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你

我家小人儿的童年和我的童年完全不在同一个世界。我看着她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地在的钢筋水泥丛中长大,一边感到欣慰,欣慰她的童年没有那些鸡飞狗跳,一边又替她惋惜,惋惜她品尝不到自然的美好。然而,我之惋惜,她并不知为何物。小人儿自顾自,自在地在城市森林里生长,正在长成不一样的植物,不渴慕原野的风,除非风吹来WiFi信号。不曾渴望过的,又何来缺憾?我这是以大人之心度小人儿之腹了。

我的童年却是天大地大,广阔得很,宇宙给了我一个熊孩子的剧本。

学前的事记不得几件。父母都在的时候,爱说我三岁骂人、五岁离家出走的事(虚岁),我自己也模模糊糊地记得。好像是个早晨,正在炕上玩儿,父母因啥起了争执,父亲用力地推了母亲一把,母亲的头撞在了门框上。我抓起一本杂志,奔到炕沿前,砸向父亲,大喝一声,我×你妈。空气安静下来,父亲突然大笑,捡起那本杂志,边笑边摇头地出去了。祖母寒着脸,说这生了个什么孩子,也出去了。鬼知道跟谁学的,肯定觉得威力十足吧。骂了亲爹,得罪了亲奶奶,接下来的好几天,祖母都不理我。母亲是感动的,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常被她提起的事,她说我三岁就知道护着娘亲了。我父母这一对怨偶,一生争吵龃龉不断,频率堪比《欢乐英雄》里王动之洗脸,那是五天一大,三天一小。印象里父亲只那次动了手,后面再没有过了。

现在深受文明之苦的我,描述这一段很是有障碍。我并不喜欢写作,因为下笔就能觉出那些障碍,那些藩篱,觉察到那些不自由,不免生出了痛苦。好似在人生八苦之外又自找了、多找了一苦出来,何苦呢。然而,当我终于写下时,又生出一种奇妙的治愈感。也许,能看见的,终将被疗愈,能写下的,也未尝不是自由。

离家出走是因为,一个表哥订婚,祖母父亲带弟弟妹妹先去喝喜酒(我们姊弟三人,相差三岁,父亲常得意地说三年抱仨),我跟着母亲和一个堂姐待在家里。我也想去姑姑家,母亲不给,是我太磨人了吧,她就拿笤帚疙瘩暴揍了我一顿,打完了拉着堂姐睡午觉去了。我呢,就一个人出发了。离姑妈家有四里半的路程,中间路过一片坟场和一大块玉米田。

应该是盛夏,玉米又高又密,中间那条小路都快看不见了。我踌躇着走大路,还是穿过玉米地,大路可能走不动了,已经很累了,但又怕玉米地里有张三(狼)。母亲总拿张三吓唬我,说再不听话张三就来把我叼了去。最后,我朝着青纱帐走去了,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刮脸的毛拉拉的叶子——只要我小心,张三是听不见的。

前面的玉米叶子窸窸窣窣地动起来,我一下子就喘不上气来了,不知该往回跑好,还是找一颗大的玉米树,先把自己藏起来。惊慌失措间,就见两个人走过来,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半大小子,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那个大人就问我是谁家的,咋跑这儿来了?我没回答,径自走过去了。良久,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来,我知道,他们朝前走去了。出了青纱帐已是一身透汗,还好,没遇着张三。

挪到村子口,一个堂哥正好走过来,抱我去了父亲那里。堂哥说到大队打个电话给乡里,告诉母亲我跑这儿来了。父亲说不用,让她找,都敢打我宝贝闺女了,反了天了。快晚饭时,派出所所长大爷(伯父)骑着摩托车来了,老远地喊父亲快别喝酒了,孩子丢了,话还没说完就见我跑了出来。于是,大爷就开始数落父亲没个正形儿,家里都翻了天了。

