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鹰飞逐鹿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树上枝桠早已耐不住一丝暖意,逐渐冒了出来,微微泛着嫩绿色。几近光秃的树枝斑驳间,全副武装的兵士昂首戍卫,纹丝不动。
“刷刷刷——”剑光在其中隐约可见,顺着剑柄看去,持剑之人是个少年,他的双目凝视剑尖。
少年突然移开目光,“啪——啪——啪”只听一阵掌声由远及近传来,从回廊之间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见到来人四周戍卫的兵士齐齐跪下行礼。
“父王。”少年看清来人,倒收起剑,脸上挂上笑容,快步上前。
“璋儿在此练剑?”徐王灵仁怜爱地轻抚儿子的头。
“先祖遗训,以武立国,儿臣不敢有违。”
看着孟璋认真的样子,徐王忍不住微笑,“陪父王四处走走,如何?”
“父王有命,儿臣但从。”孟璋抱拳答道,徐王灵仁哈哈一笑,携起爱子的手向远处走去。
穿过层层回廊,父子二人拾级而上,此处是架于南北两宫之间的云落桥。徐王宫是典型中州风格,不似南国建筑那般瑰丽修长。王宫主体原本简单的分为南北两块,而到了近两代国君手上,徐国逐渐昌盛,俨然稳坐天下霸主,如此一来王宫也不断向四周扩建,多年经营后,现如今徐国宫殿多而广,而云落桥依旧稳稳的坐于王宫中轴线上。立于桥上,抬首东望,气势壮阔的徐国王宫尽收眼底,此时远处旭日初升,原本暗淡的天际隐隐泛出一丝血红。
“这柄剑倒是眼熟,”徐王看着孟璋手中倒持的剑,不免好奇。
“这是碧泉剑,之前姐姐出宫回来时带给儿臣的。”
徐王微笑着接过剑,取下剑鞘,反复看着那剑刃,暗暗透着幽光,确实是好剑。
“璋儿可知我们如今最大的敌人是谁?”
“东邻代国。”孟璋虽年方十三,却在太傅的教导下,对于四方诸侯已颇有了解。
“孩子,最大的敌人永远是来自内部。”徐王回剑入鞘,将佩剑还给儿子。
“儿臣受教。”孟璋拿回长剑,“父王,代国如今乱象丛生,我们可否从中有所获益?”
看了一眼孟璋,徐王暗暗叹了口气,“璋儿有何想法?”
“儿臣认为,代国如今尚算稳定,究其原因,归于一人——”见父王看着自己,孟璋也回望父王道,“——代王诚。儿臣认为,目前代国国内,众多王子公子中,没有任何一方的实力能与我国匹敌,不如先擒贼擒王,取了代王的性命,待他们内斗之后,各方都耗尽实力,我们再坐收渔翁之利。”
以徐国如今的实力,即使不等代国众公子自相残杀,徐王仍自信自家军队必有踏平飞雪关之能,甚至直逼平城。孟璋的想法既可以减少徐军的死伤,又能使徐国在诸侯间不受师出无名的尴尬,平乱邻国,另立代君,可以使代国与荆国一样,变为徐国附庸。徐王笑容不减,拍拍爱子的肩膀,“璋儿好计策。你先退下吧,父王要与诸将商议代国一事。”
“父王,儿臣有一请求。”孟璋抱拳半跪道,“儿臣愿披戎甲,战代国。”
看着孟璋远去的背影,徐王方才眼神中那溢出的笑意不知为何忽又散了。
※※※
深夜,代王寝宫,侍者们进进出出,神色凝重,步履匆匆。
“公子,君上宣召。”代王近侍凑上成乐耳边,低声说道。
跟随侍者的脚步,成乐时隔数日再次来到父亲药味弥漫的病榻前。母亲因为难产而去世,只留下襁褓中的他嗷嗷待哺,父亲心疼他生来没有母亲的细心照料,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抚养,亲自教会他诗书礼乐,骑马射箭,相比兄长成业,父亲对于他来说更多的是父而非君。尽管如此,父亲在他的脑海里永远是那个身材魁梧的威武君王。但如今病入膏肓的他,眼眶深凹,眼中那熠熠生辉的神采也不在了,花白的胡须上留有擦不干净的血丝,此中对比之下的落差,让成乐不由地潸然泪下。
“父亲,孩儿来了。”成乐双膝一跪,一手紧握代王苍老的手,一手为他理着额上的凌乱的发丝。
