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下午，李运河得带儿子磊磊去补习班学做梦。临出门前，与老婆拌了几句嘴，搞得不大愉快。

儿子嫌天气冷，不愿出门，老婆掀被子、揪耳朵，儿子嗷嗷直叫。李运河给自己到了杯茶，忍不住嘟哝道：“这么冷的天跑出去，冻感冒了得不偿失。”

老婆一听火了：“一节课八百八，说不去就不去啊？要说冷，我上学那会儿，教室连空调都没有，不照样回回考第一。冷冷冷，一天到晚尽知道找理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吗？还说什么清华北大，真有脸啊。我看你们父子俩都一个德行，就是懒！这人一懒，真是什么事也做不成……”

李运河听不下去了，打断了她：“哎哎哎，你别老打击孩子积极性啊。我们磊磊一点都不懒，我们磊磊好着呢。”

老婆帮孩子穿衣戴帽，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嘴上也不闲着：“李运河，不说别的，怕孩子受冻，你倒是争点气，买辆车送孩子上学啊。”

“我们又不是没钱买车，还不是想攒钱换个大房子嘛。”

“攒攒攒，一块钱恨不得掰两半花，这钱是省出来的吗？说到底，还不是挣不来钱。”

“雅丽，当着孩子面呢，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哎……不说了！”李运河把茶杯往桌上一掼，落下去的刹那下意识地缓了缓劲，但还是碰出了响声，晃出了水。

“你干什么啊。一个大男人，就知道摔杯子、踢板凳，真有本事。”雅丽给磊磊系围巾，正眼都不瞧李运河一眼。

磊磊插嘴道：“班上同学都有小汽车送，爸爸我们什么时候买车啊？”

雅丽把磊磊交到李运河手上：“听到没有，李运河，不是我嫌贫爱富，看看你混成个什么样子，搞得孩子在班里都抬不起头。”

“好好好，回来就买车好不好，卖了房子都要买，好不好。别絮叨了，磊磊咱们快走，上课要迟到了。”李运河拽上磊磊，便往楼下跑。

雅丽叹口气：“李运河你能不能成熟点。”说完，狠狠地把门带上了。

坐了13站的公交，李运河和儿子到了补习班，儿子进教室学做梦，李运河在补习学校里晃悠，等儿子下课。如今，对做梦的考查在中考和高考里都占了很大比重，儿子才上小学三年级，在学校里做梦成绩一直徘徊在中下游，在老婆雅丽的坚持下，给儿子报了个做梦补习班，每周六学两小时。

课间休息时，李运河去给磊磊送水喝，补习班的老师却把他叫住了：“磊磊爸爸，麻烦您来一下。”

“您看啊，”老师打开设备，调出磊磊的梦境给他看，“这是磊磊上周的家庭作业，都是些什么孙悟空、超人，太脱离实际了。这在考试中是拿不到高分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在课堂上已经强调很多遍了，您在给他检查作业的时候，应该要及时指出来啊。”

李运河抓抓头：“哎呀我也没注意，都是她妈给看的。”

“那好吧。还有件事，磊磊爸爸。我们有一个亲子教学活动，要求孩子和家长一起完成梦境，您上一周就没参加……”

“老师啊，我好多年都不做梦了，玩不来这个。”

“磊磊爸爸，您这次一定要参加。”老师很坚持，李运河知道逃不掉，便答应了。上课铃一响，老师就指导他戴上眼镜、耳机模样的电子设备，与儿子一同开始做梦。老师还不忘提醒他，多多把控儿子的梦境，不要太天马行空，胡思乱想。

2

父子俩眼一闭，开始做梦。

儿子在梦里是个身高体壮，穿甲提剑的小战士，只有脸庞还是孩子模样，李运河暗笑，要他实际一点、现实一点，不还是改不过来。算了，权当陪孩子玩玩，不扫他兴了。他一瞅自己，白毛白蹄子，大概是匹马，也没个镜子，只能瞎猜。儿子一跃，翻身上马，抽出宝剑，指向前方，用稚嫩的童音大喊道：“冲啊！冲啊！”

原来这小子心里这么不尊重我，把他老子当马骑。李运河苦笑一声，打了个响鼻，问道：“敢问公子是要往何方去啊？”

“什么公子！我是勇者。”

“是是是，勇者大人，咱们是要去哪啊？”

“前面有一个村子被魔物袭击了，我们快去解救村民。”儿子剑一挥，方才还空无一物的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小村落。李运河奔腾而去，只见民居燃起大火，怪物正在咬食村民。磊磊骑着李运河左冲右突，砍杀魔物，剑锋所向，血肉横飞，惨叫连连。虽然儿子是扶危济困，但李运河还是有些许不安。他寻思磊磊小小年纪就这么暴力，肯定和他平时玩的电子游戏有关，看来要控制儿子玩游戏的时间了。