还有一件印象深的,也是两三岁时的一个早晨。弟弟还不会走路,在炕上爬来爬去,妹妹在母亲的肚子里,我踮着脚扶着墙,看贴在墙上的年画。祖母说那是我最喜欢的事,一天得看个几十遍。母亲端了一大盆新出锅的玉米粥放到炕上,盖上个盖子出去了。看几幅一回头,就看见弟弟正爬进粥盆里。我跑过去,父亲冲过来,抱出弟弟,把我也拎到一边,热粥流得四处都是。

激烈的谩骂争吵,摔东西,伴随着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一路鸡飞狗跳地去了医院。在今后的人生中,这一幕将反反复复地发生,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目击弟弟的祸事,和应付随之而来的一地鸡毛。他摔炉篦子上了,他从树上掉下来了……成年之后依然如此,一回头,他又掉粥盆里了,他又摔炉篦子上了,让人痛苦不已。我厌烦了这样的命运,我说靠,怎么又是你!我们的母爱是放错了地方的那盆热粥,烫得人皮毁肉烂。我可怜的弟弟一身的疤痕,仿佛记忆的年轮。我那可怜的母亲,她多想把粥一勺一勺地喂进我们的嘴里,而不是洒得一地狼藉。

我是个笨孩子,父亲总叫我傻孩子,除了记性好,没什么别的亮眼的。五六岁时去亲戚家喝喜酒,开席前,和一个比我小几个月的堂妹在外面玩,一位大娘(伯母)走过来,堂妹小声说矬子来了。这位大娘身材矮小,父亲说她连一米五都不到。我问堂妹她叫矬子呀,堂妹说是,这可是个新鲜词儿。跑回院子时,正有人问还有谁来,我立刻应声,矬子来了,矬子来了。一院子人忽然哄笑起来,正走进来的大娘听见了也看见了,她气极了,简直气急败坏了,我真是不能理解,为啥败坏成那样子。不依不饶,一再质问父亲怎么教育的孩子,父亲赔了好些笑脸,最后强摁着我的头磕了仨响头赔罪,这才开了席。堂妹同情我的遭遇,她说,你咋那么傻!唉,有的人就是天生伶俐,让人羡慕。

一年级那个冬天,几乎天天尿裤子。祖母的规矩,我那个年纪必须穿肚兜款的棉裤,她说小孩子的肚脐不能进风,可我红肿得馒头一样的手总是解不开那个肚兜。还有,我非常厌恶甚至恐惧学校的厕所,这个北方的小伙伴儿都会懂。本该无关痛痒的小事,却四两拨千斤地影响着人生的走向,真让人哭笑不得。我一路向南,从未考虑过重返故乡,必须到一个能天天洗澡的地方,那样的厕所不想再看见了。在学校忍一整天,放学铃一响,撒腿就往家跑,拍到大门门板的一刹那,两股热流流到了脚面。每一天我都像阿甘一样奔跑在路上,每一次都以为可以更快,但次次挫败。晚上,母亲煮一大盆红辣椒水,我的红馒手(红酥手,哈哈)被强摁进盆里,杀猪一样地嚎叫。上学路上,小朋友们诗朗诵尿炕王,“头宿尿了红绫被,二宿尿了象牙床,三宿没有啥来尿,尿了自己的大裤裆。”我竟然朗声加入,还格格笑起来。父亲看得气恼,他说,是个缺心眼儿的。

八岁学会踩单车,老大老沉的永久牌自行车,掏裆骑。那一年,父亲去上海出差,给我和妹妹各买了条布拉吉,是我们的第一条连衣裙,我的粉红色,妹妹的鹅黄色。换上新裙子,就想去后院女孩子多那家,显摆显摆,嘚瑟嘚瑟。隔壁都是男孩子,欣赏不了布拉吉。本来,翻两道乡政府的高墙,抄过一个大菜园就到了。但妹妹担心弄脏裙子,我就说骑车去,并一再保证我可以。刚下完一场大雨,路中间被卡车掀起厚厚的黑泥,车辙深得小沟一样。只好沿着路边骑,新踩出来的一条羊肠小径,我紧张地控制着车把,再坚持一小段,就能拐到路况好一点的地方了。然而,一辆大卡车迎面开过来,我终于控制不住我寄几,二人一车翻进了壕沟里。路过的行人把车和人拉上来,妹妹一路大哭。父亲瞧着眼前的两只泥猴儿,强忍着笑,为了安慰妹妹,拿个鸡毛掸子作势打我,说都没车座子高,还带人,看把你能的。妹妹是真的伤心,一直哭,晚饭都没吃。那是她的第一条连衣裙,那样钟爱,她说,都怪你。

