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变暖改变了一些什么。
我看见一条鱼,在他身后是一个鱼群。动物专家告诉我,河流下游的温度因气候改变而不适宜它们的生存,他们得在夏秋两季洄游到河流中上游去。
这一定并不容易,我看见了他们洄游之路上的艰辛。
逆流而上本就不易,等待他们的除此之外还有顺流而下的无数泥沙石砾,还有人类的贪心索取。
我曾亲眼看见渔网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的鲨鱼将它们吞下。它也确实像鲨鱼一样致命,并且比这更凶残的掠食者更加恶毒。我看见鱼群迷茫无助地在渔网中挣扎。仅仅有渔网是并不痛的,它们尚未见识过鱼叉。不痛,却并不想死——他们是否明白被捉住就等同于死亡?可是他们就那样徒劳且独自满怀期待地挣扎着,也在同样的挣扎中一点一点离水面越来越近。
我曾亲眼看见那些沙子像瀑布一般千军万马地袭来。他的同伴们沐浴在泥沙中,像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士兵。突然一块小石头飞一般的冲下来,正中一条鱼的头颅。巨大的冲击力使它尚未来得及挣扎一下,就像秋风中凋零的老叶一样,软踏踏、孤零零地被水流冲走了。
奇怪,这条原本清澈的河流为什么有那么多泥沙?
远处,几十公里之外,在这条河流远离入海口的另一头,大地生机勃勃却满目疮夷。伐木工人们看不见鱼群如一个人口一点一点削减的破败王国般坍塌覆灭,也看不见他们原本不会流泪的眼睛中流淌出的清澈液体溶入江水之中。他们无情而又自顾自的将电锯落在那些无辜的树干上,无视了枝头鸟雀的抗议和松鼠的背井离乡。
树木无奈地倒下,连同根系也丧失了活力。土壤不再受树木根系的束缚。泥沙顺流而下,它们其中的某一块小石砾,最终轻易地杀死了一条逆流的鱼。
面对气候变暖导致的栖息地迁移,它们洄游,别无选择。
面对人类的捕捞和逆行的艰难,面对死亡与困难,它们也别无选择。
然而!——
他们中的一部分在逃过重重困难之后,在侥幸熬过死亡的威胁后——
在它们来到了河流中上游之后——
他们真的来到了梦想中的伊甸了吗?
我看见河流上游,游客们肆意将垃圾扔在水中。河流上浮着细小的泡沫。这泡沫中心被阳光折射成梦幻的彩色,四周泛着无暇的洁白,像极了刽子手不自知的自我辩护。我看见河水因赤潮而呈现出漂亮的血红色,但我不明白这抹血红色的艳丽,是因为红藻的泛滥还是因为鱼群的死去。
我看见那些鱼,那些成功逆流,回到河优上游,为侥幸逃过死亡而欣喜的鱼,一时间突然游得很慢,像是他们也明白前方亦是无底的深渊。他们刚刚因幸存而充满宽慰和欣喜的眼睛里突然满是疑惑,不解,还有迷茫。
就像是因地震而背井离乡的难民,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新的家园,尚未来得及白手起家,新大陆又遭遇了火山爆发。刹那间寸草不生。
好像是他们受了诅咒一般。
不死,便不可解脱。
但是人受天灾可以三四次地搬迁而继续生活,鱼不行。它们的家园是一条河,一条弯曲的线,一端因太热而不适宜生活,另一端又因水源污染而无法生存。他们能逃往何处?
他们不明白,因为水质的污染和赤潮,水中的含氧量急剧降低。它们只是一边吐出泡泡一边艰难地鼓动着腮。它们不明白它们会怎样死去,以及为什么死去。他们至死也不明白。
我看见一个鱼群的覆灭。
我看见万年不化的冰川轰然化为两座小冰山,然后化为浮冰,直至全部融化,变为海水。海平面上升,但海洋生物并没有主宰世界:因为人类的过度污染,海洋也变成一海死水。
人类,面对资源的枯竭和环境的恶化,尚且不自知,少数自知者也仅仅空喊“环境保护”的口号,然后在不远的未来被肮脏的海水吞没。
我看见,不知多少年以后,阳光穿过乌黑的云层,像是照亮襁褓中的婴儿那样温柔地照亮了地球的夜。这片大陆满目疮痍,遍体鳞伤,死气沉沉。风孤独地诉说着千万年间的故事和繁荣,然后天空落下泪来。
我全部看见了。我把看见的告诉了那些排出黑烟的工厂工人,告诉了河流上游的伐木工,告诉了那些污染水源的游客。
他们嘲笑我。
我无奈地看着那个恶臭的水源,看着鱼群的窒息死去,看着河水上那洁白的泡沫,不发一言。
那泡沫依旧像是纯洁的刽子手不自知的自我辩护和徒劳的自我安慰。
那刽子手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有着血污,手中有着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