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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堆积的褐色云层遮住了大半幅天空,城市的夜光交织成一张色彩斑斓的蜘蛛网。囿于其中的一只苍蝇携着软塌塌、湿淋淋的阳具,在寒气四溢的地面爬行。暗巷已经远去,城里到处歌舞升平,弥漫着酸臭的酒气,那些欢歌笑语显得那么麻木,那么没有来由。
刚刚过去的数小时内,我做尽疯狂之事,到后来妓女都不敢再靠近我。在她眼里我一定是头变态的野兽。但这又有何妨?现在哪怕我不作任何修饰,只需给刚才的每场性交虚构出不同姓名的对象,就能说出许多鲜活的故事,向肖恩和贝儿证明我的性爱经验有多么丰富;就能理直气壮地对他说,“肖恩,其实我早就不是处男了”,从而赢回我的尊严。
尽管如此,现在我却没有感到一丝胜利的喜悦。准确地说,此刻我丧失了一切感知。瘦小的骨骼和裹在它们周围的血肉,连同所有的神经已经统统脱离了我,四分五裂就是我的现状。
茫然地低飞了一阵,苍蝇逐渐记起,自己曾经躲在距离那盏忽明忽暗的汽灯很近的地方,被看到的景象吓得进退维谷,只好把灵魂浸入湍急的忘川河,借以遁走。它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会失去这段记忆?
冰冷彻骨的寒气在四周蔓延开来,苍蝇打了个寒噤,伸伸翅膀,继续在蜘蛛网里蹒跚。
纽扣大小的网孔里散发着绵延不绝的海腥味,薄雾把前方的公寓楼团团围住,城市变得与海水一样潮湿。扯破的船帆上挂满青白色的牡蛎,暴风船的船头卡在峭壁里,两根桅杆一前一后颓立在甲板上,形同两根心情困惑的阳具。刚刚经历的海难并未伤害我,我仍然端坐在船舷上,不带感情地眺望已经恢复平静的大海。
群山般的礁石堆包围着海面,周围一片死寂,仿佛所有的事物都被摁下了静止键。覆盖了整片海角的寒气摁住海水,遏制了它的奔流;蕴含在峭壁里的寒气绵绵刺入我的身体,要把流动的血液冻结。任何人只要在这里待上片刻,都会失去继续追寻的勇气。倘若有谁宣布,此处便是旅行的终点,我也只能默认现实,束手就擒。
见多识广的亡灵水手们并不在意眼下的困境,他们正坐在甲板的远端大嚼牡蛎。
“Z,过来跟我们一起喝酒!”有人向我喊道。
“来练练酒量。”这是大副的声音,“等船靠岸,会有喝不完的美酒,俗话是怎么说的?有备无患!”
“那里还有好多美女,”与我最熟络的水手‘老胡子’附和道,“她们要是遇到能喝酒的男人,恨不得把他连根吞了。Z,你快来呀!”
我对他们的邀请置若罔闻,一心思念着贝儿。她身穿黑色修身外套、红色包臀裙,深灰色的玻璃丝袜将双腿修饰得分外修长。麦浪簇拥着娉婷的身姿,万物屏住呼吸偷看她。
“这条船到处接人,永远不会停泊,只有到了那个码头,我们才会上岸歇几天。那里到处都是美酒、美人,装着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只要胆子够大,什么都能弄到手!话说上回靠岸,我在一个小酒馆里泡了三天三夜,老板娘的奶子就跟这个牡蛎一样白,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来。”老胡子回忆道。他故意皱起眉头,以显示自己饱经风霜。可惜脸上却没有出现一丝皱纹,可以用来炫耀他的经历。
是的,他们没有皱纹。我猜想你们都没有亲眼见过亡灵水手。光听“亡灵”二字,会以为他们长得很可怕。其实他们的样子挺滑稽的。半圆形的脑袋,脑门很大,身体极瘦,好像一根火柴棒。身上不长毛发,皮肤呈半透明状,透过绿色的血液能看见莹白的头骨。骨头外面只覆了薄薄一层肉,贫瘠得连皱纹都无法生存。他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没有名字,彼此只用音律有别的“呜呜”声称呼。方便起见,我根据每个人的不同特点给他们起了绰号。比如“老胡子”长了一把灰胡子,“大副”穿着整齐的制服……
“Z,你快过来!”水手“半只耳”支起还剩下半个耳廓的左耳朵,朝我提高了嗓门。在船上,除了特殊情况,水手们一概被禁止大声说话。但船长现在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甲板上唯一的长官“大副”看都没看“半只耳”,就默许了他的违规行为。
这会儿甲板上只有六名水手。除了老胡子、半只耳与大副,还有“残手”、“独眼”和“断腿”,他们人手一瓶黑朗姆酒,边饮边吃牡蛎,发出犹如蝗虫入侵稻田的咀嚼声。自我上船以来,三个月里,天天看到水手们像无底洞似的豪饮朗姆酒,此外什么都不吃。而我的一日三餐都是被雨水泡得稀烂的陈年燕麦——全是船长的私藏。到今天我已明白,看上去这条船上什么都不缺,其实只有朗姆酒才是真实的,或许再算上这点燕麦。