是二年级吗,一篇课文里有炊烟两个字。新来的老师,是师专刚毕业的学生,到我们小学实习的。他一直读cuīyān,我拿着新华字典看了好几遍chuī的标音,终于忍不住了,举手说老师你读错了。他红着脸,让我坐下,然后依旧读cuīyān。我就鄙薄起来,小眼神儿一直剜他,他更难受了。下课后就有小朋友说老师回办公室就哭了。放学路上,有同学和我说,老师到你家告状去了,我只好拎着橡皮筋儿到前院找一个姐姐玩。

“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不知跳了多少遍,沙包打了一回又一回,太阳都落山了,父亲才找了来,拎着我一边耳朵回了家。那个老师真的坐在炕沿上,父亲让我道歉,沮丧极了。我从此记了仇,在学校不大理他,故意不写作业。他留堂盯着我写,熄了炉火的教室冻得我直哆嗦,红肿的手握不住笔,最后竟变成了他写我看着。他实习时间不长,很快就走了。是上五年级吧,有一天放学,这位老师迎面走过来,看见我,那个眼神惊喜极了,竟几步过来,抱起我转了一大圈,还帮我重新系了红领巾,摸着我的三道杠说,大队长了啊,真棒!就酱紫,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三年级时,班上新来一个男孩子,个头特别高,又壮。在一群弱鸡一样的孩子中间,异常威武,当天就称了霸。他自己起了个外号,叫什么盖世太保,从不做值日,抢人的零用钱。有一次,命令我替他值日,我不干。从此,就和我杠上了。轮到我值日时,刚收拾好,他就把土啊树叶啊啥的扬的满地都是,桌子椅子扯的乱七八糟,然后就抱着胸,翘着下巴,挑衅地看着我。我个头儿勉强到他肩膀,下巴是翘不过他的,只好重新打扫。他一旁看着,恶声恶气地说,“信不信,老子把你大卸八块!”我硬气地顶回去,“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唉,我也不知道我的后来人在哪儿,但气势是不能输的。

这起校园欺凌事件,持续了整整五年。初一读完父亲调走,才了结了这场孽缘。老师、家长都干预过,但那个孩子执拗得很,一次次地整我,一次次地问“你服不服”,我硬颈到底地“不服”。初一已经不和我一个班,还时不时地去扎我的车胎。我推着瘪了气的单车往家走时,他就突然冒出来,推倒我的车,抢走我的手捂子,远远地扔到壕沟里,再趾高气扬地回家。我脚跟脚儿地到他家院门外,总是他姐来开门,接着,他爸或他妈就会出来,抄起一把大扫帚追着他打,一圈又一圈。我在围墙外,好整以暇,心情很好地看着,感觉自己颇是有风度。有一次,他堵在家门口,不许我告状,举着块砖头说,“信不信,老子开了你的瓢!”我说好,现在就开,否则,我必找你报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四年级是特别的一年。麻疹发不出,四十度高烧不退,在医院昏睡了三天。醒来时,看见父亲正在掉眼泪,医生说再不醒就没法子了。床头几上,山楂罐头、黄太平罐头、桔子罐头已排好了队,正等着我吃呢。傻小孩喜欢生病,病了就有罐头吃。还喜欢八级以上的大风,广播里通知家家户户不许生火,母亲给我们每人两角钱,去小卖部买面鱼吃。喂我吃山楂时父亲讲,我出生八天都不肯吃奶,全身黑紫,奄奄一息,医生束手无策。他连夜从百里外接了一个老太太来,民间的赤脚医生,八九十岁了,在我喉咙里扎了一针,这才哭出声,吃了奶。