儿子三下五除二消灭了魔物，接受村民的感谢，很是得意。李运河问他：“磊磊，接下来我们去哪？还是说到此为止，做梦完成了？”

“这才刚开头呢老爸，我们还要去打魔王，救公主。”

“行行行，救公主。不过话说前头，老爸这次就陪你玩一回，你考试的时候可不能这样做，老师都说了，要现实一点。”

“知道了，知道了，”儿子很不耐烦，“走，老爸，我们去城堡见国王，他会给我们去魔窟的地图。”

李运河还没走几步，树林里就杀出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骑黑豹的少年，豹子冲李运河低吼，口中尖牙闪着寒光。李运河不由自主想往后退，无奈儿子骑在背上，哪个父亲愿意在儿子面前认怂。李运河挺挺胸，强撑着僵在原地，甚至还把身体略微向前倾了一点。

那少年头戴牛角盔，腰围虎皮裙，装扮虽颇怪异，却比磊磊显得有精气神。“李磊，老子要去打魔王了，你别跟来碍手碍脚。”说罢，他挥着长刀往磊磊跟前一戳，刀尖停在了磊磊的鼻端，吓得磊磊脸色惨白。

骑豹少年耀武扬威一番，得胜而去。父子俩待在原地，半晌不语。

“磊磊，你同学啊？”李运河先开口了。

“嗯……算了爸爸，我们回去吧。”

李运河听老师说过，潜意识中的想法会反映到梦境里，他猜想这骑豹少年大概是学校里某位强势的同学，磊磊多半常受他欺负。想到儿子在学校受了委屈，李运河就气不打一处来。现实中斗不过别人也就算了，在咱自己的梦要是还认怂，那可太窝囊了，他下决心要帮儿子克服心理障碍。

“磊磊，爸爸平时怎么跟你说的。我们可不能一遇到困难就退缩啊，要迎难而上对不对。你喜欢的那些英雄，孙悟空、超人、钢铁侠不都是这样吗。俗话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又不是老虎，你怕他做什么。”

“他没老虎，但他有豹子。”

“额，磊磊，这……磊磊，这就是打个比方，就算他是老虎，咱们也不能怂，明白吗？”李运河加重了语气，希望以父亲的威严带给儿子勇气。

磊磊却仍是没精打采：“明白了。”

“磊磊，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是弱小的……”

“王大峰一个人就很厉害，他连高年级的打过。”

“磊磊，你让爸爸把话说完。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是弱小的，只要我们团结在一起，就能战胜一切。刚刚那谁，王大峰是吧，一大队跟班，装什么装。咱们也有人，磊磊，你不是救了那些村民嘛，我们请他们一起去讨伐魔王，人多力量大。”李运河说完，自作主张背着磊磊走到村民中间，呲着马嘴说道：“乡亲们，我们能救你们一回、两回，没办法保护你们一辈子。当务之急是大家拿起武器，跟着我们的勇者，直捣魔窟，消灭魔王，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听了李运河这番话，倒还真有几个青壮年扛起锄头，自愿跟随磊磊。

“看到没有，磊磊，爸爸怎么说来着，办法总比困难多。”李运河甩起马尾，带着磊磊直奔城堡。

3

城堡内外完全跟磊磊所玩游戏的建模一模一样，国王、侍卫几个NPC的对话也颇为干涩。接了任务，领了地图，父子俩便要前往魔窟了。李运河暗自感叹，这梦做的，跟孩子平日里玩的游戏有什么区别，的确没多少意义。老师说得没错，应该现实一点，多做一些能够提升人生价值的梦。

魔窟在一座黑山之上，父子俩率领农民兵士，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着。方才城堡内，李运河为这几个村民弟兄请求一些盔甲和刀剑，国王答应下来，但看那忸忸怩怩的架势，国王显然是老大不情愿了。他嘱咐李运河一行人，武器装备一定要原样归还，若有损坏，照价赔偿。嘿，你女儿都丢了，半滴眼泪都挤不出来，还在这跟我们精打细算，李运河在心里骂这国王，怕根本就不是什么魔王抓公主，是你这老东西送去和亲的吧。

行至半路，一身着铠甲，手持长枪之人从后方驱马赶上。他高呼道：“勇者，等等我。”

李运河认出他是御林军统帅，刚刚在城堡打过照面。御林统帅对磊磊说：“勇者，国王派我来协助你们。”

