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被捕也不怕,即使赌上自己所剩无几的人生,也要贬低对方的人格。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啊?”
——东野圭吾《恶意》
《嫌疑人X的献身》是为了爱粉身碎骨,而《恶意》则是为了恨万劫不复。可是没有人能够理解野野口修的恨,因为他的恨指向的是一个无比善良的对他有恩的人。
加贺说野野口的心态就像那个欺负同学的坏孩子,他欺负别人,只不过是因为“看他不爽”。可是如果只是简单的将恶意归结于“不爽”,那么我们无法去理解那种将所有一切都拉向地狱的决绝。
这种不爽的心态太复杂。它只不过是将内心的不平衡用一种抽象概括的方式解读,是在隐藏自己内心的脆弱以及内心的极度黑暗,它是一种因为极度自卑而汇聚成的心理黑雾。野野口自卑,因为自己的软弱自己的丑陋。而这种软弱和丑陋本来是深埋在地底的秘密,这种软弱与丑陋本来是可以借助无数的理由为自己开脱的。可是因为那个“唯一”不曾软弱的人,自己的丑陋成了摊在阳光下的罪证,让自己感到自卑的存在。
野野口无法理解,同样被欺负被折磨,为什么日高可以永远不屈服;同样被欺负被折磨,为什么日高可以永远的善良。日高就像是一面人性的镜子,他用他的选择映照出野野口的卑微与黑暗。当野野口审视自己时,他只能看见自己的渺小与丑陋,从而生发出一种摧毁他整个精神世界的自卑。我们同样的境遇,为什么你却不能如同我一样妥协;我们同样的境遇,为什么你却依然的自信快乐。如果野野口能够发出咆哮,大约他的内心也正肆虐着这样一股子飓风。
我们也许无法理解野野口的内心,可是我们分明又懂得野野口的心理。当面对越是相似的人时,当面对越是熟悉的人时,我们越是无法接受自己是烂泥里的浊物,他却是烂泥里长成的那朵白莲。面对他时,我们既要审视着自己而自卑,又要仰望着他而嫉妒。这种自卑这种嫉妒一旦缠绕着成了吐着蛇信的毒蛇,那么所有的不平衡都会变成失去了控制的仇恨。这种仇恨不来自对方的大凶大恶,只是来自于自己心底的某一处,一处不甘心,一处不能为他和自己的选择找到原因的愤怒。
东野没有将这种嫉妒得发狂自卑得发狂的心直白地写出来,他只是表示所有的万劫不复都源自最初的那点子恶意,那点子还没有疯长的自卑与嫉妒。可是正是那点子没有疯长的自卑与嫉妒,才让人感觉到了来自骨子里的寒冷,因为,生而为人,永远无法真正绕过人性的软弱绕过人性的劣根:这种嫉妒与自卑似乎就像是一种本能,某一刻它就自然的抬头。于是,我们审视自己对于别人的嫉妒,以及伴随嫉妒而生的那一刻的不平衡和短暂的恶毒。
我们不会去嫉妒那些遥不可及的人,可是我们往往去嫉妒那些熟悉不过的人。因为他们和我们是一体的,一样的境遇,一样的状态,可是我们无法接受不一样的结果:同样是埋进了地里的种子,为什么自己是渺小的杂草,他们却是金贵的花种;同样是低到了尘埃里的生命,为什么自己活出的是一种卑微,他们却长成了尊严。当你开始反复控诉不公,当你开始反复纠结命运,当你反复拷打自己的内心,那么恶意的黑雾也就慢慢闯进了心里。有的人看破了,然后继续好好地生活,有的人参不透,也就大约怨恨到死,浑浑噩噩。
东野不去直白地写,只是因为这种人性的丑陋太现实,太黑暗。有太多的故事与嫉妒有关,又有太多的现实人心陷于嫉妒,说不完也写不完,又如何去冀望靠外力改变。一切的恶意只能够交给自己去审视反思,让自己去控制恶意之火越烧越旺;一切的恶意只能够靠自己去寻求一种超脱,让自己最终寻找到一片安宁。安宁了,则恶意渐消;不安宁,则恶意转化为万劫不复的恨意。那时也管不了究竟有多少恨是别人加诸于己身,又有多少恨是自己让自己冲进了深渊。
野野口是自己冲进了恨的深渊,然后决绝地要求所有的一切都跟着自己陪葬。这只是因为,我所想要的一切你拥有了,我则一无所有;只是因为所有的不幸我都遭遇了,你则依旧幸福和乐。没有逻辑的“生命同一”心理,让他以自卑与嫉妒作为茅箭,直指“人生”为他竖起的那面参照的镜子。他最终逃不过法律,也逃不过生命的安排。可是,他更为可悲之处却在于,他永远不明白那是他自己给自己竖起的镜子。一切的罪孽都在于自己让自己更加地面目丑陋,泯灭人性。“我得不到的,也绝不能让别人得到,即使别人暂时得到了,也要夺过来毁灭掉,直到我们一同完蛋。”这才是最深的恶意,最毛骨悚然的仇恨,因为它埋于内心,就如同一条随时会挣脱的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