听到幼子的声音,原本无神的眼睛向成乐的方向看了看,眼角淌下一行泪水,“成乐,父亲不行了,再也陪不了你,要赶去见你母亲了”,听到成乐抑制不住的哽咽,他略微生气,责道,“哭,不准哭。来人,拿上来。”站在一边的近侍适时地呈上一道君令。
成乐接过看了一眼,代王诚继续说道,“把这个君位交给你,父亲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以后父亲不在你身边,你要万事小心,国政之事还需好好听从魏岳之言,这几人你要善加利用,不可再耍小孩子脾气。你若能安好,父亲和你母亲也就心安了。”
是夜,全城缟素。
※※※
几日后,代国南隅,这里气候适宜,是整个代国物产最为丰富的地方,又有田岭作为天然屏障,少有外来者前来打扰,对于一般平头百姓来说这里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人间天堂。
广阔的田野间,有两组士兵列队其中,不远处有一位瘦高老汉正专心割稻。他身着褐色麻衣,卷起的裤管袖管下露出黝黑的肤色,若不是这两组士兵在一旁,如此扎眼,他真与一般老农无异。这时远处飞来一骑,来人在老汉十步远处翻身下马。“殿下,平城来信。”
老汉看了一眼递来的丝帛,嘴角略微上扬,随即向随行军官下令道:“回城。”
南堰是代国南部最大的城池,也是代王诚胞弟王子奚的封城。像城主为人一般,南堰不算是一座气势磅礴、大气恢弘的城池,但天然的地理优势加上封君不喜惹事的性格使得这里的百姓生活也算富足,这片富润土地上的出产,能为小半个代国提供粮食,尽管王子奚不喜政事,对于封地国政的参与也较少,但整个代国上下还是对他颇为尊重。
一队人马飞奔进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已是傍晚时分,上至士大夫下至城门小兵平头百姓都知道,喜好农作的城主王子奚回城了。
“父亲,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王子奚之子王孙午远远地望见父亲走入府内,收起正在擦拭的宝剑,看看还早的天色,有些莫名。
王子奚挥手示意一旁侍者都退下,王孙午见这阵仗,眼神也凝重起来,起身正视父亲,问道,“可是平城有大事?”
王子奚点了点头,“代王薨了。”看着儿子有点错愕的表情,“平城来信,要我赴都祭奠。”
“父亲,此乃羊入虎口,去不得。”子午见父亲神色肃穆,进而言道,“孩儿愿替父前往。”
子午是王子奚的独子,倘若落入公子成乐等人的手中,对于王子奚来说是一大要挟,无论从情感上还是从政治上,子午都是王子奚的要害。不过,代王薨逝,王子公子都要前往祭奠,就算不能亲自前往,也要派遣重要人员前去,否则,于礼不合。对于王子奚来说,他不愿意多年的努力因为此事而出现瑕疵,何况,趁着大丧之际,子午还可以在平城有所行动,个中原因更是王子奚不愿放弃的。
“子午,见机行事,万事小心。”
※※※
“公子,平城来信。”玉体横陈的榻上,伸出一条细腻的手臂,其肤色之洁白程度不亚于躺着的任何一个女子。玉面公子接过信件看完后,立即从人堆里爬了出来,一脚踢开了抱着自己一条腿的一个裸衣女子,微微整了整自己敞开的丝质衣衫。
“小信,修书舅舅,望他能助侄儿一臂之力。”公子玉对身边的侍从小信说道,小信会意地拿出笔墨,下笔不多时便洋洋洒洒地写下书信一封。
“公子过目。”小信呈上片刻写成的书信,“出自你之手的信还会有什么问题,”公子玉瞥了一眼,盖上自己的私印,“遣人送至郑国吧。”
小信出门片刻便回来了,见原本屋内女人们皆已散去。唯有公子玉斜靠卧榻,衣带松垮,皱眉思索。
“公子,平城可有难题,让公子如此烦扰?”小信跪坐在公子玉跟前,轻抚上公子那洁白细嫩的胸膛,把自己的头靠了上去,道,“不知小信有何可以效劳的?”