父亲说那位老人家一生救人无数,我大概是她救的最后一人,没多久就过世了。也是那个时候,知道自己并不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上面有过两个姐姐,都没能活下来。出院后,班主任老师来家里看我,带了好多好吃的。她是我喜欢的第一位老师,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母亲一样的老师,疼爱学生,对我具有开蒙的意义。出麻疹后,一直后进的我突然就考了第一名。父亲说本来担心烧坏了脑子,没想到反而给烧通了。

五年级班任也对我青眼有加,没上六年级就戴上了三道杠。那天,施施然地走进校门时,老师正等着我,让我带新入队的小队员们宣誓,先把誓词背下来。问咋没戴红领巾,我说没有啊,丢了吗,我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少先队员呀!一年级,我是落后分子,全班只有两个人升级时没被批准入队,我是那二分之一。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就成了漏网之鱼。老师这才知道乌龙了,一个还不是少先队员的大队长要带着新队员们宣誓了,只好先去借一条。宣誓完毕,老师说从今天起你也是少先队员了,买条红领巾吧。初一,没写入团申请书的我,突然又成了共青团员,真是神奇。原来,一个远房三叔在中学当老师,替我写了申请书,摁了自己的指印交上去。多恶劣的行为啊,既欺骗了组织,又惯坏了孩子。后面,总觉得申请书啥的是无须自己操心的,就又沦为了落后分子。 

最爱春夏,新绿如烟,翠绿如玉。柳树抽条时,掐一小段嫩枝,取出木心,做成哨子。江州司马说,呕哑嘲哳难为听,但鼓着腮帮子的小孩子开心啊。小伙伴们,三三两两,靠着树,慵懒地撸着榆钱,吹着柳哨。《论语》里最美的一段,是各言理想时,曾皙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简单素朴的境界,人文与自然水乳交融,是天下太平、世界大同的美好愿景,看似触手可及,却往往遥不可及。说鸟兽不可与同群的夫子,与老庄,与陶渊明们暗通了款曲,合流出这个文化里最为美好灵动的部分。对于国人,诗与田园,如宗教般是精神依归。

挖苣买菜,挖婆婆丁,扑蜻蜓,扑蝴蝶。有伴也好,没伴也好,那个孩子都朝着地平线撒欢奔跑。或高举着长柄网兜,在灌木野花间迎风奔跑,裤脚沾满苍耳,踩踏着车前草。那个孩子不孤独,天地间不只一个,朗声一笑,惊起一林飞鸟。跑累了,在蒿草间踅摸黑天天,小黑葡萄一样的野果,吃得两手紫黑,脸像花脸猫。黑天天,也叫黑星星、悠悠,多美的名字,黑眸如星,我心悠悠。

雨前,蜻蜓飞得又密又低。有一回捉的多,一路想,一屋子的蜻蜓飞来飞去,那得多好玩儿。一到家,就把所有门窗关起来,蜻蜓一谷脑地倒出来。有些扑棱几下翅膀就不动了,透明的翅子好像有点黏,粘地上了一样。能飞的,也没像我想的那样,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而是撞来撞去。撞在灯上,撞在玻璃上,又摔地上好些。正感丧气,父亲进来,看着一地气息奄奄的蜻蜓,很是恼火。一边开门开窗,清理战场,一边说我。如果在那个时候,就教给我生命的可贵,我的敬畏之心也许会早一点生起来。