“将军怎么称呼啊？”磊磊扫了他一眼。

“小将姓周。”御林统帅拱手施礼。

“前方路途艰险，妖物横行，周将军不要太勉强自己了。”磊磊也不还礼，昂首走过。

李运河暗自好笑，磊磊一路来都没见着骑豹少年，胆壮了些，开始摆勇者架子了。走不多远，就有些小魔物于路途侵扰了，磊磊挥剑砍之，轻松应对。周将军却说：“勇者，我看您这坐骑有些毛病，严重影响您发挥，不妨和在下换换。”

李运河立马怒了：“放你娘的屁，我看你才有毛病，我儿子都没意见，那轮到你说话。”这周将军长得活像一人，李运河想起来了，这不就是老婆雅丽的大舅嘛，起初只是有点神似，现在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李运河估猜是自己的潜意识开始干涉梦境了。

雅丽的大舅是李运河顶讨厌的一个人，老光棍一个，就见不得别人好。李运河大学跟老婆谈恋爱那会儿，手挽手逛街时，碰上了大舅。大舅二话不说就问起二人的生辰，还给李运河看手相，嘴里念念叨叨说二人生辰八字犯冲，不合适，差点儿没把这段感情搞黄了。

毕业参加工作，大舅竟然是李运河的科室主任，又是家里的长辈，又是顶头上司。李运河天天巴结着，还哄不好，别人都是想方设法提携自家人。这老周倒好，尽给李运河小鞋穿。

李运河想反正是在梦里，老子也用不着给你面子了。“滚滚滚，别碍事。”他冲周将军嚷道。不料老周是有备而来的，他摸出条马鞭，“啪啪”就往李运河身上抽：“畜生，想造反啊。”

李运河疼得一跳，不小心把磊磊颠下来了。磊磊摔到地上，磕破了头，鲜血直流。李运河又没手给儿子包扎，只能伸出大舌头帮着舔舔，好在知道是梦境，他也不甚担心。

周将军说起了风凉话：“我说这坐骑有毛病吧。”

“你你你，你放屁，我爸爸才没毛病，老爸是最好的。”磊磊翻身上马，指着周将军就是一顿骂，“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打我爸爸，信不信老子削了你。”磊磊拔出长剑就要往周将军头上砍，吓得他闪到了一边。

李运河很是欣慰，儿子就是儿子，毕竟血浓于水，知道护着他老爸，真没白疼他。

到了魔窟洞口，李运河见骑豹少年也从另一条路上得山来。两支队伍在此狭路相逢了。少年驱豹猛扑过来，磊磊大惊失色：“王大峰，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还敢问！当然是收拾你这蠢货。”骑豹少年骂骂咧咧。

李运河扬起前蹄，想替儿子出头，一寻思却又放下了。“磊磊，你得自己克服。去，冲上去和他战斗。”

“可是，爸爸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

然而磊磊仍是紧握缰绳，踌躇不前。“好吧，你闭上眼睛，把剑拿在手里。”李运河吩咐道，磊磊忙照做了。李运河一股劲冲少年奔来，少年挥舞长刀便要招架。不料李运河一跃腾空，避开长刀与豹爪，落地后急速返身，命磊磊道：“杀！”磊磊挥剑砍下，少年躲闪不及，被斩去了头盔。

磊磊得胜，少年落荒而逃，李运河打心底为儿子高兴。“走吧，儿子，咱们去干掉魔王，救出公主。”

4

魔窟里黑漆漆的，儿子点燃了火把。一群蝙蝠从岩壁飞下，好似一阵黑风，差点没把磊磊惊下马。待火光照亮前路，只见魔座之上端坐一人，身穿黑袍，手持权杖，想必那就是魔王本尊了。

李运河走近一看，不曾想那魔王就长了一副熟人面孔，正是老婆雅丽的模样。李运河哑然失笑，在儿子心目中，母亲就这么可怕吗？梦境里大魔头的形象竟是以她为原型的。雅丽平时是严厉了点，不过也都是为磊磊好啊。

李运河觉得有必要教育一下儿子：“磊磊，你这样做可不对，你妈怎么可能魔王呢？快快快，这一段梦你重新做，把魔王换掉，换个人。”

“那好吧，爸爸。”磊磊闭上眼，眉头紧锁，似乎在苦思冥想，但魔王的面庞仍是原样。“老爸，我……我改不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李运河话音未落，魔王开腔了：“李运河，你冲孩子凶什么！现在梦做得不好，还不是你平时没督促好。”

“雅丽你……”李运河怕又要吵架，把抱怨的话咽了下去，“我不跟你说，你快把公主交出来，我和儿子回去交差，这个梦就算完成了。”