“代王薨逝,要我进都。”公子玉微微启唇喃喃道。
“公子害怕国都有陷阱?”小信有些担忧地紧握住公子的手,另一只手的手指正在轻轻勾画公子的锁骨。
“有危险也要去,只是叹息这样逍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可惜我生来命中就由不得我逍遥。”公子玉无奈回望膝下的小信,伸出一只手狠狠地勾起他的下颚,仔细端详着他那白皙的脸庞,小信伸出手来为公子玉拭去眼眶中不经意滚出的泪珠。从小与之相伴的小信自然了解他的话中之意。公子玉是代王建的幼子,当年代郑交战,最后以代国的胜利告终,郑国自此以后一蹶不振,之后二十年间与郑国相邻的徐明两国也屡屡前来进犯,壮志难酬的郑王桓最后抑郁而终。新继位的郑王雍为寻求缓和,意欲与四周交好,或赔款、或割地、或和亲,当时他就将胞妹颜姬嫁予年迈的代王建,颜姬所生的公子玉自出生起就与代郑两国邦交扯上了关系。可以算是他公子玉的宿命吧。
“小信与公子同去。”他坚定地仰望着公子玉。
公子玉看着小信毫不迟疑的眼神,欣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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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从平城传来的噩耗后,公子闵就召来自己的臣下,关起门来商讨对策。
“公子,趁此进都,何不把公子成乐握在股掌之中,进而掌持代国国政?”一位谋士如是建议。
“恐怕其他几位公子王子不同意吧。”另一位谋士泼冷水道。
公子闵看了看两人,这两人斗嘴已非一天两天了,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正色道“兄长待我甚善,怎能趁其故去,夺其子君位?”公子闵颇为认真地答道,引来谋士们齐齐侧目。
看着手下错愕的神情,他摇了摇头继续道,“本公子明日启程,需要众大夫商议海延城中管理事宜,在我进都祭奠期间,代为管理海延。”
“他成乐小儿有何能耐,成为国君,若不是当年先君夺公子之妻,哪有他成乐?”位列最次的一位谋臣,见公子闵岔开话去,不由大喝。
公子闵抬首怒视,这一大夫的话语刺中了他心中禁区。
他吼道,“本公子意已决,无需再议此事,陈大夫无礼罔上,拖出去,烹之。”
群臣散去,公子闵瘫坐在石阶上。“子闵,明日启程了?”母亲的声音从殿后传来,“之前殿上之事为娘的听说了,别放心上,为臣当有为臣之道,陈大夫如是,你也如是。”母亲原是一名平民女子,嫁予代王建为妾后生下公子闵,也许是出身低微之故,母亲总是小心谨慎,常教导公子闵要明君臣之道,但求平安度日。公子闵出于对于母亲的尊敬和孝心,为人行事也一直战战噤噤、如履薄冰。
“燕姬之事,不可再多想了。”母亲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
“母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公子闵拍了拍母亲搭上他肩上的手,心中不免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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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王诚薨逝旬日后,封于各地的公族陆续来到了平城。原本看上去被悲伤笼罩的国都终于因为这些显贵的远道而来,再次热闹起来。即便对于像贤达客栈这样比较简陋旅店来说,这种时候,也是极大的赚钱良机。客栈主事的是一个寡妇,早年丈夫过世后,她也没有改嫁,一个人带着女儿,开着旅店,日子过得也还算可以。
这个旅店说是简陋,那只是对于那些显贵而言的,就其内在装饰而言,也算得上颇为整洁。不过此种旅店是入不了那些显贵的眼,也就是那群跟着王公贵族鞍前马后的随从们会有兴趣。尽管如此,这些日子入帐的钱,也足够让贤达客栈主事睡觉的时笑出声来了。
此时正值晌午,客栈作饭馆之用的上下两层大堂里,客人熙熙攘攘,老板亲自穿梭其中,临时充当起跑腿小二的工作。
“大哥,稍等片刻,您的菜很快就上了——”
“哦,这是您的鱼,让您久等了——”
“阿云,快去催厨房,动作快些。”老板不耐烦地向女儿喊道。
而在上下楼梯旁的桌子边上坐着一个少年,褐色布衫,桌上点了几盘小菜,边喝着酒边吃着菜,甚是随意,此人肤色较黑,但面庞却比一般少年更为清秀,除此之外,倒与一般客人无二。
“阿青,你知道我今天在街上见到谁了?”一大汉对另一大汉说道,“公子玉,那家伙,真是太漂亮了,比春芳楼的头牌还漂亮,真不愧是‘玉面公子’。”
“这有什么,你猜我看到谁了?”对方一脸不屑地回道,“公子闵。你猜他长什么样?”