溜进菜园捉扁担钩,正是瓜果作花时。顺手揪几朵黄瓜花、倭瓜花,用力地嗅一嗅,差点儿吸进鼻子里。大人远远地看见了,立时喝骂起来,小孩子早被骂惯了,已是个二皮脸,手舞足蹈地做着鬼脸,嘻笑着跑开了。扁担钩生得纤细优美,翠绿翠绿的身子,捏住两只后脚,它就扭来扭去,样子可爱极了。几个小孩子,人手一只,划船一样相对而动,齐声声近乎吟诵,“扁担钩,簸簸箕,你躲了,我过去。”(也不知是不是这几个字)据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中的舴艋,即是扁担钩。那样地单薄,是会让人生出那种担心来的。

捡过一只老家贼,不记得是隔壁哥哥弹弓打下来的,还是野外偶然遇见的。应该是受了点儿伤,想养在屋里,也是拼命地撞窗玻璃,看得我一颗心扑扑直跳,不知道是玻璃先碎,还是它先死。这次父亲特别严厉,命令快放出去,养不了,老家贼是宁可饿死的!那是一只小小的自由鸟。燕子和人是亲的,小孩子玩伴一样。二大爷家住祖屋,横梁上筑着几窝燕巢,可是有年头了。每年春天,都有燕子续约租客般住进来。我仰着脖子看半日,也辨不出是否旧相识,只好说似曾相识燕归来吧,堂妹却说她认得出。暮鼓晨钟,横梁上的老老小小,啁啁啾啾,横梁下的老老少少,笑语晏晏。不知不觉,就春去秋来,燕子回南待来年了。

父亲老家有一条拉林河,拉林是满语谐音,爽快之意。这条从长白山脉奔流而出的河流,灌溉出著名的五常大米。黄白色的沙滩,靠岸生着大片大片的蒲草和芦苇。手巧的人,能用蒲草编各种小玩意儿,我只会编马连垛。蒲棒可以止血,如果行走江湖,那是可以当金创药来用的。五姑说,在她小时候,河边还生有大片大片的黄花菜,沙滩上爬满了乌龟,不知为啥全没了。竟是无缘一见,只能略带着惆怅,想想那一片郁郁黄花。黄花菜即金针菜、萱(谖)草,又名忘忧草,“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

村里的女人们在河边浆洗被单,就晾在蒲草上,或者直接铺在沙滩上。此起彼落的捣衣声,那样的声音在诗词里是哀愁的,但听在我的耳朵里欢快至极。折一支蒲棒,在沙滩上奔跑,清新的蒲苇气息,混杂着胰子的香味儿。总是有爽朗的笑声,亦有窃笑和低语。唠的嗑是东家长西家短的,说的故事也是老掉了牙,好似亘古就了的,却又都第一次听一样,沉浸其中。

张生总是和莺莺偷情,忙着翻墙,老夫人只好夜拷红娘。还有那两只蝴蝶,说到马文才变蚂蚱时,大姑娘小媳妇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玩的小孩子也都跟着笑起来。如今想起,那一岸迎风摇曳的蒲苇,竟生出点儿小凄哀。毕竟西厢、梁祝不常有,但哪个村子没有个把儿受气的刘兰芝呢!也许,就是河边捣衣女中寂寞的那一个,默默不得语。“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她可曾听过、说过,那样深情的话?

父亲不讲黄花那些,他爱讲五几年自然灾害,饿死好些人。这条河好像一夜之间,生了好多好多鱼出来,都是大白鲢。祖父用麻袋直接在岸边捞鱼,不用撑船,不用渔网。听得我目瞪口呆,还真的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父亲说着说着,哀戚起来,他想念他的父亲了,就用那句“上天有好生之德”,结了尾。

我的老祖母,眼神悠悠地望向河对面,思绪游离。她说,老家其实在对岸。有一年,发大水,毁了房屋和田地,一族的人,骑着马,赶着牛羊,抱着太公的牌位,涉河而过。见这边四野广袤,土壤肥厚,遂结庐而居,生儿育女。离河岸不远的高地是祖坟茔,自高祖起,葬在这里。我从河边回望,感觉那高地也和人一样,正望向对岸。这是我祖母的创世纪和出埃及记。这么说我们是吉林人?我问。一直默默不语的父亲,叹口气说,也不是,再溯前几代是从河北迁来的,闯关东。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车辚辚,马萧萧……