正因如此,一旦撞见这么多牡蛎,他们便不顾一切地狂吃狂喝。饮一口酒,吃一只牡蛎,再饮口酒,再吃一只牡蛎……时间稍长,从这重复的动作中竟蕴生出奇特的韵律,仿佛喝醉的钢琴手在琴键的低音区域踯躅。
一只贝壳从峭壁上面掉下来,刚好落到我手边。我抓起这个不知在巉岩上生活了多久的生物,把它从峭壁和船舷之间的缝隙里丢进大海,挂在脖子上的吊坠不小心撞到了坚硬的石脊,把外壳磕出了一道伤痕。
“你过来啊!”水手们一起喊。
一滴眼泪在吊坠的玻璃壳上漫开了。玻璃下面有张贝儿的照片,她的笑颜被泪花扭曲成一副叫人难以捉摸的面孔。我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掏出手帕将吊坠揩干,让她重新露出笑容,含在瞳孔里的目光又变得清澈动人。
“到底来不来?!”大副不耐烦了。
“他瞧不起我们,他要去留学就瞧不起我们了!”断腿突然爬起身,朝我跳将过来。他的右腿膝盖往下被截除了,据说一直用的拐杖在风暴中丢失了,从此只能蹦跳着走路。
“呜呜,你快回来,别吓着Z!”老胡子喝止道。他手上抓着两只牡蛎,嘴巴里含着一块牡蛎肉,两只脚板又各压住四只。风暴将这条船推进礁石堆的同时,还从天而降了大批活牡蛎。暴风船在海上不知流浪了多少年,从未遇上过这等好事。亡灵们一辈子寻寻觅觅,寻觅乘客,寻觅财富,可是除了仓库里储藏的永远喝不完的朗姆酒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找到。确切地说,除了今天的牡蛎和三个月前独身登船的我,至今他们什么都没寻觅到。
绿色的海面映着一轮绿色的圆月,仿佛一滴墨汁滴进了砚台。我缓缓仰起头,想从含混不清的天空中找到月亮,却听见独眼大叫一声:“呜呜,你踩到我了!”
断腿从脚下捡起一只牡蛎,毫不犹豫地向独眼砸去。独眼躲闪不及,正好被砸中了只剩黑洞的左眼。牡蛎壳掉到甲板上,牡蛎肉留在他的眼洞里,有如一颗被踩烂的眼球。
一秒钟后,独眼捂住这颗新眼球哀嚎起来。我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激动,以致连尚且完好的右眼都闭上了。之前我从未见过他闭上右眼,现在竟然合上了,是不是还有一肚子委屈要说?我等了一小会儿,断腿等了一小会儿,其他水手等了一小会儿,没人听见他再说一个字。由于他只是哀嚎,没有流出眼泪,就使得哀嚎本身显得极不真实。
结果大家都不满地盯着他,连从未正眼瞧过别人的残手也朝他瞪大了苍白的眼球。听说残手本来有10根手指,不知为何只剩下了一根,还平均分配到两只手掌上。左手获得了半截小拇指,右手得到了半截无名指。由于都缺少了上半截,所以他不需要指甲剪。话说回来,我在船上生活了三个月,从未见过亡灵们修剪指甲。不干活的时候,他们干枯的手指永远蜷曲成一团,故而剥夺了指甲的生存空间。而我随身带了一把精钢质地的指甲剪,每隔一周,我就端坐在船舷上,用它修剪手指与脚趾的指甲,再用随身带来的一把匕首将它们打磨光滑。海风或猛烈或舒缓地吹来,海浪高低起伏,我仔细地修剪完指甲,收起匕首,然后抓起一本书开始阅读。它有时是本历史书,有时是本哲学书,有时又是本小说,何必在乎是什么呢?不带感情地将它读完,无论是否记住,如此,漫长的三个月时间就被消耗干净。现在我漠然望着他们,依然不带感情。
独眼还在哀嚎,但大伙儿都不再注意他了,目光齐刷刷地朝向断腿。他恶狠狠地站在我面前,双手各握了一瓶朗姆酒,其中一瓶还是刚才从独眼怀里抢来的。
我平静地抬起视线,望着他扭曲的面孔。他把手中的酒瓶高高扬起,目中露出凶光。
“别动手,”大副劝阻他,“千万别动手,要是被船长知道,你就完蛋了!”
“他要上来了,你快住手!”
“绝不能殴打乘客,”老胡子边吃牡蛎边说,“别忘了120年前的事!”
甲板上的气氛压抑得好像一块礁石。两根桅杆矗立在峭壁脚下,前进不得,后退不能,犹如得不到释放的阳具,眼巴巴地干等奇迹出现。
“船长不在乎多杀一个,你快住手!”向来不爱说话的残手也劝说他。断腿犹豫地放下酒瓶,左右跳了几步,怏怏地瞪了我一眼,往回退去。刚跳开两步,突然转身把一只酒瓶掷了过来。
“啪”的一声脆响,酒瓶不偏不倚地砸到了我的胸口。我眼睁睁地望着吊坠裂成两半,一前一后地掉了下去。
海上骤然升起一阵浓雾,一把钩子从浓雾里面飞出来,一口咬住了断腿的右手,霎时将他拉到了雾里。与此同时,空中刮起一道迅疾的狂风,将主桅杆拦腰斩断。粗壮的圆木杆重重地砸向甲板,亡灵们旋舞着身体躲开这暴戾的一击。我麻木地望着这一切,如同心不在焉的观众观望舞台上的哑剧。这样的心情,你们或迟或早都能体会。