“公主？哪来的公主？”

“雅丽你别闹了。”

“我真不知道什么公主，李运河，我跟谁过不去，也不会跟儿子过不去啊。骗你也不会骗儿子啊。”

磊磊忽然闻到了什么气味：“爸爸，什么味道？”

“啊，他们放火了！”雅丽叫道。

李运河：“怎么回事？”

雅丽：“别管那么多了，你想被熏死啊，我们先跑了再说。”

李运河：“跑？往哪跑？”

雅丽：“咳，这洞里有暗道，跟我来。”

父子俩跟雅丽进了暗道，跑出来时发现这暗道居然直通山顶。下方围满了兵士，他们摇旗呐喊，朝他们涌上来。为首的正是周将军，他狂笑道：“没想到吧，小李，到头来你还是落在我手上了。”

“这到底是唱哪出啊？”李运河完全被搞蒙了。

那骑豹少年也来了，他手中绑缚一女子。她拼命挣扎，目光含泪，大声呼救道：“我是公主，快来救我！”

周将军纵马向山顶奔来：“死到临头，告诉你们也无妨，公主是我托这位骑豹小英雄暂行保护的。魔王抓公主是我编造的，为的就是引你们来此。你们前脚刚走，我后脚就给国王上了密报，说你们勾结魔王，拐走公主，如今又来充好人，必定是图谋不轨。”

李运河还是不理解：“我跟你无冤无仇，就一个做梦的作业都不想让我儿子好好完成？”

“勇者这些年太出风头，老子就是看不惯。”

周将军答非所问，李运河也知道梦里较不得真，便想拖延时间：“老周啊，待会公主回去把实情一说，你不也完了？”

“哈哈哈，不会的。”老周狠狠瞪了公主一眼，做了个斩首的手势。

“真够狠的啊，这个老周。雅丽，这下怎么办？”李运河小声问道。

“哼，李运河你怎么什么都问我，你可是男人啊。”

李运河正欲回嘴，想起背上的儿子，看看身边的老婆，望望下面的强敌。唉，怂了小半辈子，梦里我总该硬气一回了吧。他一咬牙，说道：“老婆，上马！我带你们娘俩冲下去。”

雅丽笑了：“好勒。”儿子一拉，她便骑了上去。李运河感觉背上一沉，他提了口气，站稳了笑道：“老婆你该减肥了。”

“要你多嘴，快跑吧。”

“你们坐稳了。”李运河后退一蹬，前蹄一跨，奋力奔去。他从山顶冲下，势如破竹，下方兵士起先不敢阻挡，待回过神来便刺出长枪严阵以待。李运河越跑越快，忽然感觉身体两侧有物件翻动，用力一撑，自己竟展开了一对长着洁白羽毛的巨翅。仿佛本能被唤醒了一般，李运河猛地一扇，翅膀抖动腾空而起。

“我……我怎么会飞了？我就是匹马而已啊。”李运河有点不敢相信。

“老爸你不是马，你是长翅膀的独角兽，你不知道吗？”

“磊磊，你爸他不总是这样嘛，从来看不清自己。不过嘛，今天还真有点小帅呢。”

李运河飞到周将军头顶，一蹄子踢翻了他，又掠过骑豹少年，磊磊伸手一探救走了公主。一家三口飞回城堡，交还公主，接收了国王的感谢，这次课堂亲子教学活动也就完成了。

父子俩缓缓醒来，见雅丽竟也安坐在身旁的设备上。她脸泛红晕，小声道：“老师说亲子活动最好父母都参加，打电话非要我来，我才来的。”

不知为何，雅丽忽又嘴角一扬，溢出笑容：“还好赶上了。”

老师有点不大高兴：“磊磊，老师说过多少遍啦，这样的梦是拿不到高分的。你怎么就记不住呢，下次一定要现实一点好吗？不过这次看你们一家人这么开心，我们亲子教学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很好很好，谢谢磊磊爸妈的配合，我们下课。”

回家路上，阴云散去，阳光正好。李运河与雅丽一左一右，中间牵着磊磊。李运河仿佛有很多话想和雅丽说，每次转过头，张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雅丽也恰巧望向他，同样欲言又止。二人相视一笑。

“爸爸妈妈你们笑什么？”

“没什么。”

“爸爸笑你的梦太好玩了。”雅丽说道。

“磊磊，爸爸今天收获特别大。其实你的梦做得很不错，当然老师的话还是要听的，只不过……只不过你偶尔做做这样的梦也很好。我们有时间都应该做做这样的梦。”

当天晚上，久不做梦的李运河梦到河边，风拂杨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