最爱秋天的颜色,梵高的画儿一样。割倒的玉米杆铺在田埂上,或者一垛垛地,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小山一样堆在路边,等着拖拉机拉走。一眼望去,大地金黄,天空碧蓝,又高又远。偶有个小黑点儿飞进视野,肯定是老鹞子,离弦箭般冲下,又迅疾腾空,一起一落间上演了一次完美的猎捕。我家是商品粮户口,没有土地,暑假和农忙假,都是疯玩的好时光。也跑去农田,看人家收土豆,收胡萝卜,一铧犁趟过去,就翻出无数来,让人又是惊喜,又感神奇。也翻出好些蚯蚓,在新鲜的泥土里翻滚着、蠕动着。

夏末秋初,好吃的多。地垄田间,好大个儿的西瓜直接摔开,汁水流一地,直呼“沙瓤!”接着,就江湖好汉喝酒一样,豪放地吃起来。大锅烀玉米,烀土豆,焖茄子。玉米带着皮,一开锅,一屋子田野的气息,插上根筷子,小孩子高举着跑来跑去。邻里之间,你来我往地送着新出锅的,小孩子端着个大盘子,走了东家走西家,回家时堆得更满。啥都是又大又多,人们觉出那种丰盛、踏实来,心情舒畅极了。

还未出暑,黄瓜、西瓜、香瓜都湃(拔)在水缸里。慵长的午觉后,大人一时兴起,让小孩子拎着味得罗(水桶),去买几瓶格瓦斯(汽水),或一大桶冰棍儿回来。三伏天里,小孩子似乎更傻了,呆呆地盯着格瓦斯瓶子里,翻腾着的气泡,时间不存在了一样。冰棍儿吃半根,滴滴嗒嗒地,化落,人也晃了神儿,梦游一样。晚间乘凉,吃一块井水湃过的香瓜,沁人心脾,一天之暑气尽消。养在秫秸秆笼子里的蝈蝈,唧唧唧唧,促促地叫着,连成一片,又觉绵长。立秋,蛐蛐也壁角有声。夜凉如水,院子里,闲语渐渐消。人散,天边一钩新月,大颗亮闪闪的星子,摇摇欲坠。

冬天也好,白茫茫一片大地。找几块木头,叮叮咚咚做个简易的雪爬犁,从高坡放下来,寒风刮耳。一不小心飞出去,雪就进了脖梗子,哇凉哇凉地。有一只特别漂亮的冰嘎,是父亲给我的,色彩绚丽。甩起小鞭子,就飞速地转起来,雪地里开了一朵鲜花一样,小伙伴们羡慕死了。有一年,六个小孩儿(隔壁加我家)一合计,不如把院子变成溜冰场,一边溜冰一边甩冰嘎。于是乎,在厨房和院子间穿梭,一瓢一瓢地舀水出来,一大缸水泼完,忙活了一下午,也还差得远。正想着明天继续,老祖母开门出来,一对三寸金莲,踩在了门口新结实的冰上,可怜的小老太太,摔了个四仰八叉。六个熊孩子先是没心没肺地爆笑,又七手八脚地去抬,祖母气得直骂。父亲回家,绕着冰,追打吓唬他的几个小崽子。

 过年这件事,一进腊月就开始了,正月都过去了,还意犹未尽。二大爷家杀年猪,把祖母和我们几个小的先接过去。村里一派喜气洋洋,开始准备过年的大秧歌,踩高跷,敲锣打鼓的。大队广播放二人转,“一轮明月照西厢,二八佳人巧梳妆,三请张生来赴宴,四顾无人跳粉墙”。正月里最爱放小拜年。杀猪总是很多人围观,我只看过一次,就不愿再看。那样的挣扎、哀嚎,喷溅到雪地上的血——后来,早早地用棉花球塞住两耳,躲在里屋看小人儿书。四堂哥有一只特大号的弹弓,兴致来了,就带我们去林子里打老家贼,捡些树枝在雪地上烧了吃。很特别的一股焦香,混在冷冽的空气中。