“还能什么样?一脸青绿呗。”大汉哈哈一笑,“你说公子成乐是不是该称他一声‘假父’?”
两人对话引得在堂的客人哈哈大笑。
老板在一旁讽刺道,“阿青阿蒙你们俩活腻味了,在国都拿那些大人们开玩笑,你们不想活了,老娘还要做生意呢,可别连累了我啊,小心我赶你们出门。”
“大姐,别、别,我们给你赔不是,我们胆小,就算敢得罪您,也哪敢说新君假父的不是。”
这一道歉又引来一阵哄笑。
在一边用餐的沐灵听着也不由地扑哧一笑,代王诚抢夺弟媳,占为己有,恐怕就算公子成乐真的继位,这件宫闱秘事也会成为百姓心中永远的笑柄吧。就沐灵所知,代王诚还因为公子成乐母亲的缘故,爱屋及乌,对公子成乐格外疼爱,希望成乐继承君位。从个人角度来说,她气愤代王诚废了兄长的储君之位,把代国交给一个屁事不懂的半大小孩。从旁观者角度来说,她为代王诚的行为感到可笑,为了标榜与抢来的弟媳的所谓情感,而把一个原本局势就比较复杂的代国推向内乱。
兄长与伯卿估计公子成乐把大批王子公子招到国都是为了对他们有所行动,故而将其派至平城,由于她是成业收养的义妹,而从小又在外面长大,所以王宫乃至都城的人对她都不了解,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这也方便她在平城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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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明日事宜准备妥当了?”成乐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问道。
“君上请放心,”新晋丞相魏岳保证道,“明日只待君上一声令下,那些公子王孙便可束手待擒。还有甬石方面,行动的人员已准备完毕,就等明日事成出发。”
成乐欣慰地点了点头,这个君位他坐得太辛苦了,所幸还有魏岳的辅佐,能让他松一口气,想到这儿不由地紧紧抓住了椅子上的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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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灵估计了一下,倘若公子成乐要动手,明早的宗族祭奠是最好的时机,于是一早她便偷偷潜入宫内,拿了一件内侍服,扮作内侍,跟着一队侍者来到内大殿。
大殿内,代王诚的棺木静静放置在殿中央,而一旁的偏殿却皆是铁将军把门,一干公族亲贵无奈之下,只得在过道上等候,一旁的王宫护卫手持亮着寒光的兵器,面无表情地无视着亲贵的抗议和怒视,可怜等候的人群中还有不少头发早已花白的老人,三九天中也只得在这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沐灵有些诧异,看护卫这袖手旁观的样子,显然是有人授意,授意之人不言而喻,但如此一来又成何体统?
漫长的等待总是那么让人无法忍受,看着那些公子王孙们一直在窃窃私语,沐灵不免有些昏昏欲睡。
子午远远的就看到大批叔伯们在殿外候着,他很好奇地上前去,找到已经到了的几位远亲叔伯,一阵寒暄过后,问道,“此处寒风阵阵,叔伯为何不去偏殿内等候?”
“子午且看。”两位叔伯让开一条道。
看着一排的偏殿都上了这可笑的门锁,子午不禁摇头,两位老者却低声怒道,“小儿行事,成何体统。”
“看来这位新君想给我们这些宗族一个下马威。”子午看着殿内这滑稽的摆设,喃喃自语道。
许久,一位内侍终于打开了一扇偏殿的门。“大人们,安排不周,还请赎罪,丞相安排诸位入偏殿休息。”
“黄口小儿,算他还有良心。”几位老者喃喃道。
听到这样的传话,子午心念一动,左顾右盼了一番后,看到四周列队整齐的禁军,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是无法离开的,不禁踹了踹脚,看来如今惟有跟着内侍进偏殿,见机行事了。
而在殿内的沐灵听到殿外的内侍传来这样的旨意,心中暗道不妙,悄悄地退出大殿,装作无事地向偏殿走去。
不一会儿,在丞相魏岳的一声令下,禁军包围了偏殿,但不知个中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竟使得一批较为年少的公子们化妆成内侍后逃出了包围。
于是下午,有幸目睹清晨集体公族上街赴王宫的国都百姓,又再次目睹了禁军集体追捕四处逃亡的公族。这一惊心动魄的一天足足让国都百姓再一次长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