子。作坊的土房子里,榨干了汁的甘蔗梗,正噼噼啪啪地烧得乱叫。火势渐大,夜风卷着火苗跳动不停,向四下漫延开来。土房的屋顶上,浓烟滚滚,直冲天空。
李队长伏在地上喊:“大耳朵,快出来!”
刘大耳朵听见喊声,从甘蔗渣子堆里踹出一个洞,钻了出来。刚出渣子堆,他就被风夹着火苗的呼号声惊得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
“李队长--”刘大耳朵望着伏在地上的李队长,小声问,“怎么办?”
“趴下!”李队长挥手小声喊。
刘大耳朵慌乱地趴下了身子。
“大耳朵,这里要烧起来了,去前边!”李队长说着朝牛车指了指。
刘大耳朵点点头。李队长伏在地上,匍匐移动身子,刘大耳朵跟在后面,一前一后爬到了牛车边。夜风吹过,地上的甘蔗渣子一团团被卷起,夹着一股浓烈的蔗糖焦糊味,笼罩在整个糖寮作坊上空。李队长和刘大耳朵慢慢直起身,手抓住牛车上密密匝匝的甘蔗梗,向前方院子里继续探视。
秦家大院里,呼声震天,接连不断有人被日本兵、伪军从东西厢房抓出来。日本兵踹门跺脚,在东西厢房横冲直撞,厢房里不断传出几声沉闷的枪声。秦家老老小小丫鬟全被赶到了大院中央,院子里人头颤动,众人屏气息声,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相互对望着。日本兵将秦家大院仔仔细细搜查一遍,没留一个死角。搜查完毕,将院子里的人群左右围住。人群正前方,一挺锃亮的机枪支在地上,枪口上翘,阴森可怕。
这时夜幕降临,眉月初升。稀稀疏疏的星星撑破天幕,挣扎着钻出来,在屋顶上盘着。夜,很紧密。
日本军官来到大院,拄着军刀原地不动,嘴里朝伪军翻译吼叫一声。翻译听罢便朝伪军喊道:“把老家伙带过来!”两名伪军架起秦大爷胳膊,一左一右押进了大院。
秦大爷在迷糊中睁了眼,头上的血痂凝结,干硬干硬地痛。他朝架着他的伪军左右看了一眼,口里骂道:“两个狗杂种!”
日本军官又吼叫了一句。
伪军翻译便走到秦大爷面前,冷冷地说:“老东西,我劝您别顽固了!皇军说了,只要您给皇军办事,提供皇军的军需物质,就饶秦家老小免于一死!”
秦大爷抬头朝大院里被看押的一家老小绝望地看了看,沉了心,不为所动。他奋力朝翻译吐出一口血痰,大声骂道:“里通鬼子的狗汉奸!”
伪军翻译被痰吐了一脸,脸向后歪,心头火起。他挥起右手,对准秦大爷的脸扇起耳光,口里吼叫:“老畜生!你找死!”扇完,翻译又向日本军官叽咕叽咕通报了一通。
秦大爷被几记耳光扇得口吐血沫,头晕眼花,一缕鲜血从鼻口里直往下掉。
大院中央开始一阵躁动。秦夫人钻出人群,向前一步扑嗵跪下,哭着求饶:“太军,我们是良民啊!求求您,放了秦老爷吧!”
日本军官撇嘴瞪眼,一幅不屑的神情。四周举枪的日本兵和伪军,表情严肃,像一樽樽泥神,驻立不动。
秦夫人又爬着跪向伪军翻译,继续求道:“军爷,您行行好,求求日本官,饶了我们一家子吧!您的大恩大德,秦家永世相报!”
“呸--”伪军翻译恼怒地蹬了秦夫人一脚。
秦夫人被踢倒在地,翻了一个滚儿。
这时从人群里冲出一名丫鬟,扑到秦夫人身边,惊慌喊道:“夫人!”
“狗汉奸!不得好死!”秦大爷激烈地扭动身子,愤怒地朝翻译骂。
“咣--”日本军官抽出了军刀,停在半空。左右的日本兵推枪上膛,支在地上的机枪口,朝人群冷冷地对着。
日本军官又向伪军翻译吼了句。
伪军翻译提高嗓门,挥手喊道:“带下去!”两名伪军急步上前,将秦夫人和丫鬟一并拖到了人群前。人群里响起了忽大忽小的哭泣声。
“呼--”日本军官用力地挥下军刀。
“突突突----”支在地上的机枪开始扫射,一缕缕淡薄的硝烟,随着夜风向屋顶飘去。
丫鬟脸上最先中弹,鼻梁被打得四分五裂,她的血溅了旁边的秦夫人一脸。接着,秦夫人胸膛中弹,上衣啪啪裂开两个洞。机枪持续不断地扫射,枪声沉闷,一阵密集的子弹利索地飞向人群。院子里站着的老老小小,没来得及嗷叫,就一个接一个相继倒地。不少打在地上的子弹,激起一抹抹尘土,发出一串串噗噗声。持续了三分钟,扫射停止,机枪旁边的地面上布满了金灿灿的弹壳。一股硝烟的刺鼻味道,在院子里久久回荡。
秦大爷被两名伪军架着,面无血色,双眼空洞无光,他痴痴地望着地上被机枪打得穿肠破肚的族人,失去了流泪的本能。
日本军官欢叫一声,缓缓插上了军刀。伪军翻译喊:“收队!”
两名伪军扛着面如死灰的秦大爷,和伪军翻译一道,尾随日本军官往外走。院子里,日本兵和伪军列成两条长长的队伍,挎枪上肩,徒步有序,响起了一阵阵啪达啪达的脚步声。
夜风阴冷,大院凄凉。秦家糖寮火光冲天,悲愤地发泄情绪,漫天的烟灰笼罩在水乡上空,将天幕遮得死死的。
沉寂半晌,李队长和刘大耳朵从牛车后摸出来,沿糖寮作坊向大院探索。一具具尸体安静地躺着,血流了一地。几只站在枝头的鸟儿,不安地注视着尸体,像是在进行沉痛的哀悼。李队长和刘大耳朵来到大院,扑嗵一声跪在院子里,沉默地流泪。鸟儿们扑棱棱一跃而起,飞向大火映红的夜空,发出飕飕的风响。
“大耳朵,看看,还有活的么?”李队长压抑地说完站起身。
刘大耳朵起身开始清理尸体。一具接一具的尸体被整齐地抬到一边,院子里,血流遍地,冒着热气腾腾的血腥味。
“没有活口!”刘大耳朵悲痛地说。
“人都在这里了?”李队长沉重地问。
刘大耳朵便在尸体堆里开始清点,清完,回道:“好像没见到秦公子和丫鬟金花!”
李队长听了恍惚间精神一震,他转头看向刘大耳朵,两个人对视许久,忽然想到了什么。
“秦仁富、谢金花!”李队长念念说完,突然大叫一声:“快去糖行!”
两个人随即动身,颠簸着步子,从秦家大院奔出,飞快地沿小路跑下河堤,迅速消失在凄惨的茫茫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