跟在父亲或祖母身后采办年货,大人一回头,小孩子已经不见了。找我最容易不过,总匍匐在年画摊子前,一张一张细细看呢。空中飘着细雪,画和人身上洒满了雪霰子,祖母拉我起来,从头到脚仔细地拍打着。买五颜六色的红绫子——有意无意说错的句子,引得父亲笑——扎小辫子上,额头摁个大红点,看着喜庆,花蝴蝶一样。大一些,就看出别扭来。蝴蝶呢是好看的,但人打扮成蝴蝶的样子未必就好看。买木耳、黄蘑、黄花菜,还有冻柿子、冻梨。冻梨乌黑乌黑的,冷水缓(欢)着,结一层冰凌。剥碎冰,梨子皮包水似的,软软的。遇上卖冰糖葫芦的,小孩子们雀跃着,照例人手一支。冰天雪地里,红红的山楂果燃烧着,一团团,一簇簇的火。冰把火冻起来了,火在凝固中跳跃,像极了,我的自由。

我家与乡政府一墙之隔,又宽又高的一堵墙。痴迷练功的时节,除了挖坑练轻功,还常跑墙头。脱掉鞋子,张开双臂,从一端飞奔到另一端。跑几个来回,闭上眼,纵身一跃,耳边生风,落到乡政府那边的杂草丛里。有一回,落地刺痛无比,不知道是谁扔了个啤酒瓶子,好多碎玻璃,扎进了脚心里。费力地爬过墙头,一瘸一拐地拎着鞋回了屋,后面拖两道长长的血迹。之后,那个老园丁就和泥,糊墙头,插满密密麻麻的碎玻璃。费好大力气才拔掉几片儿,那堵墙是回不到从前了,但还能用来练外家功夫。几个小伙伴对着墙,扎马步,一齐出掌,嘴里念念有词,“降龙十八掌,送你去香港。”

大墙一端连着我家仓库。攀墙头,爬上仓房房顶,再爬上正屋屋脊。齐整整的青瓦片,偷偷拆几片儿,看看漏不漏光,爬到烟囱口,探头向里看,黑乎乎地。好生无聊,干脆发呆,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发白日梦。人的脑子没准儿也是蓝色的,白日梦就和白云似的,不知所起,不知所终。将来仗剑走天涯,先到天山脚下,山南到山北,玉罗刹一样如履平地,策马扬鞭,霍青桐一般卷起大漠风沙。得弄把好剑才行,最好是玄铁的,父亲做的木剑总归不似样。弹弓也得带着,可惜,没有学暗器的天赋,聊胜于无罢了。

好想飞檐走壁!江湖上的人,从不走正门,说着说着飞上屋顶就走了。总觉得自己不是这家的孩子,亲生父母其实另有其人,也许是躲避江湖仇杀,才把我寄养在这里。远远地,看见大人下班了,赶紧溜下来。母亲看见了会大声叱骂,父亲则装作看不见。他说母亲,你一骂,孩子慌了神儿,摔下来怎么办。我崇拜黄蓉,却总有人开玩笑喊我十三妹。因为堂姐妹大排行,我行十三,正好流行侠女十三妹。要是流行黄飞鸿,是不是都得叫我十三姨?

乡政府挨近我家这边,有一个地下仓库,地面上露出的矮门矮窗早已朽烂。隔壁哥哥带领我们弄开一扇破窗,一个一个地爬进去。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柜,贴着封条,是什么革命委员会的字样。找到几把机关枪,还有成箱的子弹壳,枪已经生了锈。各自揣了子弹壳出来,隔壁哥哥则拖出一把枪。外面种着的,似乎是一大片高粱,很高的植株,小树林儿似的。扯树枝,围在头上,玩起了地道战。看见老园丁冲进来,就一窝蜂地冲出去,作鸟兽散,他不知追哪一个,气得直跺脚。

有一篇鲁迅踢鬼的课文,受此文和父亲影响,我那时坚信世上没有鬼。和几个同学打赌,去坟地,看看谁敢跳坟头。能量场这东西是有的,无论你多么唯物,坟场总是阴风测测,荒草萋萋,白杨萧萧,旷野寂寥间一声鸦鸣,就都噤了声。我打破那沉寂,第一个跳上坟头,估摸一下与隔壁坟头的距离,纵身起跳,不知谁”啊”了一声,几个孩子转身就跑,把我一个留在了坟头上,寂寞地舞动几下,也跳下来追我的同伴去了。扑棱棱,鸟扇动翅膀的声音,伴随着几声长长的哀鸣,白杨萧萧,荒草萋萋。

二零一七年,我和先生来到天山脚下。在那拉提草原,面对连绵不绝的山脉,忆起儿时的那些白日梦,感慨万千。涂诗以记之:“策马雪山巅,执手白云端。与君逐旧梦,戏言下天山。相语少年事,唏嘘鬓微斑。极目天涯远,忽见黑鹰旋。仗剑心仍在,蹉跎莫问年。回首苍茫路,毡房起炊烟。”小孩子白日梦无数,能显化的少之又少,长大了渐渐不当真,一路走一路埋葬。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跟着造句,圆梦要趁早。想要的,一颗糖,一件衣,一段两情相悦,一场人间繁华,来得太迟总嫌不尽兴。牙摇落,人佝偻,不能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春风得意,秋风不得意了似的,让人笑着笑着就生出悲意来。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本以为,故乡早已远远地抛在身后,走着走着,却感觉遥遥地似在前方。如果人生走的是圆环道,是不是能再路过,再重来?拾起那些失落的,疗愈那些伤痛的,修复那些残缺的,矫正那些倾斜的,感谢那些给过爱的,体味那些快乐的、纯真的……如此,余程该当春风十里,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过去、现在与未来将在某一点完美相遇。那个孩子会迎面奔跑而来,我要拥抱她,为她的勇敢鼓掌,并且悄悄告诉她,“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那是幸运的。

有一晚,梦见父亲天父一样站在光之中,对我说:“傻孩子,别再哭了。看,你的金箍棒!”醒来时,一身的汗,像是五岁那年刚刚穿过青纱帐。我的盖世英雄,他竟不曾死去,他依然活在我身上!我这是见山又是山了麽?那外求过的、内求过的,以为早已埋葬了的,又让人泪如雨下。我的父亲,他还再给我力量,我不是孽子,还可以以父之名。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自己了,曾经的那个勇敢的孩子在我耳边说,她还想腾云驾雾,她喜欢听风的声音。

注:

1.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人,诗意地栖居》(节选自《在柔媚的湛蓝中》):如果人生纯属辛劳,人就会 /仰天而问:难道我 /所求太多以至无法生存?是的。只要良善 /和纯真尚与人心相伴,他就会欣喜地拿神性 /来度测自己。神莫测而不可知? /神湛若青天? /我宁愿相信后者。这是人的尺规。 /人充满劳绩,但还 /诗意的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我真想证明, /就连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纯洁, /人被称作神明的形象。 /大地之上可有尺规? /绝无。 

这首诗因马丁·海德格尔的哲学阐发而闻名于世。

2.关于盖世英雄,《我们》一文已经写过,本文不再赘述。标题去掉了“——致童年”,是强迫症突然发作了。因为《我们》那篇,标题也没加“——致青春“,不如对称一下啦。

3.《曾经的你》是我深爱的一首歌。许巍一路追寻梦想的勇气,初心不变的坚定,给人的感觉,又寂寞又激情,又温暖又纯真。近日听才发现,有句歌词我错了许多年。原来,许少年走在勇往直前的路上,本少女却走在勇往无前的路上——怪不得一直没有钱,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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